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桀他……在路旁的树下等你,我会劝他走,但是,我想他不会走的,你自己决定吧!”林顺发叹口气,走出房门。
当林顺发将许树茵的答复告诉左桀,也告诉他这阵子她的痛苦,左桀静静地听,轻轻地点点头,吐不出一个字,他的胸口被重石压得无法开口。
“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林顺发拍拍他的肩膀,开车回店里。
左桀背靠着树干坐下来,视线直盯着那条田中小径的尽头,等待许树茵的身影。
这时灰暗的天际突然劈出一道闪电,直直地由云端划至田里。随后轰隆巨响,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仿佛地面就要裂开。
其实,他不知道真的面对许树茵时能说些什么。说什么也不能抚平她内心的创伤,他只是想见她,陪她,若是她能对他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减轻她的痛苦,那他愿意承受。
因为牵挂着父亲的病情,他竟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与痛苦,听完温怡芬的话,他才知道许树茵的内心承受多少恐惧,她居然以为他不要他们的孩子……
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在一切还没有十足把握时不敢承诺,而自己吝惜给的承诺,竟造成了她的不安,现在的他,再没有资格乞求她的原谅,只能等待她的决定,她的宣判。
雨,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雨水顺着叶缘落入地面,代替他的哭泣。
他眼前一片蒙眬,全身力气尽失,已经两天未进食,内外的煎熬夺去了他的体力,他靠着树,用意志力撑着,等待再见她一面。
很快地,他浑身湿透,地上的黄土与雨水融为泥浆,自脚边一点一点流逝。
忽然,雨雾中出现一抹白,他撑着树干站起来,努力挥去眼前的水,努力地往远处望。
那抹白愈来愈近,愈来愈放大,是许树茵吗?
他不确定,那人的脸被雨伞挡住,那身影,太瘦了,太弱不禁风了,不像他总是充满活力的小煤炭。
白色身影走到他面前,将手上的另一把伞递给他。
他接过伞,那人便要走了。
“树茵……”他唤她。
背影顿了一下,颤抖得像下一刻便要在雨水中消融。
“树茵……”
听见他声音中的痛苦,许树茵才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爱情,为什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折磨?
“让我看看你……树茵。”
许树茵摇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当初的我们了……”
那个相信爱能冲破一切难关,满足于爱他,不求回报的许树茵,已经变了,回不去了,当他离去时,她就知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了,他一直不谈未来,不就是因为他想给承诺的对象不是她吗?
留得住他的人,得不到他的感情,只会造成三个人的痛苦。
“树茵——”左桀扔下伞,从背后抱住她,湿透冰冷的身体浸凉了她的心。“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她只是一迳地哭。
如果可以不爱,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恨,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不想念,那该多好。
但是,她长大了,懂了,光有爱是不够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互信,没有为对方打开心房,没有对等的爱,就没有幸福的未来。
“让我走……求你……”她说。只有他放手,她才能不再身陷泥沼,只有他转身离开,她才能真正死心。
左桀愕然。
他们的路,还是走到终点了,他曾抱着一丝希望,他以为已经愈来愈安稳,结果,他还是没能握住手上的幸福。
他松开手,垂下脸。“对不起……遇上了我……”
他没有解释那一晚他为什么离开,他从来都不擅解释,抛下受着煎熬的她是事实,他如何都无法为自己开脱。
真的……只能放手。
没有他,她的未来会比较幸福吧!
许树茵吸吸鼻水往前走,步伐却沉重不已,拖鞋被泥泞给吸住,每一步都困难重重,一不小心拖鞋陷在土里,赤脚踩进泥浆中。
“厚……”她很尴尬,赶紧倒退一步,套进拖鞋,用力将拖鞋“拔”出来。
“噗……”左桀见她狼狈的样子,虽然心里难过,却忍不住笑了。
他的树茵,总是这么可爱。
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好多两人相处的片段——她捣着肚子不给他看、无厘头的反应、倒抽气的笑声、跟土匪的搞笑对话……
就这样让她走吗?
心头突然冒出这句话。
真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只带走遗憾吗?
另一句话又强烈地在脑中向他抗议。
你是真的爱她,你可以给她幸福的!
不要放弃,不要还没努力过就放弃——
“树茵——”脑中纷乱回荡的杂音迫使他喊出声。
“啊……”许树茵停下来。
很好,现在双脚都陷进去了,动弹不得,她必须很糗地蹲下去,将拖鞋拿在手上才能开始狂奔。
“树茵,不要走!听我说——”左桀冲过去搂住她。
“拖鞋……”她的胸口被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拖鞋怎么了?”
