是后来师父修正了他的观念,让他不靠脸皮地在宫里占有一席之地,并且有了善终的机会……反正这些宫里的璧人根本不在乎他的美!
他心里也愿意奉养师父到百年,虽然师父仅长他十岁而已,只是很遗憾他还是没有这个机会。
有时他也会想,自唯妃去后到现在,陛下心里的种子发芽了吗?人都是有情绪的,即便他这么尊敬师父,有好几次他产生灰暗情绪时,看见师父就有冲动想问:唯妃说的肮脏事你有没有份,师父您也没多干净吧!
……陛下也是有的吧?
在陛下的一生里,有好几次的征战,最危险的一次,他非常不幸地也跟了。他还记得陛下出战时,下了死命令要明喜师父不可退,就在原地等他凯旋归来。
他很害怕啊!当时陛下身受重伤,根本是背水一战,重要的官员已先退出战场,宫中有昭妃与皇子,一切皆有安排,除了没给明喜安排后路。
万一陛下战死,是要明喜无退路,陪葬对吧!对吧!这有多恨一个人才会做的啊!以前什么看重都是他误会了吧!他明面上是明喜的徒弟,也得留下。他吓得两腿都发软。如果说唯妃那一夜让他生命里有了惊心动魄的暗黑色彩:那这一回,代表死亡的刀就悬在他的头上,随时会落下。
“陛下……是要您死吗?”他小声地问。
当时师父是什么表情?好像错愕了下,然后回着:“陛下可能需要找方向吧。”
明喜温和答道:“陛下出帐前,对我比了回家的手势。不是教过你了吗?这代表璧族人会回到家的。”
是这样吗?是肉体回来还是精神回来?他感到很恐惧。陛下上马姿态看似自然,但只有在军帐里为陛下替换盔甲的他跟师父才知道那伤有多重,会死在战场上完全不会不可思议,何况……陛下出发时,回头看了明喜一眼。
我若死了,你也得死。
这眼神就是这样诉说的!他敢拿他下辈子的命根子来赌!陛下心里有多恨明喜?他吓得只能靠在师父的背上支撑着。
从日出到日落……又到日出……
那是他一生中脑袋最空白的时候,直到见到陛下战胜归来,他哭得比明喜还凶,抱着陛下盔甲的一角哭花了脸。他必须坦承从来没有哭得这么情深意切过。
但是,之后陛下还是重用明喜远远胜过他!这公平吗?
不公平……也好。陛下旧伤太多,并非长寿年命,在他要走时,下了一道秘诏,要明喜师父陪葬。真的……
不公平也好。
这些年他一直跟在明喜师父背后,一来顶头上司们不会允他越过明喜:二来他也渐渐摸清了自己的定位。陛下让他拜明喜为师,是要他帮着明喜:说得难听点,他就是陛下在宫中的一把骇人刀,也是一把保护明喜的刀。
那些前朝留下来的太监跟宫女,不是每一个都跟明喜一样守着本分在做事,这让他这个只经历过金璧两帝的太监看来,前朝宫里就像群魔乱舞的地狱,因此跟在明喜背后的他,偶尔还是会想:明喜究竟何时才会卸下守本分的态度,露出真实面目来?
陛下要明喜陪葬,是怕他死后,明喜露出真实面目害皇室?
当然,他还是非常敬重明喜的。因此知道半天后陛下又下了一道旨令,他为明喜松了一口气。
那道旨令意在追回陪葬秘诏,这表示陛下收回要明喜陪葬的念头。
陛下一生中几乎不曾反覆决策过,这一次是为了留下明喜的活路才反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明喜的表情。自收到陪葬秘诏后,明喜的表情没有什么大波动,安安静静地领下秘诏,现在又收到陛下的旨令……
“师父,您要去哪?”他见明喜没有逃过一劫的喜悦,心里感到突兀。
明喜笑了笑。“我去见陛下。”
明喜嘴里的陛下是金璧第二代皇帝,开国主的唯一儿子,开国主病后已将皇位传给儿子。偶尔他跟明喜还是会喊开国主为陛下。咦?他是怎么听出明喜喊的是谁?陛下、陛下……明明同样的字,但语调里包含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才能这么轻易听出来。
明喜离开前,突地转头盯着他一会儿。“师父……怎……怎么了?”
