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炽起身接过手便转进内室,摆手让守在床边的紫鹃退下,坐在床畔吹着药,瞅着状似还昏迷中的燕翎。
养了这些年,身子骨是好了些,但底子终究有亏损,心疾也无法根除……她也不知道要乖乖养病,像匹野马四处窜,藏了心思不告诉他无妨,就怕她思量过重更损底子。
叹了口气,他低声唤着,「丫头,喝药了。」
易珂无可奈何地张开眼,撇了撇嘴道:「我好好的干么喝药?」不就是不小心厥过去而已,怎么老是大惊小怪?
「你要是好好的,怎会厥过去?」说着,将药碗搁在花架上,伸手将她扶起,给她摆好了靠枕。
「人多,天热。」她说的是实话。
「怎么我就没厥过去?」
「你堂堂一个将军就非得跟我一个小女子过意不去?」他怎么好意思与她杠上,都不觉得脸红的吗?
「是你一个小女子和我过意不去。」
「我哪里敢?」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才说着,就把我吩咐的话抛到脑后,明明要夏煊和夏炬跟着你,你倒好,不准他俩跟,如今出了事,你说,该怎么办?」夏炽也不恼,语气清淡像在闲话家常。
易珂可怜兮兮地抿紧嘴,想借此博取同情。
「往后不管去哪,都得让夏煊和夏炬跟着。」
易珂顿时垮了脸,真让他们跟着,她要怎么去城南?「哥,我想……」
「没得商量,喝药。」
易珂瞪着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不喝。」她话都还没说,就说没得商量,好啊,不用商量是不是,大伙都不要商量了。
「听话,喝药。」
「我就是个不听话的。」
夏炽注视她良久,将药碗一搁,转身就走。
听见离开的脚步声,易珂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只来得及瞧见他的背影。
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她就拗点性子,一会就好了,他居然连哄都不哄了……他之前不是这样子的,以往她吃药嫌苦不肯喝,他总是耐着性子哄,还会给她买糖买果脯压住苦味。
而且刚刚在市集,他明明那么紧张那么担忧地抱着她,才多久啊,就不睬她了……
易珂失落地坐起身,想起他先前担忧地抱着她不放的样子,他抱得那么紧,气息那么粗重,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过分了。
她厥了过去,他肯定是担心极了,可她却跟他拗起性子,还不肯喝药,他肯定又气又伤心,不想睬她了。
看着花架上的药碗,她端来一闻,干呕了声,实在不敢领教,这药真的太腥太苦。
算了算,她今年都二十四岁,年纪这么大了还跟他这样拗,惹他难过,真的太说不过去。喝了吧,否则药凉了,就白费常嬷嬷特地给她熬药了。
叹了口气,她把鼻子一捏,端起药碗,一鼓作气地喝下,眼看只剩最后一口药时,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赶忙喝完,忍住恶心感,扬着碗道:「哥哥,我喝完了,你别气了。」
夏炽掀了珠帘走来,瞧她倒扣着碗,一脸求和的可怜模样,不由笑出声。
一见到他笑柔了眉眼,衬得那双黑眸像是裹了层光,那般夺目艳丽,她不禁想,往后绝不惹他生气了,她的小艳儿就该餐着笑意,这才是他呀。
夏炽走到她床边时,笑意还收敛不了,接过碗,从手上的袋子取出一块饴糖塞入她口中。
「没气,给你拿糖去了。」
易珂含着糖,口中的苦涩腥臭硬是被甜味盖了过去,教她舒服地微眯起眼,哪里还记得什么防不防,很自然而然地偎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噜着自个儿都没察觉的奶音,撒娇道:「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夏炽笑眯了黑眸,抚了抚她的发。「我能不理你吗?也只有你能不理我。」
「待我这么好?」这么由着她刁蛮,要是有天她走了歪路,肯定是被他给宠坏的,怨不得别人。
「我还能怎么办?」
「这么委屈?」她从他怀里抬眼,一脸粲笑。
夏炽笑睇着她,揉了揉她的头。「不委屈,只要你听话点。」
「我很听话,药喝完了,你就不知道这种药有多苦多腥多涩,那真不是人喝的药。」这几年来她喝过无数的药,就这服对付心疾的药最教她深恶痛绝。
「药喝完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嗟……易珂眯眼瞪着他,真的怀疑有人把他带坏了,怎么面对她时也要耍弄心机呢?只要他问,她肯定会说的嘛。
马车在城南一间两进的宅子前停下,夏炽扶着她下马车,看了眼面前的宅子。
「这里是夏家木材行给往来商贾暂时歇脚的宅子。」他眸色淡淡地道。
「嗯。」她聪明吧。「之前常嬷嬷曾带我到木材行挑木材,回程时因为我有点不舒服,所以到这儿歇了会,对这儿也不算陌生,后来救了小姑娘,我就想这里来往的人多,相信追兵不会猜到我把人藏在这里。」
