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喜子语气带点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不以为然。“我家主子绝非强取豪夺之辈,这艘船是我家主子的,现在是你出现在这艘船上,而非我们出现在你家中。事已至此,船也已经出航,我瞧就这么办,这半年你就留在船上,它日回京良田宅院自会过到你名下,当是这场无心之过的弥补。”
冯无盐嘴角弯了弯。“真巧呢,我也正想见你家主子,看看是要如何赔偿——”
喜子闻言蹙眉,打断她道:“姑娘,说得坦白点,我家主人的身分尊贵,断然不可能收你为妻妾。这也不是市场买卖,所以我不会存心跟你杀价,”说至此处,他的脸色露出几不可见的轻视,“想来姑娘也知道,你并非奇货可居之辈,可不要得寸进尺,还是把药喝了好。”
冯无盐看似好脾气,耐心说道:“我说过,请你家主人过来,或许我会喝了这碗药。”
他脸色流露鄙夷,卷了卷袖子,往她走来。在他的想法里,事有缓急先后,先喂了药再说。会无名无分先怀了龙子,那真的只有前朝才有,他绝不会让陛下在这种事上成为金璧第一个皇帝。怎么这么难搞定?他预想这个晋女会哭哭啼啼、半推半就,但他们也不会亏待她,良田宅院都挪出最好的,最多回京后再请人多多关照,他相信就算她因此失去与人结白首的机会,一世安定富裕的生活定会远胜过其他妇人:像他,不也是不会成亲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看着这长得不美的姑娘下了地,心里有点疑惑。她个头娇小,肤色也不够白,她稳了稳身子后,往他走来。
在他一头雾水并且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她一脚踹向他的肚腹。
喜子太久没有跟人动手,可以说虽然侍候着陛下,但费心不费力,身子早就被养得娇贵。他被打倒在地,难以置信,撝着肚子,咬牙切齿:“你这恶女,竟敢无故殴打人……”
冯无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我一向认为先下手为强。你都要强灌我药了,我不趁你不留意时先下手,难道真要等你灌我药再抵抗?况且,这也不算无故,你都听不懂人话了,是不是要醒醒脑?”
喜子心头一怒,只觉得颜面尽失。这要传出去了,不就是丢陛下的脸?他一脚拐了过去,本想让她失去重心,岂知她十分灵巧地避了开。
他还来不及做下一步,就被压制在地。
“等……等等,姑娘……有话好说……”
揪着他衣领,压住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冯无盐叹口气,道:“我就不懂,为什么大部分的人都喜欢自说自话,听不进他人的话呢?”语气一顿,带点讥讽:“你家主人要弥补我,我也要弥补他啊。他也非奇货可居之辈,不过,好歹被我用了一晚,使用了就该付钱,你听懂了没?”
“你怎能对我家主子用如此粗鄙的话!”他激动得要反弹,忽地瞥见锦衣一角落在女人的身侧。这衣摆他眼熟,早上陛下才穿着的。他心一跳,循衣摆往上看去,正是陛下站在他们身旁。
冯无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那璧人正看着她。他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她的脸,落在她身子上后一会儿,又扫过她与喜子“交缠”的肢体,俊朗面上没有什么大波动,他道:“姑娘,请看在昨晚在下被使用到天明的分上,放开这个不知趣的底下人吧。”
冯无盐慢吞吞地站起来,试着用慢动作来掩自己的小心翼翼。
她目光与这个璧人交会……她知道是他,只是不管之前远距离看也好,或者昨晚的回忆,都没有看清楚他的五官。如今一看,才留意到这个璧人眉目俊朗,五官天生带点玩世不恭,眼眉看似和气,眼底却是凌厉锋芒。
美貌少年立即俐落地弹起,退到男人的身后。门口是那个叫钟怜的,当这个璧人在说着“被使用到天明”
时,钟怜已是跪了下来。
因为这句话冒犯了男人?也对,有点地位的男人是不会接受这种侮辱的吧。就算如此猜测,冯无盐仍从其中察觉了这个璧人尊贵到恐怕是她无法触及的。
她又瞄到钟怜之后,有个男人在船房外走道也跪着,当对方微地抬起头与她打个霎时照面,她看见他面上的歉意。
冯无盐抿了抿嘴,终于勉强施个礼。“昨晚,一个巴掌拍不响,公子武力应该远胜过我,要与我保持距离是可以的。”
这一次,男人没有说话。
冯无盐似笑非笑,又道:“显然世上没有柳下惠,那是我强求了。”
跪地的喜子忍不住插嘴:“姑娘衣上有催情香,确实是强求了。”
冯无盐一愣。“催情香?”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吗?