明喜笑道:“好像什么都教给你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说起来这些年我也没有存什么东西,你要能翻出来都给你了。”
是啊,连他都有几小桶黄金了,偏偏明喜没有,吃喝都在宫中,居然也不怕老了两手空空……这未尝不是对现在生活感到安心的一种反应。
不过,等等!什么叫能翻出来的都给你了?他又听见明喜叹道:“我曾立誓绝不再殉主的。”
他顿生不祥之感,想要问个仔细,明喜就去见陛下了。
直到许久后,明喜才自那扇门后出来。那时,明喜眼眶微红,神色却是平静温和。他心跳得慌,下意识不敢上前跟明喜说话,只是一路跟着,而明喜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明喜回到房里,再出来时已换下一身太监官服,穿着一般常服。丘七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因为明喜没有野心,安安分分过日子,因而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人家说美公公是指丘七,同时也疑惑着他为何会喊一个比自己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的太监为师父。
明喜神色平稳,一路入了陛下……不,如今该叫太上皇的陛下的宫殿里。
当明喜进去看陛下时,他莫名地心头一跳,动作比心里想的还要快,他已命令所有侍候的底下人都暂先退去。
丘七走到门旁,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往门里看去。明喜这时候当然是来感谢陛下的:可是,隐隐地,他又不认为如此。
明喜跪在床边,背对着这头。陛下就在床上,可惜他看不见陛下的表情。听说陛下一直睡着……虽然是以往的重伤所引发的,可老天奇迹似地给陛下一个非常体面的死法,没有憔悴的病容,只有时不时的昏睡,睡到最后也就断了那口气。
陛下是趁着间隔清醒时,分别下了陪葬秘诏跟收回秘诏的旨令。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至今仍然想不透。
背着这头的明喜似乎在说什么,陛下尚在昏睡,明喜这是自言自语吧。紧跟着,他隐约看见明喜做了一个手就在那一瞬间,他有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眼泪刷地一下,连点预兆都没有就滑落了。他一时止不住,捂着脸,不动声色地退出宫殿。
他怕明喜出来会发现他,还一路退到转角,背过身,死死盯着地面。
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直往地面落去。
明喜他……比了璧族的回家手势。
陛下将死,明喜活着,这回家的手势,不就表示……在宫里上位者都喜欢明喜,可以说明喜虽不名扬,却是金璧宫中握有最大实权的太监,连过去太子的妃子们也要敬他三分,否则太子不会留给她们一丁点的颜面。明喜依旧老样子,安分随意,不贪不骄,上头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今天??…?今天……是明喜第一次如此出格抗旨……
接下来几次碰面,明喜都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笑,而陛下一直没有再醒过来。
“地主?”明喜露出讶异。
“是啊,师父不是说过等以后老了,就去乡下当个地主,领养几个孩子为您送终,这几年怎么都没听您再提了?这地是看中哪了?小七儿将来老了不中用了也搬去跟您住吧。”他暗暗想要左右师父的想法。
明喜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愿望了,你还记得啊……在宫中过得太安逸,我都忘记了呢。”
“比在前朝还好吗?”
明喜闻言一怔,大笑。“当然是的。”顿了下,他又道:“小七,你要多保重,我对你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少时你躁进,我总想不大好,宫中人心难测,小心着道,现在你比我还稳了。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了。”
如果他还有年轻时的性子,他一定会如同那次抱住陛下盔甲一角痛哭般,抱住明喜师父的大腿,请他不要……不要……
现在,他只是勉强扯动肌肉笑笑。“师父在说什么呢,这些年您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再怎样也是我谢你啊。”说到最后,他笑嘻嘻地,也不再谈地主什么的。
既然师父不再谈,那就……就这样了。
陛下一直沉睡未醒,驾崩的那日,就再也没有见到明喜。他也没有刻意去问,便这样继续他在宫里的日子。
所以说,回忆真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小东西。
尤其年纪大了以后。
丘七捂着眼,眼泪止不住。
他吸吸鼻子,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年纪老了就是这样,一想回头事就会忍不住落泪,即使都已过了好几年。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陛下也好、师父也好,都已经不存在了,就连宫中太妃也走了一两个,害得他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段大家都在的时光。
