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无盐奇怪地看着钟怜。想了想,含蓄道:“才登基三年,我没有什么看法。不过曾听街头传闻,是一个很强势的帝王。”强势两字因皇帝的个性不同而会导致不同的结局,冯无盐完全没见过那位皇帝又怎知他个性?不是过于亲近的人,通常不会涉人这些话太深。于是,冯无盐又道:“不过想来这位帝王与其他帝王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要三宫六院的。看,采选都开始了,天下的美人都将成为他的女人。”
这本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可自冯无盐嘴里说来似乎带点微妙的讥讽,钟怜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才不会损及陛下的名声。
就在两人面面相看时,李勇下来道:“钟姑娘,爷请两位上去。那些家伙要看看家眷。”他撇撇嘴,又补充道:“见到喜子那家伙,还说了一句‘皇上采选不收男的’,不然喜子也是要被带走。跟个强盗似的,分明是想敛财。”他露出阴狠的笑,“息事宁人吧这回是低调的出来,它日……回去了,必要让这些没长眼的好看。”
钟怜取过斗篷替冯无盐披上,顺手为她套上连帽。“甲板上风大。”
“麻烦你了。”冯无盐道,经过李勇时,与李勇对看一眼,而后施了个简单的礼。
李勇受宠若惊地回礼。他本是武人出身,做的姿态远不比京师那些贵公子好看,甚至有些迟疑与防备。
他跟着她俩上了甲板。正值夕阳,风确实大了些,看似几个护卫分散在上面十分乖顺,却是站住了要角,只要一刀,陛下面前的几个兵丁立时就会毙命。
这时,龙天运转过头,朝李勇前面的冯无盐伸出手。
他含笑道:“过来。”
冯无盐瞥见那几名兵丁往这里看来,她镇定地走向龙天运,在离龙天运尚有一臂之遥时,他就主动将她稳稳拉了过去。
他让冯无盐面对自己,不疾不徐地拉妥她的连帽,遮掩住她的颜貌。
冯无盐张着一双大眼看他,眼底带些迷惑。
“这就是你娘子?转过身来啊……”
冯无盐感觉到说话的那名兵丁似乎要扣住她的肩头逼她转过去,但在那之前,龙天运的手掌已先挡在她的肩头,随即她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
她微一侧头,看见燕奔就在她身旁面对着那些兵丁。
她大眼一抬,对上龙天运正好低下的眼目。他嘴角依旧含着笑,彷佛在说:别怕。
她心头一动。
不,她一点也不怕。其实,转过身让人看也无所谓,又不是十六那样倾国美貌,把她护这么紧做什么……
“好了好了,刚才她上来时我瞄上一眼,还不如她身边婢子美呢。”有一个兵丁打着圆场。
冯无盐闻言,下意识攥住钟怜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钟怜一怔,看的不是冯无盐,而是顺着龙天运的目光落在冯无盐紧抓着她的手上。
喜子上前道:“全船的人都在了,不信的话我带你们下去看看吧,要是耽误各位进京的时间,这责任我们不包的啊。”
冯无盐听见他们下了甲板,钟怜低声解释:“是来要财的。喜子带他们下去给点他们要的也就没事了,姑娘莫怕。”
“我……”她想说她不怕,可是,好像会辜负了钟怜跟龙天运的好意。她的手被龙天运执起,放在掌心把玩,她不由得又背脊直挺。甲板上还有兵丁吗?戏不用做得这么足吧。
河面上有异于平常的水声流过,她侧过头,看见有船只驶过,船上有士兵守着,虽然没有看见任何女人在上头,可这样的船能载的人绝对不少,而且她好像闻到了花香味,是那种时下姑娘最爱钻研的香味。
冯无盐面上流露出厌恶,轻声道:“皇上真是日夜勤勉的人呢。”
“嗯?”龙天运看也没看那艘船。
“白天忙,夜里也忙。”
钟怜低着头不敢抬起。
冯无盐回过神,趁机收回双手,将手藏在袖里。她垂着眼低声道:“多谢你还顾及到我。”
“那些人粗鲁些,要是下船舱不小心冒犯到你,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人生在世,能活着就活着吧,何必替他们铺一条死路呢?”龙天运看似脾气极好地说着。
冯无盐一怔。
附近的李勇与燕奔往这头看来。
“你胳膊的伤好些了么?”
“好多了,多谢……”
“老谢着的也不是回事。你看中了想画谁?”
冯无盐想了一下,小心地问:“除了燕奔,谁都可以吗?”
他含笑。“可以。”
她转头正好对上一个人的目光,有点惊喜道:“那,这位行吗?”