后来她就算前来探视,也会特地出城再绕路回城南,一方面是想甩开夏煊和夏炬,再者是怕有人躲在暗处。
来之前她将一切全盘托出,内心舒坦多了,可是一方面又忐忑起来。
夏炽摸了摸她的头。「怎么没想到直接把人带回家?」
「我没搞清楚底细,贸然把孩子带回家里,要是给家里添麻烦,可怎么好?毕竟家里除了夏煊和夏炬之外全都是女眷。」这个回答,连她自个儿都觉得完美得无可挑剔。
「聪明的丫头,可是下一回再有这种事,直接带回家便是。」
易珂只回了个干笑,她就是不想让他看见那个孩子才不带回家里的啊。
事到如今,她要是不交代清楚,恐怕日子会很难过,回京之前再也别想踏出家门一步。
第八章 捡个小丫头(2)
她上前敲了敲门,随即有人应门,开门的小厮早已对她熟悉,喊了声姑娘便道:「听陈嫂说,小姑娘正吵着要见姑娘呢。」
「我这不就来了。」易珂没好气地道。
她领着夏炽往里头走,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房前,门都还没开,就听见小姑娘使性子的娇嗓和陈嫂耐着性子的诱哄,她不禁翻了翻白眼。
这小娃真的是……想当年,她也没她这么娇!
「陈嫂。」叹了口气,她还是敲了门。
「来了。」如蒙大赦般,门都还没开,就能听到陈嫂叨念着。「哎呀,姑娘,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这个小祖宗真的要闹翻天了。」
陈嫂叨念着一开门,见到她是又喜又笑,可再见到她身后的男子,双眼发直,俨然将易珂给忘到一旁。
易珂呿了声,挽着夏炽,道:「哥,人就在里头。」
这个陈嫂……都已经有夫有子了,还能瞧个男人瞧直了眼,是没瞧过男人是不是?回家看自己相公去。
「姊姊!」
心里正腹诽,小人儿已经抱住她的腿,易珂垂眼瞪着她。「要你乖乖的,怎么都不听话?」
「姊姊不乖,说好来看我却没有。」小人儿可怜兮兮地控诉,一颗泪滴还挂在粉嫩的腮边。
「我……」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况且就算说了,她也不见得听得懂,最终只能摸摸她的头,道歉认错。「是我的错,是我食言了。」
「往后不能如此。」
「不会。」
「如果再犯呢?」
「我就说不会。」易珂没好气地道。
这又是怎么着?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又凶我了……」娇俏的巴掌小脸上,激滥大眼泪光闪动。
易珂没辙地翻了翻白眼。「谁敢凶你这个小祖宗?走走走,进屋里再说。」她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夏炽,夏炽却纹风不动。
她侧眼看去,他专注而震愕的神情,教她心头为之一颤。
其实不能怪他,因为当她初见到她时,也被狠吓一跳,谁要她的容貌就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
一个多月前,她如常去了南郊归影山跑马,回程来到半山腰时,听到一阵细微的抽泣声,她循声找去,在边坡的草丛里,瞧见一个男人趴卧着,再走近,血腥味便浓厚了些。
她赶忙察看男人的伤势,她用力扳过他的身子,瞧见他半染血的脸,是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她四哥的贴身护卫大器……为什么大器会出现在蓟州?
五年前四哥造反,大器就没跟在四哥身边,她曾问过四哥,四哥只说将大器调去了庄子,后来她没再见过大器,谁知道事隔多年,竟会在蓟州城南郊外的山里遇见他。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早就没有气,她不解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什么大器会出现在这里,又到底是遭谁所杀,看他胸上的大口子,她猜想这个剑伤是致命伤,依他身下染黑的土研判,该是失血过多而死。
为什么要杀大器?应家早就倒台,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杀一个待在庄子里的大器,实在是教人想不通。
正思索着,一道细微又压抑的抽泣声又传来,她朝声音来源望去,什么都没瞧见……归影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她不会是遇到什么脏东西了吧?
「爹……」
娇软带着沙哑的娃儿声嗓,教她随即起身查看四周,瞥见几步外一个边坡小坑里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窜出,吓得她退后两步,赶紧稳住心神,思索了下,开口道:「谁在那里?」
坑里的声响乍然消失,半点都听不见,就在她走近时,又听见一道软嫩又沙哑的哭嗓,「爹……我怕……爹……」
莫非是大器的孩子?
