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弟所言本是上策,能避免争战相杀自是最好。”伏怀风转头看向端坐一旁、尊贵得一身皇袍紫金战甲的六哥,等着他提供建言。片刻得不到答案,不免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看着威远王伏文秀。
大齐武圣即使默不作声,仍是架式十足,凛然不可侵犯。
可伏怀风总隐约觉得六哥有什么事情藏在心底,便连兄弟面前都不肯实说。
“六哥,十四弟捎来消息已超过四月有余,东西既然藏在南十州领内,想来六哥应该早已取回了才是。”
“……玉玺是找到了,但遗诏仍下落不明。”
听闻威远王低沉开口,随侍中唯一跟进主帅营帐的威远王年轻心腹、站在主子身后、有着一张绝艳容姿的银甲将军亮丽明眸中瞬间闪过一抹讶异,旋即掩去,平静得彷佛不曾有过那一瞬间的疑惑。
伏怀风略略打量起神情依旧淡漠无波的六哥,眸底黯色益发深浓。“若是只拿出玉玺,伏玄浪定不可能不战就认败。”
“那就依他提议双方互推代表比试,单挑一场,胜者为王。老七。”
伏向阳略略扬眉,语中微带一丝讶异,轻快笑问:“我以为六哥从来不会乖乖让人牵着鼻子走呢,今夜莫非困乏了一时糊涂?若在往日,六哥应会领大军压阵,十万对一万,轻松取胜,好过踩上伏玄浪几手明来暗去的陷阱。他那人诡计多端,怎肯轻易将好不容易谋划而来的江山拱手让人?”话中明损王上,但暗里却毫不留情地当面点出六哥另有企图。
如果想求胜,以大军强攻,胜利几乎是手到擒来。若是同意王上提案,反倒给了王上可乘之机。接受这提案分明是本末倒置,白白将胜利往外推。
伏向阳直觉此事有些诡异。
“这场内乱,本不该有,也打得够久了,百姓们不该再受苦。若有机会能不费一兵一卒得胜,又何必平白流血?”伏文秀苦笑着感叹几句,随即以坚定而锐利的目光迎上两名弟弟眼神中的质疑。
“老七,十一,最后一仗,老九要竞琴,便依他之意让他去比去斗,教他输得心服口服也罢,令他永无翻身想望。更何况,咱们没理由输不是?”
“六哥,伏玄浪派出的代表可是琴仙唯一的嫡传弟子燕双双。七哥虽然师承琴仙,却没有真正人门,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伏向阳明亮眼中微不可见的一抹流光轻掠,瞬间懂了六哥盘算;再扫向主位上的七哥伏怀风,只见他脸色陡然一沉,怕也同样猜出了六哥心思。
伏文秀胜券在握似地轻松往后一靠,背倚座椅。“燕双双手上有琴仙遗留之琴可是真的?老七?”
“那本是琴仙平日练琴器物,琴虽好,但要说是仙琴未免赞誉太过。真正的仙琴是撼天。不过撼天本是默响琴,寻常人不能用。”伏怀风摇摇头。他让人将撼天藏匿封印。有那样的威力,深怕下一次再弹奏,不知换谁殒命。
何况眼前这天下,除了丽儿还有谁能弹?他再不愿轻试,再不能枉送人命。
“所幸云卿让人从东丘送来欧阳先生最后所造之琴,第三把仙琴,名为随风,也是把绝世好琴。若只是比琴本身,应付燕双双,够了。”
才听见十四弟名字,伏文秀从来严峻的俊颜上难得出现一抹极为温柔的笑意,瞬间敛下。
“既然仙琴不分高下,自是比琴师技艺,那只要老七看重燕双双的传闻不是真相,凭老七琴曲能上达天听的本事,还怕不能赢吗?听闻老七曾经数次力邀燕双双切磋琴艺,应该不会是为了儿女私情而在竞琴比试中隐藏实力吧?”
“六哥,我不会拿十万人性命说笑。别说我与燕双双间半分私情不存,即便有什么,也全是结仇。她伤我夫人在先,强夺琴仙遗留宝物,之前我几次接近她,只为试探贼人居心。”
伏怀风剑眉深拢,一时却也找不到更好的主意反驳回去。他早料到若是让六哥知道他双目复原一事,六哥定是怎样也要逼他。可明日之战如此大事,六哥却还是想走这样一招险棋,要他拒绝不了。
不过伏怀风为了自己对丽儿的承诺:他要以最短时间、最少牺牲结束这场战争,不管是谁的算计都挡不了他。
“若真要应了伏玄浪这儿戏般的挑衅,放眼大军之中,也只能由我去比了。可我绝不认为,赢了他,他会那么轻易退位。”
伏怀风旋身走向后方书案,将案上一卷京畿地形图缓缓摊开,示意兄弟们上前,长指定定一指,指在他以朱墨做了记号的地方。
“大齐高祖当年请来世外高人按两仪四象八卦配合星象拣择了京城定都,背依北方山势而建城,易守难攻,若伏玄浪还想从中搞鬼,或许会在这里……”
确认了明日彼此分合行进路线之后,王爷们出了主帅营便迅速回到彼此营区之中。
静默一路,威远王最终踏进南路元帅大营之时,看了一眼跟着自己、却几度欲言又止的副将,干脆地率先开了口:“怎么,一艺,有话想问?”