龙天运的笑意尚留在脸上,此时顺着她视线看去,然后——表情冷了起来。
好像哪里不对劲,喜子心里想着。
天色暗了下来,河面上小舟往返,经过大船时,小舟上还有人在喊:“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喜子终于转向船下,冷冷笑道:“哪里来的不知趣家伙,没人应你就滚,在这里想强卖吗?接下来是不是想当抢匪上船强夺了?”
夕阳西下,照在他面上泛着淡金色的光芒,面红齿白,十分好看。小舟上的百姓连忙哈腰作揖,划着舟走了:另一头船舶里的人听见他的喊声,走了出来,抬头一看怔住,脱口道:“芙蓉不及美人妆啊!”
龙天运漫不经心地往那船上的晋人看去。那晋人一对上他目光,连忙回过神,施礼后再也不敢抬头。
“以往在宫里,哪见的都是美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出了宫,才赫然发现喜子你真是招人眼目。”
这语气淡淡的,一如龙天运平日说话的语气,喜子分不清这是赞美还是打趣。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经过挑选的,就算有长相平庸的,也只会调离中心范围,不让皇上看见。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幸而奴婢有这样的长相,才能跟随在爷的身边不是说过吗?当年登坐上家主的位置前,挑中喜子,就是因为喜子长得赏心悦目,让爷心情愉快。”
“哦?我这么说过?”
“爷是说过的。”喜子强调说道:“当年明喜师父也是这般被开国主看中的。”
“明喜?谁?”
“开国主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啊。”喜子眼亮亮,让他眼底流窜着动人的光采,“喜子是爷改的名。同样都有喜字,爷不认为很是巧合吗?”
“你在宫中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龙天运随口道,对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却不会去在乎一个太监天马行空的想法。他一顿,又道:“要画人像,你这小子长得不错,怎么不找你?”
喜子脸一苦,心里叹了口气。他喜子是什么人物,不观察入微就不是明喜转世-他开始怀疑美人见太多也不是好事,会丧失正常的审美观。瞧,他眼前不就是一个?他苦笑,“或许是奴婢不够男子气概,所以冯姑娘挑中李勇了。”反正他是太监,如此自眨也无所谓了……
“原来在女子的眼里,李勇深具男子气概吗?”龙天运讶问。
“俗人自有俗看法,不是我们可以理解得了的。况且……咳,李勇绝对忠心,他的先祖虽被先皇眨为庶民,但他行事作为一向忠于陛下,不敢有所逾矩的。”他的暗示够明显了吧。
“那位公子!那位船上的贵人!”
在甲板上的人循声看去,正是刚才那个说出“芙蓉不及美人妆”的船主人。喜子没好气地喊道:“何事?”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对方一见这头有回应,喜色浮在脸上,一点也不介意是贵人旁的美人回话。
喜子自然知道对方有结交之心,本要拒绝,又听见对方说道:“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喜子眨了眨眼,下意识转向龙天运。
冯无盐正在桌前绘丹青,而钟怜在旁调着颜料,李勇就僵直地坐在椅凳上,一个多时辰动也不动的。
冯无盐偶尔抬头,专注地看着李勇的眼神,逼得他不敢乱移视线,只能彼此互瞪着。
忽然间,船外传来一句:“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冯无盐一顿,稍稍分了心神,再定睛看向李勇时,在那一瞬间她捕捉到他眼底异样的情绪。
盯了片刻,她又下笔修改眼神后,吹干未干的颜料,将画纸卷起交给钟怜。钟怜转递给李勇。
李勇惊诗地接过。“要给我吗?”他一开口,就带点肃杀之气。
冯无盐起身,朝他施礼。“多谢李爷帮忙。”
“哪的话,主子吩咐什么,属下就做什么。”顿了下,他不经意道:“冯姑娘,听过彩娘子吗?”
钟怜看向他。
冯无盐语气平静无波:“听过。”
李勇自顾自地说着:“那是京师文人雅客出游时带的女人,专门侍候宾客用的,也可以说只要船上有女人的,她们大多都是那些彩——”
他话说到一半,冯无盐就已经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本要开口反击,不料钟怜快她一步,举起水杯就往李勇面上泼去。
“爷已经跟全船的人说过了,冯姑娘是借搭船,谁都不准不敬,李勇你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你是在侮辱我吗?!你把我比作彩娘子那种人?!”
李勇满面错愕。“不,怎么可能……你是……”
“我是爷的奴婢,而冯姑娘是京师雕版师。还是你想藉着踩低冯姑娘来践踏我?!”
冯无盐转头看着一脸恼怒的钟怜,觉得……觉得……有点吃惊:这一趟船行让她收获了一些令她感到温暖的感情。
李勇低着头。“我绝无意蹲蹋你,更与冯姑娘无关,是我不会说话。”他侧耳听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过去了啊……爷怎会理这种读书人,准是上头彩娘子貌美。”
他离去之前,听见背后的钟怜对冯无盐道:“别理那种粗汉子。上次他还对喜子说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再怎样也不能跟喜子这样说……”
“为什么?因为他很貌美?”