喜子连忙把花舫姑娘衣上带香的习惯说了出来。“谁知你竟捱不得一点香味。”
冯无盐仍带点怔忡,怔忡间又与男人目光交错。她毕竟不如男人深沉,男人在她的面上竟看见复杂的情绪——昨晚她的渴望、她的欲望都不是出自于真实,甚至,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满足或者其它,都是放大过的。
男人的表情微微古怪,随即隐去。他忽然在想,或许留下这个女人,已经丧失了他的本意。她柔软又具籾性的身子出乎意料地让人着魔,甚至可以说是床上的瑰宝,但若没有昨晚那样如野火烧不尽的疯狂热情,他一个人折腾也是无趣。
他不动声色又扫过她面上一回。她的表情严肃,嘴角紧绷,眼眉冷静而无媚,不是一个会主动放纵的情趣人……男人心里颇为遗憾,同时让她下船的意愿更坚定了。
“……若真是催情香所害,那我与公子皆是无妄之灾了。”她的声音略带涩然。
男人没有说话。
“公子可有家室?”
男人深褐色的眼瞳带点嘲意。他道:“尚无。”
她见状,眼底掠过同样的讽刺,又问:“船已起航?前往何处?”
男人彷佛成了看戏人,想看看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得到什么。他微笑道:“船已起航。沿河前往晋城。”
晋城在京师的上头靠海,如果说京师是繁华之城的话,晋城就是文艺之城?里头的文化多属大晋朝时期持续发展下来的,这点历代金璧皇帝展现了他们极大的宽度,当然也有人私下说那是璧族文化较单一之故,但不可否认至今两族文化一直存在并且蓬勃发展着,而其中住在晋城的雕版大家是天下闻名,许多图皆是由晋城的雕版师共制而成。
冯无盐自进入雕版之后,对晋城慕名已久,她心动了一下,而后趁着自己还没后悔前,回去端过药盅:又瞥见柜上发亮的木头,一转过身,就见男人跟了上来……她退了一步,问道:“那块木头哪来的?”
男人侧眼瞥去。“海外。叫夜光木,在船上我用来当照明。姑娘若喜欢,便自取了去。”
真是财大气粗,她想。她又看了男人一会儿,昨晚那种烧得理智全无的感觉全没有了,还真是催情香所致。
现在,她只剩下冷静的思考。
“这药我也想喝。公子的弥补我收了,不过我亦小有积蓄,虽然比不得公子,下船之后我仍会弥补公子的。”
男人闻言,眨了眨眼,随即要笑不笑,似是不在意她的补偿。
她又道:“不过希望公子能再弥补我一事。”
“公子既无家室,若在它地生根,可否姓名便借我一用?经此一次,我嫁人恐是不便,想借你名为夫,回去好有个名目独自在公子弥补的宅院里生活。”她见跪在地上的三人都抬起头看来,又补充:“你只借名,不借其它。你离了京师,从此我们不相往来。”
“公子尊贵之名,万不能借。”喜子说道。
男人看着她,含笑道:“你说得处处有理。不过我的姓名不方便,再说……我替你找个看起来会活得比我久的人吧。他的名字会一直在,到你老了,他应该都还活着吧。”
“爷?!”
男人没有回头,指着跪在门口的燕奔。“他的姓名借你。燕奔,你肯么?”燕奔毫不考虎地答道:“肯。”
冯无盐上下看他一眼,看不出他哪里有病……但这种事老实说也与她无关。于是,她很干脆地喝尽满满一盅的苦药汁,没有什么击掌为盟。真要毁约,地位不对等,她能说什么。何况她也完全不想要这男人的孩子。
喜子瞠目结舌。之前他有多质疑她的拖拖拉拉,现在就有多傻眼她的爽快,他差点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女男人随口道:“姑娘何姓?”他正想着回头便让喜子送人下船吧……
“我姓冯,冯无盐,叫我十二就好。”她话一落,就见到自进房里来一直含笑的男人僵住。
彷佛表情停格一样。
俊朗的眼、俊朗的眼、俊朗的嘴……都在那一刹那承受了极大的震撼而僵硬。
“爷?”
“……冯无盐?十二?”他轻轻念着。
冯无盐防备地看着他。“正是我。”
“十二?你?”他又重复了一次,彷佛自言自语。
这一次,冯无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男人出其不意地爆出大笑。
他笑得不能自己,到最后不得不捣住嘴,仍是闷声笑着。
“爷!”跪着的三人皆是面露惊色,却没有人敢主动站起来。
男人笑得差不多止了,才抬眼看着她。他的睫毛又黑又长,深褐色的眼瞳流荡残余的冰冷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掌半遮住俊美的脸庞,竟有一种强火烧过冰天雪地的错觉——冯无盐心头一跳,在那一瞬间眼前这男人与昨晚活色生香的男人在她心中产生了连结。
他问她:“为什么叫十二?”语气疑惑之意毕露。
“因为排行十二。”
“原来如此。”他轻轻笑道,顿了一下,一字一语清楚地再道:“龙天运。冯无盐,我叫龙天运。”
“……龙天运?”
