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新帝下旨要贵妃娘娘自尽为先帝殉葬的前夜……我曾经入宫来见娘娘。”
“嗯?”岑先丽不敢追问。从前巷弄街坊间对王室人物的趣闻轶事流传得还嫌少嘛,可由于在阿藤口中的六哥向来爽朗正派,岑先丽本是不信那些谣言的,这下一听却发现,原来那威远王与贵妃娘娘之间……只怕是无风不起浪……
“卑职是为了阻止娘娘自尽而来,却没法完成使命将娘娘顺利带离宫中。”
想起那一夜的多少挣扎,无论救不救得出人,都是梁一艺心中永远的痛。摇头甩开那些于事无补的过往,梁一艺手指指向最后停下的后花园一隅。
“娘娘吩咐我将奇琴自她为了保护琴不被王上毁去的埋藏处起出,可当时有禁军赶来,我逃脱不及,无暇带走。今日,正是让娘娘的心意重见天日之时!”
德昌王行云流水般的曼妙琴音,就连挑弄一个音也演译得让人如痴如醉;相较于发现人质对德昌王半分起不了作用的燕双双,心有旁骛不说,先是得意洋洋,后是震惊不满,琴音更是忠实地将她忐忒不安的心思透露了出来,中间不只是一个音失了准,甚至连段子都落后半节,听到最后,便是伏玄浪也不想指望她了。
伏怀风指尖才提起,如浪涛般的万岁呼喊声便如潮水般冲向太极殿中央。
可那句句万岁却是献给讨伐军代表——德昌王一人。
在场众人已对胜负做出了评判。而彷佛战事已然告终的兴奋之情极快地在十万大军间传开。皇军中大部分的士兵都放下了手中兵器,面如死灰不再抵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立于台阶最上头的伏玄浪在众人热情稍退时陡然放声大笑,笑得张狂,笑得得意。
原先还正准备将其它事情交代身后部将、急着要亲自去找回丽儿确认她平安无事的伏怀风也诧异回头,看着那几乎疯狂的弟弟。
注定这次难逃死局的王上还有什么花招没拿出来?早先虽已猜出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束手就擒……
“伏玄浪,胜负已分,愿赌服输。你该宣布退位了。”伏怀风一扬手,众将士大步向前将太极殿的伏玄浪包围个插翅难飞。
“兄弟一场,我们不会为难你,虽废为庶人,幽闭一生,可终究能保住你的性命。”
“何必虚情假意?这些年朕对你们所做的,怕是让你们将朕挫骨扬灰也不足以解气吧?呵呵,这点朕从来就比你们老实多了,看不顺眼就直接动手。谁让这些年你们四人兄弟情深,处处维护对方;在你们之间,其他兄弟们想插根针都找不到缝。皇室之中如此兄友弟恭、和睦相处简直碍眼无比。”
伏玄浪红了双眼,阴狠地笑着往左踩了一步,飞快地从一旁不起眼的栏杆后方取出预藏的物品。
“打小父王就只疼宠你们几人,就连迟迟无法册立继任太子也是因无法果断选择你们其一。父王是你们的,天下也是你们的,这哪儿还公平?”
愈听这些辩解,伏怀风愈是难掩盛怒。“父王并没有苛待你!你若仁心仁德,父王自然也会疼你。你不孝,怎能怪父王不慈?何况,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你毒害父王、伤害兄弟性命、拿假遗诏强登帝位的理由!更别提你荒淫无道,置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现在你不向天下谢罪还意欲如何?”
“朕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别想得到!四年前,将重华王赶出京城后,朕在他的工部之中找到这新式崩天火器的图谱。他真不愧是工事天才,朕只消这么一点,等之后引信燃尽,埋在这太极殿底下的火器一炸,方圆十里寸土不留。咱们兄弟便能一起上路,谁也躲不开!”
随即伏玄浪得意地一把点燃手中火把,便转身开始拉出藏在大殿左右两侧的引信,点燃一处又一处。
看着火蛇吐着红信一路蜿蜒细细窜烧,伏文秀、伏怀风与伏向阳三兄弟几乎同时出声与挥手对部将做了撤退的指示。
未曾商议一句,然而他们三人仍极有默契地闪电般飞身上殿,分头挥下刀剑斩断了数条引信。当他们同时再转头要切断其它烧往后方的引绳时,伏玄浪却扔了手中火把,阴恻恻地扬笑抽出腰际弯刀,不要命地迎上他们三人。
伏玄浪从小诸事便没能赢过这三名让他恨极的兄弟,可此刻无论谁对他动手都会背上弑君大罪;何况只要能拖过一瞬,等这里一炸开,用他一条命换得十万人陪葬,值了!
“哈哈哈!要敢弑君,你们便尽管动手吧!”