“这……”
正确的说法是当时李勇在笑喜子上不了女人,而显然这种粗鄙的话钟怜不愿说给冯无盐听,李勇没有再听下去,直接走出船房。
经过船工时他也没看上一眼,河面波纹颤动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外头往返的舟船人声不绝于耳。
前朝京师固然奢靡华丽,但在京师之外全是人间地狱,哪像金璧之后,京师之外的百姓可以活得像人一样。
李勇心里这么想着,却是面无表情。身为军员,他行止直挺,目不斜视:要上甲板前,他终于停下脚步,低头摊开手里画纸。
画中男子坐在椅凳上,双目炯炯却隐含杀意正看着前头的人:浓眉宽脸,似是老实温和,然身躯魁梧剽悍,蓄势待发。这张画画得好不好他看不出来,可是,确实已有九成神似他。
他垂眼看了半天,毫不迟疑地收起画纸,上了甲板。
甲板上,果然不见主子等人。
他卸下细心的掩藏,露出画中的眼神。
第4章(1)
帝因无盐女而毁之,时值金璧皇朝春初,从此未见无盐女,金璧由康王继位,守成而未开疆,无宁王之强批:齐桓王之后无盐顺天命而助国运,此无盐女非也、非也。
——金璧皇朝龙运史之第六世中卷详载金璧随大晋,都是姻长子为太子:开国主唯有一子,因而他无从选择。其他金璧皇帝的孩子用一篓子也塞不够,有些皇子或许会不服,不过在不服衍生出其它念头前,金璧的帝王们就会掐灭它。
金璧方过百年,血浓于水不可四散的观念尚深植在他们心中,嫡长子为帝就是铁则,谁敢违背,那就是抽掉金璧皇室最值得骄傲的骨血,存心要金璧灭亡。大晋朝就是血淋淋的实证——每一代帝王总是以此为例。
龙天运在这样的“恐吓”灌输下,早早就已坚定自己的志向。东宫太子是金璧建朝以来的绝代美人,前两天有老太监私下提及前朝灵帝也是绝代美人:过了几天,老太监就被皇后找个理由杖毙了。
没有父皇这个背后黑手,只有皇后有此念,她是不会把人弄到死的。
所以说,将来太子还是皇帝,这是无庸置疑,预言上却是写他会坐上那个位置,那表示……太子会死?
母妃始终只让他看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却掩去了太子的生死。是怕他有所动作,更动了预言,乱了他之后子孙辈的王位继承?
前两天他才跟父皇聊到等成年后就出海。放眼所及皆王土,但,海上对于金璧而言,却是陌生的,他很有兴趣……是啊,从他懂事以来,父皇就告诉他将来他到顶也只是个王爷,身为王爷想要开疆扩土就得往海上走,海上未知的新奇世界太吸引他了……现在又来告诉他将来他会当皇帝,最好乖乖登基,过个几年功成身退就去见开国主?
耍他?
无盐女到底是谁?他以后的妃子?妃子杀他?他的眼光这么差?被女人谋害,后世不就留下他好色无眼的名声?他会混到这么丢脸?
何况,无盐……不就是没有美貌的女子吗?世上没有美貌的女子多如牛毛,他要怎么翻出她来?
如果预言是能够看见未来,那么那个神棍当年在定下他这段生死时,已经看见他的母妃会偷看预言而告诉他吧?
换句话说,不管他做了什么抵抗,终将还是落得帝毁的结局。
那个无盐女呢?是哪里人?几岁?是比他大呢还是小?要是小的话,如今连十二岁都不到吧?在他为预言困扰的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知道她的未来已经被记录下来了吧,嗔,还被那个写预言的神棍嘲笑是无盐女呢。“没有美貌的姑娘”这话可毒了。
美貌的女子方能留名,将来她长大了……谋杀帝王,无颜也能千古留名,她赚到了。
如果预言是真的话。
冯无盐猛地惊醒。
就是心里好像有个警钟忽地撞了她一下,让她顿时清明过来。
覆在她身上的是柔软的丝被,一如在船上的每一个晚上,这间船房里也没有任何薰香……现在却有一种陌生的气息涌人她的知觉里:奇异的是,这气息既陌生又熟悉到入骨……
她的碧玉刀已从腰间改放到床头,正想伸手去拿,却被人按住手背。她大惊的同时,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你哪位……龙天运!她眼眸微大,发现自己竟被他毫不费力地抱了起来。她的身子娇小,就是这点令人厌恶!钱奉尧在书铺里抱起她时也是如此轻松吧!被迫离地的感觉令人恐慌……她企图挣扎,他却是靠单只臂膀就能够将她禁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