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止痛药。”他咬紧牙根。可恶,为何这条该死的腿会痛成这样,害他连话都说不好。
照着裴羿的指示,夏静言迅速翻遍每层抽屉,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一瓶小玻璃罐。
“要吃几颗?”她边问,边旋开盖子。
“随便。”
随便?!有没有搞错,这家伙痛昏头了吗?药也能随便吃啊!
她扭亮床头灯,看清楚瓶身上的用药指示,然后倒出两颗药丸喂进他口中。
过没多久,裴羿的疼痛已经获得舒缓,但没有完全消失——这点从他脸上的僵硬表情就看得出来。
“你的脚怎么了?”刚才他苍白痛苦的神情,好像随时会断气一样,吓死人了。
“老毛病,死不了人。”裴羿冷嗤,忍着阵阵酸楚的抽痛,搓揉左膝及大腿。
哼,这条废腿!平时钝得像块木头,一发作起来,却又痛得椎心窒息。
夏静言知道他在忍,从他脸上紧绷的线条和深缓的呼吸,看得出他正在忍耐一股啃蚀人心的折磨。
明知道不该对他存有恻隐之心,但她就是狠不下心来对一个脸色苍白、神情虚弱的可怜人置之不理。
“我看看——”她想检视他腿上的情况,却被他拦住。
“不用了。”他拦住她的手。
被泼了一盆冷水,夏静言瞬时觉得有些恼火,又不甘心地伸出手——
“我说不用!”他再次挡掉她的手,收紧眉心,凝重的脸色上添了点不悦的情绪。
那片历经车祸重创和多次手术所留下的丑陋疤痕,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反胃,这些年来,那些跟他上过床的女人,哪个脸上不曾露出过惊惧与嫌恶的神情。要不是他出手够大方,那些虚荣贪婪的女人才不会那么死心塌地臣服于他身下,费尽心思地取悦他。
但夏静言不同,他就是不想从她脸上看到半点鄙恶的表情,也不想在她面前揭穿这段丑陋的过去。至少,不是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
她盯着他,血液里的叛逆因子全被他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所挑起,他愈是不高兴、不喜欢、不愿意——她偏要!
她出其不意地将手伸向他的裤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揭开他的秘密——
“嗄!”她倒抽了一口气,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撼住。
那条像被辗碎再拼凑过的腿……变形的膝关节上连接着一大片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疤,就像几块被胡乱缝接的破布,硬是纠结重叠在一起,显得格外扭曲而狰狞。
夏静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此刻,她才体会到那场几乎夺走他生命的车祸究竟对他造成了多么严重的伤害,以及他躺在医院里接受手术与复健治疗的那几年里究竟吃过多少苦……
这些她全听美桃说过,却从来没仔细想过他所承受的痛苦与折磨。
“你满意了吧。”裴羿的脸色骤变,冷冷地拨开她的手,拉下裤管,遮掩住那令他难堪的缺陷。
她惊吓过度的表情,深深刺伤他高傲的自尊,造成强大的杀伤力。
原本他以为她跟其他的女人不同,但事实证明,她不过也是个重视外表的肤浅女人。
他讽刺地猜想,这会儿她恐怕也要经过好一段时间,作足一番心理调适,才能习惯他这副“不堪入目”的躯体。
“当然不满意。”她定下神,再度拉高他的裤管。
“你到底想干么?!”他大吼。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要看看你的脚有没有事吗?你耳朵有问题是不是?”她也不客气地吼回去,顺道赏了他一记白眼。
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的左腿,动作又轻又柔,就怕再弄痛了他。
“别装了,你不用勉强自己。”她怎么可能不对这恶心的画面产生反感。
“不过这样也好,你刚好乘机看清楚自己嫁的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男人,一个拖着条废腿、连路都走不好的瘸子!”他恼羞成怒的自嘲,抢先一步践踏自己的自尊心,宁愿选择自刎,也不想等着她用嫌恶的言词贯穿自己的心。
夏静言懒懒地抬眼看他。“裴先生,你这是在自卑吗?”