第9章(1)
琴音一出,漫天飞砂走石,狂风四起,乌云蔽日,天雷大作,骤起的奔腾雨势瞬间摧毁了大齐王伏玄浪企图与所嫉妒憎恨的兄弟们同归于尽的野心。
事情发生只一瞬。
烈如业火,猛如厉风,在大齐人心中,从来应是曼妙动人的琴音,竟也有如此撼动山河、震慑神魂的一面。
那一日,在场所有人不由得要想,天下间,怎能有如此厉害之物,方一现世扬声便光芒四射的奇琴,以及这首前所未闻的曲谱,却瞬间让天地为之动摇。
或者,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厉害的应是这名宛若琴神降世的琴师,自她以常人肉眼根本无法跟上她指法的速度挑弄揉抚琴弦那刻起,一切恍如幻境。
首先,要造成宫城外山崩的危险火器虽然还深埋在山上的某处,但被点燃的所有引绳早被大雨打湿,再也发挥不了作用。
继而,找到空隙穿过伏玄浪身侧的海宁王伏向阳,箭步过去十丈外头追上了殿里最后一条仍冒着火星的引信,一刀斩断,解除了太极殿四周的危机。
德昌王伏怀风与威远王伏文秀二人双剑齐出,往来不到五招,便劈得伏玄浪招架不住,连连往后退去,最后伏文秀长剑俐落砍去之际,只听得“锵”一声,伏玄浪手中弯刀便只剩半截,德昌王得此良机,正欲往伏玄浪心际刺去时,听得伏玄浪突如其来无比悲凄的一声:“七哥!”
一刹那间,伏怀风想起尚不曾有嫌隙的儿时过往,忆起母后过世前拉着他们嫡亲兄弟三人要他们彼此互相扶持,因而迟疑了片刻。
仅仅这一迟疑便失了先机。
伏玄浪得逞地勾起狠戻一笑,抓准时机以那仅存的残断弯刀横斩过去。
“老七!”伏文秀大掌一把推开伏怀风,闪避不及地代他承受一刀。
“六哥!”伏怀风此时无比恨极自己那根本不该有的心软,双眸发红,咬牙举剑就砍。“伏玄浪!”
“王爷!”近乎凄厉的喊声伴随着一道雷霆万钧的银光射人,一把亮晃晃的银色长枪就这么早一步刺进了伏玄浪的肩头。
彷佛天意,层层叠叠密不透光的乌云间,两道惊天雷落下,其中第二道无巧不巧地打在那银枪上头,雷电加身,伏玄浪便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只见焦灼白烟自他周身四起,他直挺挺地就这样砰然倒下。
“六哥!撑住!”自后方奔回来的伏向阳,力持镇定地咬牙点了威远王身上几处大穴,撕了外袍止住自他左腿上汩汩流出的红艳鲜血。
“成了。六哥性命暂时无忧,来人!”不多时,伏向阳好不容易吐出一口大气,示意身旁士兵以及随后追上的梁一艺,合力将威远王先带离战场。
伏向阳立起身,突地猛力一把拍在仍紧紧握住手中长剑跪于原处的伏怀风背上。“别发愣,七哥,六哥有我顾着,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赶着办。”
伏怀风回神,俊颜依旧面无血色,僵硬点头,颤巍巍地回到太极殿上台阶最高处,咬牙闭眼,而后再睁开眼时旋即恢复平静。他扬剑高举,厉声昭告天下,无道昏君已遭雷殛天诛。
十万讨伐军再也无惧,一举攻上前击溃早已无力抵挡的皇军。
胜负已分。
往后的日子里,众人所津津乐道的,是德昌王果然蒙上天庇佑,是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才会出现那场及时雨逆转危局,大齐无道王上是让上苍一道惊雷给收了命。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声称,亲眼目睹在那场大雨中,五彩雷云之上有着金光祥龙现身。
只有伏怀风痛心察觉真相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身处乱战中,却听到远远传来朦胧难辨的陌生琴曲之时,便隐约有了不祥预感。
最后在他终于赶到重华宫,在后花园里找到她时,只见岑先丽浑身浴血抱着染成通红的“无双”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时,唇角犹含笑。
“丽儿!”
那是无边无际令人胆寒的幽冥界。
岑先丽只能感觉身躯直往下坠,即使睁着眼也瞧不见半分光亮,伸出手更攀不住半片崖壁,仿若坠人无底深渊,永远回不去他身边。
不过,她知道,她撑住了难以忍受的痛楚,即使双手痛到失去知觉时也完美奏出了《乐降雨》、《雷震天》两段禁曲,使其成功降下大雨和天雷,他的大军不会有丝毫损伤,他也不会有事。
那就够了。真的够了。
她能为他付出的,也就这样了……所以不管接下来得面对什么、会失去什么,她都无畏无惧。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坠下的速度缓了再缓,最终,像是停了下来。一片漆黑之中,她彷佛是飘浮着……她甚至连手脚身子都失去了知觉,连呼吸心跳声都不可闻见。莫非,她终是成了一缕幽魂?