“黏住了,拔不出来。”她指指地面。
“呵……”左桀边笑边冒出泪来,抱紧她。“树茵,我爱你,真的爱你,给我机会,不要离开我……”
许树茵瞪大眼睛,仰起脸望着他。
左桀说……
他说……他终于说了……
他爱的人……是她吗?
第十章
左桀进到许树茵家中,把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嗑瓜子的一大群人全吓到了。
“阿茵……这不是上次……那个士林夜市?”许树茵的爸爸立刻敏感地察觉到有人要跟他抢女儿了,瞅着左桀。
“嗯……”许树茵红着脸低下头,拉着左桀湿透的衣角,小声地说:“跟我来。”
这是许树茵第一次带男人回家,这对许家人、林家人,还有整个左邻右舍都是天大的大事啊!
“孩子的妈……”许爸爸推推坐在旁边的老婆。“阿茵怎么把他带进房间去了?”
“哎唷……孩子都长大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许妈妈回过神,拍掉老公的手,见到许树茵终于开口说话,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许树茵又走出来。“哥,你拿套衣服给我。”
“喔……好。”
许树茵拿到衣服又钻进房里。
“孩子的妈……”许爸爸又推推老婆。“那个……他换衣服,阿茵怎么也进去了?”
“吼——嗑你的瓜子啦!”许妈妈抓了一大把瓜子塞进老公手里。
许树茵面对窗户,等待身后的左桀换上干净的衣服。
“好了吗?”等很久,她不敢贸然转过身去,尽管他们过去是情人,但是,现在正处于尴尬的阶段。
左桀走向她,拥住她。
她敏感地拨开他的手,往前挪一步。
“你、你要说什么,就、就说……”她还是不敢看他。
原就不是硬心肠的人,一见到他憔悴的模样,她比他还痛。
内心很多挣扎,爱与不爱,实在不是理智可以控制,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反反复覆,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就在刚刚拿伞出去时,她也警告自己,交给他之后就立刻回家,结果远远看见他被雨淋的模样,她就哭了。
爱情好难懂啊……好想拥有超能力,好想看清他内心的想法,好想知道那一夜他为什么走开,好想知道为什么他要把手机关掉,让她一个人在痛苦中渐渐绝望。
想恨他恨不了,想怪他也只能找些自己也没有证据的理由怪他,最后,是等到万念俱灰、心力交瘁,跟公司请了假,选择暂时离开台北。
“树茵……你……那一晚……”提起那个如恶梦般的夜晚,他心揪痛了。“我父亲过世了。”
“啊?”许树茵惊讶地转过身来。
“对不起……我把你的事忘了,整个星期都在处理我父亲的后事。”
“为什么现在才说?”许树茵瞪着他。
左桀看了她一眼,为难地低下头。
他一直如此,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不想麻烦别人,不想让她担心。
“你知道我最、最、最气你什么吗?”她抓住他的手。“你一直把我当外人,有什么心事都不告诉我,我们交往快一年了,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甚至想过,你是不是孤儿,为什么从没听你提过家人,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眼泪自她瞪大的眼中落了下来,要指控他,又心疼他一个人承受丧父的痛苦。
“你离开的时候,只要告诉我……就一句话,或许我就不会失去我们的孩子了……”
那一夜,她哭着骑车回家,不断冒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骑到巷口时没注意到右方出现的机车,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闪避。
那一瞬间,她只记得护住肚子里的孩子,放开了握着把手的手,机车倒下,连人带车,滑了一公尺远,下腹一阵剧痛后,一股温热漫过她的大腿,她忍着撕裂的疼痛,拚命爬去捡起袋子,翻出手机,打电话给离她最近的温怡芬。
唯一的念头就是想保住孩子,保住她和阿桀的孩子——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没了,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她哭倒在左桀怀里,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现在才说……”
“树茵……”她哀恸的控诉酸了他的眼,后悔的眼泪自他以为早已干涸的眼中溢出。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后悔改变不了事实,想象那一夜许树茵面对失去孩子的痛苦,再怎么做都无法弥补他犯下的错。
应该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为什么让她来承担?是他害了她。
“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的叫左皓,女的叫左欣……我还去裁了布,粉红的、粉蓝的,白的,红的……”
左桀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任她发泄,从林顺发知道这件事的反应,他知道许树茵一直独自承受这些痛苦,什么也没说。
“阿桀……我好痛苦,一直梦到孩子,是个男孩,他问我,为什么妈妈没有保护他,他讨厌妈妈……”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的错,树茵,别自责……”他捧起她的脸,不断拭去她拚命冒出的泪水。“树茵,别哭了,那孩子会再来做我们的小孩,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补偿他,他会知道你有多爱他,不会讨厌你的。”
“会吗?他还会愿意做我们的孩子吗?”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看他。
“会的,一定会的,你是个好妈妈,我会尽力做个好爸爸,相信我,我们一起努力。”
“阿桀,可是我害怕……”
“别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再让你受任何伤害,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我的心。”
许树茵眼泪渐收,看着和她一样眼泪早已泛滥成灾的左桀,她停止了哭泣,拭去他的泪,知道他和她一样痛苦。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是故意要丢下她,他的父亲过世了,他受到的打击不亚于她啊!