“不,主子所作所为必有用意,卑职不敢妄加揣测。”
“你不明白的是……那遗诏不是已经取来在此,怎么本王不用?”
听到王爷直截了当开口点明,跟在伏文秀身侧多年的梁一艺微怔,倒是有些尴尬。最近这阵子好些事他都摸不清楚王爷的想法,不过既然现在王爷爽快挑明,他自然也不回避。
“是。一艺不懂,若要快速逼九王退位,王爷为何不当场取出遗诏当众宣读?不论那上头的名字是谁,总归不会是九王。除非……”说着说着,梁一艺反而让自己的推论给吓了一跳。
莫非……先王选定的王位继承人也不是万民归心的七王?
但,剩下的先王嫡子中,只剩十一皇子海宁王伏向阳。
海宁王虽不常待在府里,但北八州仍治理得井井有条,手腕甚是高明,可惜他性格诡谲多变,全凭喜好行事;医术虽承袭他神医师尊,却因太热中习医而时常突然消失于朝廷内,擅自抛下护国皇子责任,只管任性地游走民间……
所以这、这、这可能吗?先王虽病重,怕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但一细想,当年先王重病之时,不也听信谗言让九王在朝上当众臣面前下手毒害了七王与十一王……或许真有糊涂了的时候?
伏文秀注意到平日总爱装得一派淡漠从容的副将试着压抑心上震惊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地勾了勾唇。
“要让老七甘愿继位,除了让他担任讨伐主帅还不够。尽管我可以帮他打这天下,但他必须有能让将士心服的实迹才能顺利登上龙椅。”
“所以主子方才不管众将争吵失序,偏等七王爷开口,是想在众人面前示意只要七王爷在,一切就由他作主?而且刻意让七王爷领头进帅营,表示王爷甘愿为臣之心?可七王爷当年宁愿任由九王动手毒伤自己双目,也不肯争太子之位,甚至伤好之后,仍然伪装失明未癒,就算逼他亲自与九王对峙,七王爷……真能狠?胸怀仁德是他长处,却也是他致命弱点。”
“老七出生就是皇子,皇子的责任并不是浪迹天涯当个琴师。他不懂,我这个做哥哥的会教他懂,该承担的责任有多少,绝不许他再躲。”
从前大齐王伏玄浪那张俊美欺世、看似无害的样貌,其实与几位声名远播、受天下人景仰的兄弟们相差并不多;若非他突然做尽阴狠缺德之事,又过于沉迷酒色游乐,在临近午时立于皇宫大殿上与兄弟们重逢那一刻,也不会显得有些憔悴苍老了。
今日天方破晓,讨伐军便如飞箭般快速进击,井然有序地推进三十里来到京城南门外;可城门洞开,城里老弱残兵毫不反抗地列队相迎,让大军一时停在城外不敢妄动。
“这是明摆着的空城,还是另有埋伏?”乍看之下,先前号称还有一万坚守京师的皇军,其中不知灌了多少水。
不过,太过干脆、大开城门之举肯定是其中有诡诈,令讨伐军的将士们狐疑地面面相觑,只有领头的三位王爷依旧镇定,丝毫不为所动。
伏向阳撇了撇唇,对于大齐王的心思根本没看在眼里,高傲冷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六哥、七哥,我自请为前锋先行。”
“十一,这里与老九有私怨的,不只你一人,要算帐得公平。”伏文秀左手尚执疆绳,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右手不忘按下腰侧长剑,蓄势待发。
伏怀风沉默打量正前方远处依山势往上至山腰建构而成的偌大皇城,一座座宫殿分东西侧井然有序层层叠叠矗立,那是他们打小生长之处,也是如今决意要夺回护住之处。他手指皇宫正中央广场那平日王上接受众臣跪拜之处的太极殿,隐约可见已有些人等候多时。
“终归是要将我们引到那处。十万大军不可能全进城一字排开,伏玄浪这是要正面一次交手时让彼此兵力之差降到最小了。不论他后头的陷阱是什么,总归他想一击就要成事。只要能一次取走我们三人性命,十万大军也将群龙无首。”
威远王颔首同意老七的见解,目光更往太极殿之上、山势略高处的后宫方向瞧去。凭多年战场生死关头的历练,虽然那里乍看之下毫无动静,不似有埋伏,不过他仍不动声色地向身侧背负双枪的银甲青年暗中使了个眼色。
南路军左指挥使梁一艺先是摇头,继而在威远王锐眸厉光狠狠扫来之后,原先还不愿意离开主子身侧的他只得咬了咬牙,终是颔首领了一小支人马火速离开。
确认一切就续,一身苍甲的伏怀风戴上了青翎头盔,抽出腰间的玄铁宝剑高高举起,一夹马腹率先往前疾驰,同时挥剑下达命令:“进城!目标太极殿!”