天地一片沉寂。无声的孤独笼罩着她,几乎要逼人发狂了。
她依旧无言地等待,直到前方出现一声幽远的长叹。
熟悉的、温润的……却让她怀念得无法自遏,泪流不止。
你终归是决定犯下禁忌了。我应该交代过,禁曲是不能在人间使用的。
“可是……师傅也说过,若有一天,徒儿走投无路时,就允我弹出禁曲保命。”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痛楚已消失无踪,或是因为心上再无遗憾,面对数年不见的师傅,她却不觉得有任何违背诺言的歉意与罪恶。
当下你尽可逃离的。今日你纵然不奏琴,这场战事胜负于你无伤,此刻并非当真攸关你性命之时,何须为他人作嫁?
眼前仍无丝毫光明,可岑先丽却能清楚看见那道依旧飘逸的白色身影。师傅的俊雅容貌仍与分别时……不,甚至与当年初见那眼时,半分无差。
“可是师傅,我若不唤出龙神降雨,任凭那崩天火器炸开,会有多少人命丧当场。我、我不忍心。”
为师倒不记得你这只惦着偷闲贪玩的小丫头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胸襟。
她对着师傅赔笑一声。“我确实没有。有那副心肠的是阿藤……是德昌王。倘若让他见着了为他拚命的将士在他眼前平白牺牲,他会极难受的。而我就只是……不忍心让他难过。”
看样子,你很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一生都可以放弃;就算花了一辈子习艺、却再也当不成琴师也无所谓了。为师说过,你若有了伴侣则再当不成琴师。而你选了他,为了救他,奉献了你的全身全才各唤出天雷。今后,你这双手真正算是废了。
天雷降下两道,第一道便是对准她的右手劈来。
她嘿嘿干笑了两声,彷佛真没有什么留恋。
“师傅早看见了这样的结局,当年才会劝我不是?所以,师傅也一定知道,若是我明明能帮他,却为了保住这双手而不肯帮他救他,哪怕今后我定再也不愿弹琴了;那么,留不留这双手,又有何差别呢。”
欧阳望的声音听来渐渐有些空灵,凛冽而尊贵:
你虽救了无数人,但天雷落下,仍有死伤。这一曲,你改变了无数人的命数,是好是坏,是功是过,难说。
“我不会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桩。最后那一面,我明明答应要好好等他回来,却又食言了呢。我只希望他别再生我的气了,我……要是能好好同他道别,就真正没有遗憾了。可惜……我不能再贪心了。”
从来她就知道,她没资格贪心的。夫妻缘分一场,她该满足了。
临死前,竟还有师傅送她一程,她这一生虽短,但遇上了师傅,遇上了阿藤,有了值得共同追求一世的琴师梦想,够了。
她樱唇淡淡扬笑,笑着笑着,以为能开怀笑着……却还是难掩苦涩。
有点想亲眼见他意气风发登上帝位,再也无人能威胁他伤害他,哪怕只能远远看看他过得好,就算永远不能在一起,她也才能真的心满意足。
其实她……还是……想留在人世的。不是惜命,而是不希望他为她伤心。
他好,她就好;他难受,她也会难受的……可是……怎样都来不及了。
傻孩子。当年一眼,我就知道你同我像极了,怎么偏连这点都同我一样傻气呢。而他……贵为皇子,却也是个傻瓜。
语中多有宠溺,欧阳望轻叹,听着远方幽幽的琴声流转。
“师傅——”
随着师傅悠远的目光望去,眼前一道强烈白光乍现,射穿了她紧闭的眼,直达脑门。“这首曲子……是天下无双华。谁在弹奏禁曲?”
还会有谁!还能有谁!那挑揉的力道,她太过熟悉了,熟到让她骤起寒颤,熟到让她几欲气绝。
王爷很聪明,也有那份天资仙质。但我不能教他禁曲,因为他若送了命,这天下便要失去真龙了。
“阿藤!不能弹!”岑先丽霎时陷人了狂乱之中。她放声哭喊,她想阻止一切!当初,她只是想让他听听看师傅不外传的曲子讨他欢心,只是私心想对他留下她是琴仙之徒的证明,不是真要让他拿来这么用的!
他察觉了你初次给他的谱……你一件件绣在被上赠他的谱,就是传说中的仙曲——天下无双华。拥有还魂之力、能直通幽冥唤回人魂的禁曲。
欧阳望说得轻柔,却字字惊醒了她。
你不忍心见他殒命,王爷又何尝能放开你?你不是都猜到了吗?以血代偿,便是禁曲的代价。而他,即使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也要挽回你。曲子告终,他也将殒命。
“不能再弹!阿藤!”
不成不成!她不能放心地死,她要回去阻止他!不能让他为她如此牺牲!
可是她办不到!甭说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想伸长手臂往上攀附什么、想迈开双足离开这里去到他身边,哪一样她都办不到!
“师傅!救他!您是神人,必能救他的不是?!”伴随着突如其来涌上的碎骨噬心之痛,岑先丽总算能感觉到自己双手的存在,动了一动,随即往前扑了过去,抓住了那白色的长袍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