她不明白他为何总要放大自己的伤势?他左腿的行动力明明没那么糟,他却硬要把那一点点迟缓的反应说成严重的缺陷。
她相信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把他视为行动不便的伤残人士,尤其是他对她穷追不舍的时候,她真怀疑有问题的是她自己的脚,而不是他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因为自卑,所以才故意这样说自己?”在她看来,因苛求完美而引起的自卑,才是他会如此在意那条腿的主因。
“少瞎猜。”她一针见血的道破他内心的懦弱,但他绝不会承认。
一直以来,他都用最严格的标准不断要求自己缔造更杰出的工作表现,为的就是填补因身体残缺而折损的自信心。而他心存自卑的最好证明,就是极度的低调与神秘,无论任何的访问与邀约,他都一律回绝,因为只要他一现身,就摆脱不掉别人对他左腿的好奇目光,而他痛恨那些人窃窃私语的眼神。
久而久之,冷漠和孤傲便成了他最佳的保护色。
“不想承认就算了。”她不想再与他争辩。
乍见他的伤,她的心拧得紧紧的,感觉好难受,就像他过生日的那一天一样,她发现他伤痕不止留在腿上,更深深的烙在心底。
划在心口上的伤……她很清楚那有多痛、多难愈合,正如她生母留给她的遗憾。
“脚还痛吗?”她语气里带着一抹疼惜的温柔。
他愣了下,伸手摸摸自己的膝盖。“好多了。”跟先前比起来,现在这点疼痛已经微不足道。
她的视线移到他腿上,稍微施压——
“噢——你干么!”他立刻痛得大叫。
果然,他又在嘴硬了。
“我看你还是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刚才他发作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了。
裴羿捂着痛处默不吭声,眯起眼瞪着她。
他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了!在那鬼地方整整待了两年多还不够吗?
“等我一下。”她下床走进浴室,拧了条热毛巾,再度回到他身边。
“先躺下。”她替他调整姿势,然后把毛巾摊开,敷在他腿上,轻轻地从膝盖开始往下按摩……
温暖的热度加上力道适中的手劲,逐渐舒缓了腿上那股沉闷的痛疼,让肌肉完全放松,连他眉间的紧绷也跟着一扫而空。
“想不到你还有点长处。”他就是拉不下脸直接夸奖她。
“哼,本小姐的优点多得很,随便露一手就吓死你了。”论起按摩这本事,她可是自信得很。
看着她得意的小脸,裴羿嘴上多了抹笑意,心想她还真是个会为这种小事沾沾自喜的女人。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直到疲惫不堪的身体挡不住浓浓的倦意,才终于合上沉重的眼皮。
夜更深,裴羿幽幽地睁眼,迷茫的目光落在枕边,见到身旁空无一人,他摸索着起身……
没想到却看到夏静言蜷缩着身子窝在他腿边,手里还抓着条捏绉的毛巾,他的心头突然涌现一阵暖意,和说不出的感动。
裴羿轻轻抽走她手里的毛巾,尽可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替她调整睡姿。
照她这睡姿,明早起床肯定全身酸痛。
面对面躺下,裴羿万分怜惜的注视着她的甜美睡容,忍不住拾起一撮细柔的发丝,缠绕在指间把玩。
只有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细细欣赏她卸下防备后的柔美。
他知道她还在跟他闹脾气,所以竖起高墙,拒绝接受他的亲近,可是在他身陷痛苦的时候,她却还是愿意对他伸出援手,不吝啬的给予最温暖的关怀。
他的妻子,就是这么一个善良心软,却又倔强得令人头疼的女人。
裴羿在她额上留下一吻,替两人拉上被子,熄灯。
她动了动身子,下意识的往他怀里钻,分享他的体温。
他无声地扬起笑容,大方拥抱怀中的馨香。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格外安稳。
后悔……当然又是明早才会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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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零八分,早过了夏静言平常的就寝时间。
然而她却没躺在床上,反而穿着睡衣,呆站在书房外,踌躇着该不该敲门。
今天她在电话里跟严司佑提起前几天裴羿腿伤发作的情形,严司佑一听,立刻紧张地追问细节,并直言无讳地告诉她,虽然裴羿的左腿目前看起来只有行动不便这点问题,但实际上却存在着更令人担心的隐忧。
裴羿是个配合度很差的病人,除了住院期间积极接受复健治疗,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成效之外,对于后续的回诊检查,他几乎一律以“没空”两个字打发掉,也拒绝服用任何医师开立的药物,日积月累下来,难保他的左腿不会再出状况。
“最坏的打算……可能需要截肢。”
严司佑沉重的叹息声在她脑袋里回荡了整个下午,害她老是心神不宁。
如果连腿上的那些疤痕都能令裴羿的自尊大受打击、耿耿于怀,那么少了一整条腿,岂不等于完全扼杀掉他的尊严,这叫高傲的他如何承受?
于是,她现在才站在这里,手里拿着严司佑特别请人送来的药锭,犹豫着……
“按时服药、按摩,说服他回医院来作检查,也许情况就会有所改善,不用走到那一步。”
想起严司佑慎重的叮咛,她终于下定决心敲了门。
老实说,做这件事的确需要点心理建设,所以她今天一直不断的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一件无关私人恩怨,而攸关生死的“善举”。
“是我,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
裴羿坐在满桌文件后,以略带讶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时间,她居然会“主动”来找他?