“是的,龙天运。”
我是龙天运。冯无盐,我等你很久了。
第3章(1)
兄帝殁,宁王替,天下平,金璧由此兴:一女出,谓无盐,得帝而毁之。
——金璧皇朝龙运史第六世初卷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都会无法接受吧。
十二岁的龙天运垂目看着金璧皇朝龙运史,心里想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什么东西?预言?身为皇子,比谁都通晓金璧的历史,在金璧史上从未有预言出现过。
他抬头看着他的母妃。
他的母妃虽是璧人混血,在外貌上却是晋女模样,美貌中又带着清冷:清冷来自她对任何事的漫不经心,包括父皇、包括他:因为她所有的心力都专注在她的喜好上。
她会进入宫中,不过是朝政的棋子。父皇喜爱的妃子里从来没有她过,不过是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罢了。坦白说,真要细分,在金璧皇子的教育下,他亲父皇远胜自己的母妃:敬兄长,一反前朝皇子间的勾心斗角。据说前朝最后的灵帝,就是兄弟相杀下的帝王:可是,到最后留给百姓的是什么……嗯,这是他读过的前朝史,是不是真的他还真不知道。
“母妃,这种预言可以假造。”他掩饰住他的困惑。感情再不好,拿假造的预言来骗儿子将死,这是京中最新的娱乐吗?来挑战他的心志?
“这份预言,从开国主前就存在了。当年开国主就是凭这份预言不留后路地杀进京师。真正看完整本预言的也只有开国主:之后,他秘绍每一代帝王将死前,方能掀开属于自己的预言那一部分。”
即使在说着“这是真的,所以,儿子,你活不到寿终正寝”,她的态度还是非常冷淡的。
他看了她一眼,注意力又转回这本预言史上。他摸了摸一角的纸,重新再看一次预言。预言彷佛是他曾读过的金璧史,虽是简化过后,只论每一代帝王生死,但确实没有不合史上记载的。如果这是在金璧皇朝前就出现的……这代表什么?
本来不该成为帝王的他,将在未来成为金璧皇朝的皇帝:同时,在位时间不会太久,他这个帝王将会在某一天,窝囊地被一个女人谋害……是这样吧?
这预言说得真是……直截了当啊。
连夜下船回京师的护卫再度归来,低声禀报查到的一切。
在旁的喜子迷惑着。去查人家姑娘的家世背景,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点?听得差不多了,龙天运摆摆手。
“下去吧。”他随意翻着一并送上来的佛书,翻到其中一页图时,停下来看着。
“原来是雕版师。”他自言自语着,没回头,“你瞧如何?”
喜子大胆地瞄一眼,犹豫一会儿,才道:“似乎不错。”
龙天运终于转头,对他笑道:“哪不错?”
喜子舔舔嘴。“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顺眼就是不错,要奴婢说出所以然来,奴婢还真不擅长。”
被黑漆漆的目光扫过,他连头都不敢抬,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他实在不敢说自己的水准不够根本看不懂……
“为什么她要避着她的姊夫呢?”龙天运又是喃喃自语着。
喜子不以为然道:“如果冯家吃穿用度全靠冯姑娘,冯老爷当然舍不得放手。每一个儿女都是宝,能换钱的都不会放过,这就是一个家生存的最根本方式。”察觉到主子又看了他一眼,喜子苦道:“这是奴婢想到最有可能的理由了。”
“娥皇、女英都可共侍一夫了,冯无盐若要嫁给姊夫,也可以说是美谈了:她要有心,她的爹不见得能阻止得了。”
一夫多妻妾以及姊妹共嫁在金璧是家常便饭的事,喜子也疑惑道:“是啊。冯姑娘的长相……藉着技艺嫁去,又有姊妹在,不是一桩好事吗?她为什么不肯呢?”
“你道,雕版师若要杀一个人,怎么杀?”
“……”这种跳跃式的问话,喜子还真无法应付,不由得抬眼看向主子。龙天运这时依旧垂着眼看着图上的佛像,似是随意问话。也对,陛下就是随口问,没一次把他的话当回事,但每次他仍是认真回答。“陛下若是想再亲近她,不如再在她衣上下催情香?”
龙天运闻言,转头看他。“嗯?钟怜提及有些人会对催情香反应大到猝死,她很可能就是这种体质,现在你要我对她下?”
“之前不也没有死吗——”
龙天运打断他,道:“它日她若再受催情香,不管是谁下的,你便跟着她受吧,有几次算几次。”
喜子脸色微变。
龙天运把书抛给他,转身上了甲板。这艘船上除了船工,还有宫中的护卫。燕奔在甲板上见到龙天运上来,上前道:“爷,属下有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