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忍心的,其实是不希望尊贵的王爷也跟着一同受罪。
“王爷封邑的土壤不甚肥沃,更非大齐谷仓,从西方远道运粮来总是有限。大军吃不饱要如何作战?”
“即便如此,也没理由让你陪我再次涉险。”
“不见得危险呢。王爷别忘了,若是那些人当真对西路军有敌意,还不如大方提供粮草,趁机在里头施毒。这次请王爷过府一聚,应是想打探王爷心底的想法。”
伏怀风讶然抬眉,唇边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痕。
见他似是软了心,岑先丽趁势继续劝诱:“而且,听说那是场豪华琴会不是?王爷已很久没听琴了吧?琴声能怡情养性,以琴会友,也能彰显王爷气度……带丽儿去听琴好吗?”
“……你想去?为什么肯为我如此冒险呢?明明对你没好处。”伏怀风低垂脸庞对她轻声低语时,神情淡定中彷佛掩抑着汹涌暗潮,让她颊上骤起燥热。
不能让王爷察觉她心意!
“怎么没好处?好处是——若跟着王爷去,吃好喝好,还有琴曲舞蹈能欣赏,我这丫头就算等上一百年也没人会请我作主客。错过这次琴会,这辈子我会呕死!”
她说得振振有词,还向王爷伏地磕头。“求您带我去,我绝不会让您失面子。”
这傻丫头还没发现自己瞎掰得跑题了吗?他俊颜上缓缓扬起一抹戏谑微笑。
“与会者都是极有分量的地方乡绅,硬带上丫头显得失礼,若由爱妾宠姬陪同出席,倒显得本王对他们亲近,也成。那……就算要你扮成本王爱妾,你也愿意?怕是不容易吧。”
“爱妾……”她俏脸宛若有火窜烧,却打死不退地向他寻衅。他不信她能办到?她不服输地抬头回应:“妻子我都当过了,小妾又算什么?王爷让我扮什么,我就扮什么,全凭王爷差遣。”
“那好,别忘记这次可是你自己向本王求来的。”他起身,一摆手向在场众人宣布:“岑姑娘几次舍身护我有功,本王甚是感恩,即日起,她便是我德昌王西厢夫人,赐名丽姬,赏金玉三样,素绢十疋。丽儿,让总管那儿派人来裁几件适合夫人的新衣吧。”
随即他立刻拄杖来到门边对外头朗声传令,召来侍女将新“夫人”请回房,接着要其他人开始商议琴会对策,完全不给她反对机会。
直到呆滞的岑先丽被人请走时,这才回过神,慌张提醒他:“王、王爷!不用这么正式隆重赏东西的,我只是假扮小妾陪王爷赴一夜之宴。是小妾、小的、很小很小的那种……”
伏怀风面容上那弯笑灿如朝阳,在门边与她擦身而过一瞬间得意低语:“为夫一向主张扮什么就得像什么,你怎么还没习惯?”
不到一个时辰,岑先丽便由丫鬟房迁出,并被送进宽敞的西厢里;所有人对她的称呼也由岑姑娘改为丽姬夫人,头顶上多出了精致步摇玉钗,身上所穿也变成素雅绫罗绿衣。
“王爷你、你是存心要整我的吗!”晚膳时,看着门窗上贴了几个囍字,岑先丽回头面对着桌上那一道道难得出现的精致菜看,难堪掩面,有些想哭。
虽能如愿让王爷吃顿好料,可别连她也一起享福啊!她指着墙角那一只装素疋的大木箱,语带泣音。
“说说也就算了,还真让人将赏赐搬来,不是军费吃紧吗!”
“别担心,给你的都不是自军费中拨用的。是我拿自己库房一些旧东西换来的。”伏怀风无奈叹气。“你知道,身为王爷,总不能言而无信。迎娶得给些必需的聘礼赏赐才撑得起面子,我也很为难。”
“那你就别赏啊!还有赐名——”
“我未曾立妃,你就是第一夫人,不赏不封成何体统?”
他颇感无奈地安抚她:“现下还在战事中,咱们不行礼不摆宴也不铺张,就一席酒菜聊表心意,只希望你不觉得寒酸委屈。”
“委屈?”她懊恼咬唇,尖酸回应:“承蒙王爷厚爱,妾身荣幸得很呢。”
“能让你开心就好。快吃吧,吃完早点歇息。”他彷佛没察觉旁边有座火山快爆发,埋首吃饭。直到菜没了他才停箸抬头,手中立即察觉碗里添了重量,他不免扬唇浅笑,知道她就算为难也已气消。心软的丫头。
“阿藤,这只是一场戏对不对?是为了筹粮演的戏吧?”