要他说,太妃们,即使是昭妃,对陛下的感情都不深,一如陛下对她们的。有好几次他都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是同伴,是互相可以靠背的战士,却不似如晋人间有着爱恨的夫妻。
当然,他只是个太监,对男女间的情感不是十分明白,也许一直是他误解了。陛下的后宫人太少,他扛住了所有的压力,自唯妃后,就再也没有进宫的女人。
这些你那,他一直想到师父跪在陛下床边的那一幕。初时还不觉得,等到一次又一次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他渐渐觉得哪里不对劲,过往的人事与那一幕融合起来,竟觉得再自然不过。近年他偶尔会想,是不是……是不是陛下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
师父是个本性十分规矩的人,不会允许自己想到超过范围之外的事。他总有个感觉,前朝对师父的影响太深,影响到他在金璧的心态与行为。
师父绝不会逾线,那逾线的是……
坐在马车里的丘七,中断思考。
就算陛下已去,他也不敢胡乱去设想。如今,他已告老还乡,继承明喜师父曾有的愿望,在乡下当个大地主,虽然他自认比较适合在宫中翻云覆雨,但……年纪大了,总想着往事,想要替师父做些什么。
他又抹了抹眼泪,长叹口气,往车窗外看去。忽地,他瞥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而过,眼熟呢……他记性好,立即认出这人。明喜跟他有一次出宫,撞见这孩子,这孩子哭着说丢了雕刻刀,明喜就顺手给了他一把碧玉刀,哄孩子开心。
他知道明喜师父喜欢孩子,很容易把宫外孩子跟小皇子重叠在一起。而他会认出这孩子,是因为这孩子生得极为好看,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他看着这孩子,不,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兴匆匆地抱起铺子前的小童。
一家子吗?他心里欢喜。好,就是这样才好。
他有点累地合上眼,想着都一个老头了还动不动落泪,真是伤心伤身: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回忆着——
明喜师父在宫里穿梭的身影、陛下的身影、明喜师父被昭妃不小心踢断肋骨’陛下的面无表情……曾有一度,他还真的以为陛下想杀了明喜,他就说了嘛,陛下的心他看不透。
就好比,他记得某一年,陛下出宫见人,点的是他而不是明喜。他会印象深刻,是因为怀疑陛下点他是要他做些善后事……例如陛下杀人,事后细节他处理之类的。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老的晋人,比他现在还老……他就在门外,隐约听见一些预言什么的,那是用璧语在对谈,显然那个晋人在璧族住过一段时间,而他之所以听懂部分,是明喜师父教的。
至于陛下与那个老人说了什么,他似乎听懂了,但回去后不敢想,久了记忆自动摒除那些对话。他只记得回去后,陛下在随心室待了一夜。
……到底,那天陛下说了什么?如今他不管如何回想就是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背脊有点冷,是件匪夷所思的骇人事。
唉,人老了老了,听些快乐的事就好。偶尔在回忆里想想美好的事,也不知道那种回家的手势有没有用?陛下他……把明喜当成家,可别走错路啊。
丘七合上眼。
在进入睡眠前,他想到有一年,陛下春猎,打了一头野豹丢到随侍的明喜面前。明喜师父很明显地一呆,当时他跟师父心里的想法是一样的——现在是怎样?扛猎物不是他们太监的工作,他们扛不起啊!
接着,陛下差人拿了弓箭与猎刀送到明喜面前,要师父也去打一头。
当下,他泪如泉涌,感激涕零陛下从不厚爱他,只厚爱明喜。太监打猎?
也行啦,可是自金璧之后,这位皇帝嫌围场里的野兽太柔弱,从那之后,金璧围场成为史上最凶猛的猎场。
到最后明喜到底猎到了没?他老了记不住,就如同他一直在反覆想,璧族里有个风俗好像就是猎物什么的,但就是想不起来……
虽然如此,他人睡时的嘴角还是微微扬起着。
为着那段有陛下、有明喜的美好岁月。
番外三:未完
“其实我不大喜欢爹,因为他比较疼姨娘。”我说。
喜子叔叔差点打翻了稀粥。他颤声道:“姨娘?”
“其实我不大喜欢我父亲,因为他比较宠他的情妇远胜过喜欢我母亲。”我叹气道:“做人真难,是不是?算了,我去问娘吧。”语毕,我跳下床,想一鼓作气跑去找娘,低头一看,喜子叔叔拉住我的脚丫子了。
“等、等一下,这种事不能跟夫人说!”
“为什么?我跟娘无话不谈。对,无话不谈,我会背了。”
“奴婢、奴婢觉得这种事还是先提醒一下主子吧。”
“跟爹说吗?”我凑过去蹲下来看着喜子叔叔,顺道摸了他光滑的脸。“喜子,你一紧张就会自喊奴婢奴婢的,我知道你跟哥哥比较好,你在他面前都自称我啊我的。”
“不不,小小主子你误会了。我们回到重点,这种事还是瞒着夫人吧。”
“耶?要瞒着娘吗?”我点头,认真道:“我明白了。娘说,喜子是个忠心的,他们不在时,要听你的。”
“……我对不起夫人。”他艰涩道:“让我们做最后的确认,小小主子,你还奶声奶气的,真的懂姨娘跟情妇是什么吗?”
“懂得懂得。”我不大高兴他这样看轻我,于是我哇啦啦回他:“这都是不正统的女人!不正统就是名分不够。而且啊,姨娘快要生宝宝,我都懂得。”
“啊!”顿了一下,他又叫:“啊!”
我看着他,跟着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