夏静言看着满桌散乱的文件、资料夹及电脑萤幕,轻蹙细眉——这个时间,他居然还在办公?怪不得他的身体会“抗议”。
“有事?”他问道。
她把水杯摆到他面前。
“你大半夜不睡觉,特地跑来这里叫我喝水?”他不解地盯着那杯水。
她把手一摊,桌面上又多了几颗不同颜色的药锭。
“这是什么?”浓眉骤拢。
“司佑说你每天都要吃药、按摩,还要定期回医院去作检查,这样对你的脚比较好,快吃吧。”
“那小子叫你拿这个来给我吃?”裴羿盯着那几颗药锭,眯起眼睛,满脸怀疑。
“对啊。”她点点头,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但他认得出这几颗药锭的确是严司佑曾经拿给他服用过一阵子的……
“你被耍了。”
“什么?”她不懂。
“这是维他命,不是药,它们对我的脚没有任何疗效。”他明白地告诉她。
“不可能,我把你脚伤发作的情况告诉司佑,他说这些药对你很有帮助的。”她清楚记得严司佑说过的话,而且为了让裴羿重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她还顺道把严司佑在电话里告诉她的话,全部转述一遍给他听。
裴羿在听完那番“攸关生死”的警告后,沉默了半晌,结论是——
“你被骗了。”他笃定地说道。
她愣了下,旋即回神。
“司佑才不会骗我。”她不相信严司佑会说谎骗她,反倒觉得这是裴羿不想吃药而编出的推托之辞。
这点,严司佑也早就料到了,还特别提醒她不可让步。
“那你是信他还是信我?”他眼中窜出火花,表情严肃得吓人。
她犹豫的想了一下,说:“快把药吃了,别任性。”她选择相信“医生”的专业。
“你!”他气得瞪大眼睛,这个女人、他的老婆,居然宁愿相信别的男人也不愿意相信他。
“快吃啊。”
“不要。”没病吃什么药!他气得撇开头不看她。
“喂,叫你吃药是为你好,难道我和司佑会害你吗?”她也睁大眼睛瞪着他。
“那不是药。”
两人就这么四目对瞪,隔空角力,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她把水杯往内挪进一点。
他就把药往外推开几分。
她气得咬住下唇。
他默不作声。
她咬得更用力。
他不为所动。
她的唇上渗出血丝。
他面无表情……一把抓起药锭,全扔进嘴里。
“满意了吧。”好!就当他大人有大量+原谅她的愚昧与无知。不过是吞几颗维他命而已!
她松开嘴唇,尽量不把心里的得意表现得太明显,顺便把水杯递给他。
他用力接过杯子,灌了一大口,藉此扑灭一肚子火。
可恶,明明被怀疑的人是他、该生气的人也是他,但一见到她唇上的鲜血,他就忍不住举白旗。
“我可没有逼你哦。”她拿起杯子,抿了抿嘴。
既然任务已完成,她也该告退了,转身要走,却被他扯住。
“干么?”她低头盯着自己突然被他抓住的手腕。
“你还没帮我按摩。”
“按……按摩?!”
“每天都要吃药、按摩,不是你说的吗?现在药已经吃了,接下来当然就轮到按摩喽。”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呃,你可以自己按啊。”
“我不会。”这话说得更理直气壮。
“那就等你回房——”她一时间找不出理由拒绝。
“我事情还没处理完,就在这里吧。”他取走她手里的水杯,随手拿了份公文,把她拉向一旁的沙发。
她被推坐在沙发上,一双修长的腿便自动横跨到她大腿上,力道不重不轻,刚好将她牢牢困在沙发里。
“快呀,难道你想看到丈夫的腿被人锯掉吗?”
当然不!这话听起来真刺耳。“至少要让我准备条热毛巾,那样效果比较好……”她喃喃地叨念,手却已经开始在他脚上揉捏按压。
他舒服地享受着她的服务,嘴角愉快的上扬,有种扳回一城的痛快。
她说什么?截肢?这实在太可笑了。
裴羿并不是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偶尔是需要吃药,就像那晚脚伤突然复发时,但不是每天。
另外,医师是有叫他最好每天按摩受伤的左腿,而他也的确常因工作忙碌而怠忽,甚至忘了这回事,所以才会导致它久久发作一次,毫无预警地折磨他一顿,但是单凭这样就严重到需要截肢?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那个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灵光一闪,他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严司佑的“是何居心”。
裴羿加深嘴边的笑意,轻松惬意地欣赏起夏静言全神贯注的温婉神情……
曾几何时,他竟从她身上学会了在乎、包容和让步,连空洞封闭的心灵,也被她的开朗活力凿开一个大洞,悄悄进驻……
“你什么时候要去医院作检查?”夏静言突然开口问他。
他一怔,立刻收回欣赏的目光,抬高手里的公文,仔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