她落坐,虽有些不满,还是一如往常为他添饭布菜。“否则传出去让人知道你阵前迎亲,会有损你名声的。”
她绝不许因为自己而再次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怎么就不担心你自个儿?今夜过后,也许会因为这夫人身分而遇到什么危险。”
“我不怕。毕竟咱们、咱们也没有……”耳根泛起淡淡樱红。“咳、咳……没有夫妻之实、作戏而已。宴会之后,王爷不认假夫人,一拍两散,这也没什么——”
忽然觉得身上刺烫,彷佛有股凶猛炽风袭来!她疑心地抬头看向他,他八风吹不动地眉头不皱,只顾闷着头静静吃饭。她这才又放心地继续说道:“即使现在不便,等王爷找到心仪女子后,冒牌货早晚该退让,届时您大可下令休妻——”霎时住口,因为她身子乍起恶寒,像遭人狠瞪。
她困惑再次转头盯着他,他俊颜依旧无波,只是此刻咬肉咬得充满狠劲,彷佛与那块肉结了八辈子的深仇大恨。
“阿藤,不管什么名分,我们之间都不会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好友?”
他沉默地用完膳,传令让人收拾完毕后,才给了她答案。声音有些清冷。
“你大可宽心。真不愿意帮忙,我什么都不会勉强你,后悔还来得及,我再另寻他人。”
“我没要后悔。没有。”她低下头。知道是自己太过小题大作,不够义气。“王爷带我一同赴宴,我绝对会好好守着王爷,王爷只管安心赏曲就好。”
“别忘了正事。你得帮我看清那些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招。你是我的眼睛。”
“我会的。之前我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
提起之前露宿那一段时光,她就怀念了起来,兴匆匆坐到他身侧,与他的大手交握,然后一次动一根指头地敲着他掌心。
“复习一下,五根指头和敲击次数代表的意思各不相同……呀!”她还没把几个暗语背诵完,他却陡然收手一握,掐得她动弹不得。
“阿藤,你握得太用力了。这样我没法子打暗号的。”
他看不见的墨瞳中彷佛充满遗憾。
“丽儿,你知道我心有所属,所以绝对不会任意轻薄你。虽说是为了让人放松戒心,但席上我或许会有踰矩之事,你要体谅我的难处。”
“不过就是搂搂抱抱嘛,你别想得太多,我不会、不会介意的。”
她酡红着脸逞强。光让他紧扣小手,感受他呼吸间炙热气息绕上她,她身躯就已颤得厉害了;更糟糕的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的触碰,就算知道是演戏也难以抗拒。
要抗拒的是别让自己轻易沉沦在他的温柔中。她不配拥有。
“可说不定我有时会对你更亲昵一些,像是——”
他猛一扯,让她稳稳落人他怀中。
“我真怕酒酣耳热之际失了控,有了什么不规矩的举动。万一当真损及你名节,就太对不住你了。”
她停止挣扎,听着他的烦恼,反而觉得他毋需这么在意,大方笑道:
“要务为上,没啥好对不住的。你已给了我一个对外的名分,就算肌肤相亲,不都是夫妻间理所当然的事吗?喏,我、我届时也会配合偎着你,你可别因太吃惊而甩开我。”
岑先丽试着将藕臂轻轻搭上他颈子安抚着他:“让他人对咱们两个不设防,以为当真是参加宴会的夫妻,该怎么做自然就好,其它的你都别放心上。”
“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不需要赔罪?”他展颜一笑,像是总算宽心。摸索着她脸庞的位置,像是要确认她真没生气。
她豪气一拍胸脯。“嗯,不需要。夫妻之间再亲昵都是你情我愿,不叫踰矩。”
“好,那我就不说对不住了。是你说的,夫妻间不叫踰矩。”他蓦地俯首贴上她的唇,须臾,才微喘地扬首,将呆楞的她放下,起身拄杖缓缓往外走。
“‘夫人’,今日之事,我一个字也不会道歉。”
岑先丽美眸晶亮圆睁,俏睫眨也不眨,停了呼吸好半晌,直到怔怔从椅上滑落地面,她这才反应过来,一双手猛然摀住炽热未退的嫣唇——
如果这不叫随便轻薄,那要叫什么?
他他他——竟然偷吻了她!
第4章(1)
约定的日子到来,德昌王坐着简朴车辇正往县城里的某大户府邸而去,二十名乔装改扮的精壮护卫在两旁拉开了距离,暗中随行。
此时车内不时冒出没让外头听见的细声对话。
“现在在车里。”车辇晃得不算厉害,但不论怎么晃摇,岑先丽最后都会倒向固定方向。
“我知道。”
“旁边没人在看。”她樱唇噘高,几乎碰鼻。
“我知道。”
“那相公……你这只手非得要往我腰间这儿搁吗?”岑先丽美眸忍不住斜睨他,但他看不见,任她怎么用力瞪都没用。拨不开他牢实大掌,只好随他去。
伏怀风应得万分委屈:“唉,我也没法子,你又不准我往上——”大掌向上轻移就被她气嘟嘟地猛一拍停。“也不准我往下——”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我只好搁在中间了哪。”还顺势略微施力,指掌轻柔地在她纤腰上弹划。
“阿藤,我被弄得很痒根本读不出意思……你别再打暗号了。你、你说过绝不勉强我的。”虽然她有点怀疑那并非暗号,但若误会他偷占她便宜,未免心胸狭隘。不该怀疑王爷的人格,王爷不是那么轻浮的人……应该……不是吧?