她扒开了坑前的沙土和落叶,就瞧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尽管浑身脏污,尽管年纪尚幼,但那双如火如焰的勾魂眼已有了雏形,玉白的巴掌脸上是夺目绝艳的五官……
「姊姊是来救我的吗?可以先救我爹吗?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小小人儿哭成了个泪人儿,哭得教人心疼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孩子是大器的孩子,为什么会有一张与她前世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
可再混乱,她还是当机立断带着她先离开,怕追兵找了过来,进城就使银子差人去报官,再将她安置在夏家木材行的歇脚小院。
她不敢带她回家,就怕他好不容易平息的伤痛又被掀开来,如今看起来……似乎是无可避免。
夏炽的眼神透着震惊和难以置信,良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易珂直瞅着他,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明明她就站在这儿,他却不知道她是谁,还当着她的面兀自伤悲。
「你叫什么名字?」夏炽蹲下身,柔声问着。
尽管他不形于色,可是易珂听得出他的压抑,只因他的声音在颤抖。
方语抱着易珂的腿直瞅着他,本是有点戒备,可没一会就被他的笑容卸下防备。「我叫方语,你呢?」
夏炽瞬间笑柔了黑曜般的眸。「我叫夏炽。」
「夏炽?」
「嗯,走,咱们到里头去。」夏炽朝她伸出了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方语将小手递给了他,在他握住的瞬间,她也用力反握,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
易珂看着这一幕,想起当年他们初识,是她牵起他的手,是她把他给逗笑的,那曾经属于她的,如今再也不是她的了,看着他俩走远将她甩下,莫名有些失落,有些难过。这是在她死后重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的被抛下,被遗弃了。
「还不走吗?」
在她难掩失落的瞬间,他回过头,摸摸她的头,顺理成章地牵住她的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牵。」她嫌恶地咂着嘴,棱角分明的菱唇却是勾弯如月。
两人直接把方语给带回家中安置,易珂冷眼看着夏炽亲手喂方语用膳,冷眼看着方语在夏炽面前装乖卖萌……这个画面,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彷佛,看见年幼的自己跟他撒娇,让她浑身都不对,尤其当他还哄着方语入睡时,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不知道的人瞧见,还以为你是她爹呢。」等他好不容易将方语哄睡,她才小声酸他。
「……我的年纪看起来有那么大?」他顿了下才问。
「你这年纪的男人当爹的还少吗?」她没好气地反问。
如果他待在京城,说不准早就成亲,说不准也已经当爹了。
她忖着,眉头突然皱了皱,发现她无法想像他成亲的模样……偏着头想了下,也是,像他这样好的男人,根本没什么像样的姑娘配得上他。
不管是蓟州还是京城的姑娘,全都是些拐瓜劣枣,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是吗?」
她奇怪地横了他一眼,反问:「不是吗?」皇族成亲得更早,十五六岁成亲的大有人在。
「所以我该成亲了?」
「当然。」她回得理所当然。
要不然她为什么要赴那些人的宴?图的不就是替他相看一些好姑娘,可她从布政使到都事府上的姑娘都看过一轮了,实在没半个看得上眼,她忍不住嫌弃蓟州的好山好水却养不出地灵人杰,连半个像样的姑娘都没有。
幸好他要回京了,京城里应该挑得出一个好的吧?她这么想着,再看向睡得正熟的方语,心里隐隐不安。
他呢,那么喜欢她,看他对待方语的宠溺态度,他根本没放下过她,如今遇到容貌与她这般相似的方语,就怕他会傻得等她长大。
那个画面,她连想像都不愿意。
夏炽垂敛长睫,突道:「你捡到方语后,又是如何处置那个男人的?」
「嗄?」她才回神,经他这么一问,脑袋混乱了一下才搞清楚他问什么。「进城后,我使了银子让人去报官,你怎么问起这个?」
刚刚不是还在讨论成亲的事吗?怎么一下子又跳到方语身边的事了?
「现场可还有什么疑点?」
易珂不禁皱起眉。「不知道,当时没细看,只担心是不是追兵还在附近,所以就赶紧抱着方语进城了。」
当时她哪里会想那么多呢?见到大器已经够教她错愕了,更何况还捡着一个和她同个模 子印出的小姑娘?
夏炽轻点头,喃着,「方语不记得爹娘的姓名,又极可能不是蓟州人氏,想追查恐怕得费点功夫,一会我找知府查问。」
「你这是……」
「说不准她的母亲尚在世。」
易珂微张着嘴,半晌才问:「如果找得到呢?」
「将她还给她母亲,再追查她父亲为何遭人追杀,到底是何人所为,是山贼还是有利益牵扯之人,总得查个水落石出,以慰她父亲在天之灵。」
易珂听得一愣一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极了,却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她原以为他会将方语带在身边,甚至借她思念自己,没想到他竟是公事公办。
「早点歇下吧。」
她应了声,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莫名感到难受,厘不清胸口滞闷的难过到底是为何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