两人凝望着彼此,看见悲伤,看见后悔,看见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这一刻,爱又将他们的心系在一起了。
两人的混乱才歇,门外却出现吵杂的争吵声。
“你放开——让我进去——”
“你别冲动……”
砰!砰!“阿茵——开门——”
“哎呀,这个时候你别再去刺激阿茵了……”
砰!砰!“那个谁——有种就给我滚出来——”
门外,几个人架住许爸爸的手,许爸爸用脚踹门板。
许树茵要走去开门,左桀挡住她,担心门一开会伤到她。
他将门闩拉开,一刹那,门果然就被踹开了。
“你这个家伙——”许爸爸一见到左桀就把脚抬高,准备踹过去。
“求你答应让我跟树茵交往。”左桀请求。
“别想——”许爸爸黑黑瘦瘦的,手劲却很大,几个架住他的人被他拉得同时往前走。
“你这家伙把我女儿弄哭了,还想要叫我答应你们交往,你作梦——”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只知道女儿哭了,许爸爸心疼不已,就算左桀没有把许树茵弄哭,他也不会同意的。他的宝贝女儿,才二十三岁,起码三十五岁才能谈恋爱,四十岁才能嫁人。
“爸……”
“别哭,我帮你把这家伙赶走。”
“爸……我爱阿桀……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许树茵小声地说。
女大不中留,居然帮外人说话?!许爸爸瞠目结舌,潸然泪下。
“好、好……只要你幸福,爸妈不会阻止你的……”许妈妈从她这整个星期失魂落魄的样子,早就知道女儿一定是为情所苦,既然谈开了就好。
“谁说我不会阻止——”许爸爸被拖到后面,大吼。
“你爸就那一张嘴,不用理他。我去多准备几道菜,你叫……”许妈妈看向左桀,心想,这男孩好俊啊!
“叫我阿桀。”
“好,阿桀,晚上在这里吃饭,哦!”
“不准吃,不准吃我家的饭,米是我买的——”许爸爸努力做最后的抗议。
原来,许树茵固执直率的性格,是源自于许家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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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两人回台北,火车上,左桀将自己的过去,认识林顺发时的叛逆,自我放弃的人生观,全告诉许树茵。
失去孩子的打击与教训太深、太沉重了,他牢牢记在心里,这代价太大了,再不要重蹈覆辙。
过去,他从不在乎别人误解他、扭曲他,也不让自己有太多感受,假装他也可以不在乎全世界,但是,许树茵不同,她全心全意,毫无理由地爱他,他发誓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再不让她感到不安。
“所以,你会去做业务是因为温姊的那场官司?”
许树茵终于了解为什么他那么照顾温怡芬,疼爱小尧,因为他知道单亲妈妈的辛苦,了解孩子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长大的痛苦。
“嗯……我父亲开出来的条件,我原本打算一年的约定结束后再另外找工作的,不过,我父亲过世了,我得对那间公司的员工负责,至少得找到最合适的管理者。”
这件事对许树茵而言还是很错愕——一个业务,突然之间变成一间公司的负责人,左桀的身世与人生际遇的变化实在太戏剧化了。
他肩上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
她已经开始工作,知道公司里人多嘴杂,她一进公司就担任设计师,惹来不少闲言闲语,何况是他的状况。
“我了解,只是……你搬回去照顾你大妈,以后我就不能随便去找你了……”
“你也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左桀原本就这么打算。
“不行啦!”她红了脸。“有长辈在,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