德昌王、威远王、海宁王分别由南、西、东三个城门各自进击,电掣风驰间三路精兵便已闯过城里市街,火速直达王宫,包围了太极殿,大多数兵马仍留在城外。
一身明黄的瘦长人影高高在上地映人众人眼帘。
“朕总算等到辅政亲王肯回来了。”大齐王伏玄浪微眯眼,一一看过在大殿台阶之下率先朝自己走来的血脉至亲,不由得讥讽道:“朕早知道,你们从来瞧不起朕,早晚要造反,当初又何必故作清高多拖磨这些时日?”
从前每当王上嘲弄辅政王爷的忠心时,兄弟间年纪最长的伏文秀还会出声输诚示忠安抚王上几句,如今撕破脸,此刻威远王是连敷衍都懒了。
“伏玄浪,不论你当年手持的先王遗诏是真是假,即使玉玺不在你手中,自你登基那日起,我等四人便尊你为王,可惜你诸行无道无恶不作、草菅人命,致使大齐百姓民不聊生;更有甚者,连亲兄弟你也不肯放过,设计陷害重华王陨命,桩桩件件已不配王座,现在,只得请你退下。”
伏怀风铿锵有力、不亢不卑的一字一句清楚落人众人耳里。
今日把话说开也好。当年伏玄浪就是收买了王叔,在大殿上拿出假的先王遗诏强登龙椅,这事他们只是不想追究,并非浑然不知情。他们不争王位,是不想让百姓受苦,也是给伏玄浪一次机会;既然他不知珍惜,那这一回,他们兄弟是不会再允许伏玄浪继续倒行逆施、颠覆王朝了。
“朕说过,要朕让位,得看看你们有没有那本事。”伏玄浪笑得一脸无所谓。
保留实力最多的北路军元帅海宁王伏向阳轻拍马背单骑率先奔出,回以明艳一笑。“废话少说。伏玄浪,今天如你所愿竞琴,双方各派一人为代表,谁的琴艺出众谁得胜,败者伏首称臣,你可有异议?”
“是朕提议,朕自然无异议。难得此刻辅政亲王又齐聚,这会儿可当真是要逼宫弑君了。威远王、德昌王、海宁王……可惜你们向来疼惜的重华王已不在人世,他可也是抚琴名家呢,没办法帮上你们,他一定十分痛心。”伏玄浪一脸虚伪,遗憾说道。
“死到临头还要摆架子。”伏向阳唇边噙着一抹讥讽冷笑,心照不宣地看向两位哥哥们摇了摇头。他有心隐瞒十四弟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之事,就先容伏玄浪这阴险小人得意一会儿吧。
“无道昏君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既然先前我们纵容你登基,要收拾如今难堪局面,我们义不容辞。”
“十一,够了。”伏文秀轻轻抬手,却极有分量,立时打断双方彼此虚情假意的客套叫阵攻防。“无须赘言。伏玄浪,你只管说竞琴后打算如何分出高低,由谁裁判。如果不够公平公正,我们也不可能同意。”
“大齐自立国以来,便以无双琴艺为国技,即使从不弹琴,也无人不知如何分辨琴曲演奏好坏。既是如此,在场众人皆可为评判。哪一方弹得好,便呼喊谁的名字,看收服的民心高低,人数多者获胜。”
不提琴技优劣,此时此刻,该呼喊哪方名字就连傻子都知道。
可王上却轻松给了个彷佛让出胜利的比试规则。
“莫非他是真心想忏悔,才藉由这个机会堂堂交出权位……呵,怎么可能。”伏怀风自嘲地嗤笑一声,笑自己竟到此时还盼望九弟能悔改。再怎么心生怜悯,也不该对这个几乎要毁了大齐的手足抱有期待。
何况,即使九弟已后悔了,也再饶他不得。不论伏玄浪在图谋什么,他们兄弟都要联手一一击破,再也不让他嚣张!
太极殿上,在一周士兵手持利刃的警戒下包围着的空地上,有两架琴案一南一北相距十丈,先就位的是一名依北面南缓缓落坐的、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她将手中谨慎抱着的一把乌桐古琴搁上琴案。
“妾身燕双双,代替吾王演奏一曲。此琴为舞霓,乃吾师琴仙欧阳望所留仙琴。众人皆知,师傅非寻常人,是能上达天听、起死回生的活神仙。他曾说过他的琴将献给真龙,也正是这把仙琴了。有神人护佑,吾王乃承天授命的真命天子无疑,王爷们为何还要违逆天意呢?”
燕双双抢先发话,就是要让对手坐实谋逆罪名。
“本王乃德昌王伏怀风。虽未入门,却曾有幸受欧阳先生指点一二。先生曾说过,生平所造之琴,其一将献给真龙无误,不过不是舞霓,其实应该是先生最后带在身边的这把奇琴随风才是。可惜先生遭人迫害,来不及将此琴送回大齐,却阴错阳差由另一名故人将琴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