“我没勉强你,只是想先预习,怕你到时候演得不自然,启人疑窦。”
他缓缓勾起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笑颜。“可以体谅我吗?否则要是露了馅,让人家知道我对他们防心极重,万一筹不到粮,不就白跑这一趟了,丽姬夫人?”
她颦起娥眉。“相公,我从以前就有种错觉,你好像挺喜欢一件事。”
“哦?是何事?”
“挖坑推人跳。”
他一愣,放声大笑。这丫头也会反击了。
她维持贴在他胸前的亲昵姿势。无可否认,她挺喜欢让他这么稳稳地环着,好像两人真是一对恩爱夫妻;但……她害怕迷恋之后,这个怀抱终将不属于她。
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一夜的吻是怎么回事,彷佛从没发生过。
这点她真的揣摩不出他心思,只能当成预习,别再记挂。
算了,今夜也好,给她作一场好梦,让众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即便是个火坑,她也甘心跳了。
自德昌王伏怀风失明后便鲜少接受邀宴,难得他今夜答应参加地方士绅的琴宴,算是给足了主人极大的面子。
马车到达目的地,护卫们都候在外头,让他们两人进去。
她紧紧挽着他手臂,不时贴近与他耳语,就算入了席也没分开过。
席间丝竹乐音不绝,偶尔穿插舞蹈,十分热闹;时常有人过来敬酒,与德昌王寒暄几句。
她用预先藏在袖中的银针不着痕迹地一样样试毒,且细细尝过之后才喂他。
注意到他颊上那看来和善的笑意只在表面,与同她单独相处时截然两样,她不免有些心疼,偎他偎得更紧。他没呵痒扰她,仅仅像看守珍宝似的大手揽着她腰际不动。
她头戴银冠银簪,一身碧绿云锦,头顶上披有缀着层层珠玉的及腰雪纱,极为贵气;但这些人根本连她长什么模样都看不到,还能鬼遮眼地大赞她有天仙美貌。
耳里听着一群老狐狸们高来高去的逢迎拍马,岑先丽不免庆幸还好自己戴着面纱,不然一定会让人发现她目光中满满的不以为然。
王爷已客气地向众人提出优渥条件,以高出行情许多的银两请他们提供粮草,但这群人就是不肯松口点头借粮。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她在桌底下敲指头问他。
他没出声,微微掀了唇:“将来。”
她读懂后不免发怔。都说商人狡狯,她约莫能懂这些人贪图的不只是一时的金银,还想要永世的富贵。御用商行、独占生意、关道免税……王爷不可能轻允。
不公不义,不就跟现在的大齐王没两样了?阿藤要怎么应付这些老狐狸?
夜渐深,两方再谈不拢也得离去。她有些焦急,但他仍是一派气定神闲。
有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福泰男子朝他们走来,行礼敬酒。
“今夜原本还邀请了一名嘉宾为王爷奏琴,不过可惜她临时染了风寒不能来,特送上了拜帖,希望日后能蒙王爷召见。我们也盼望‘下次’王爷能再赏光琴宴。”
“哦?那还真是可惜。不过今夜盛会已极臻圆满,本王听得十分开心。”
岑先丽猜想,若是奏琴名家当压轴,或许其实是要等买卖谈拢才现身庆贺;而不奏最后一曲,不就意味着流局了?她无奈地打开拜帖——瞬间娇躯僵直。
俏脸血色尽褪,松开握着他的左手,紧紧按上自己瞬间迸发剧疼的右手背。
“琴师……是谁?”伏怀风察觉她异状,忙追问前方男子。
“名满天下的琴仙唯一入门弟子——琴师燕双双。”中年男子轻笑,搓着手示好:“希望下次她身子无恙,能为王爷献奏。不知王爷哪时还有兴致再来呢?或许王爷觉得愈快愈好,等不及了呢!”
伏怀风没有答腔,只管搂着岑先丽寒颤不停的肩头,在她耳畔低语:“丽儿,再为我忍耐一会儿……我马上带你回府。”
她摇头,不想此行徒劳无功,抬头看向他那清朗俊颜上带着气势凛然的笑。
“难得一场琴会,既然燕双双没法前来,那就由本王来献丑好了。取琴。”
在场所有巨贾富绅间起了骚动。接受琴仙亲自指导过的德昌王愿意奏琴?那向来只有在大齐宫廷中才有机会聆听,今夜王爷肯如此纡尊降贵,莫非是决定答应他们的条件了?
伏怀风听着前方桌上有轻微的木头声响,正要摸索弦位,却有一双小手按住他。
“王爷……我来调音。”她语带轻颤,忍着右手抽痛,执意要完成使命——得先替他将这把琴上下彻底检查过才能让他碰触。
她多久没拨弄琴弦了?每次一想碰琴,手上旧伤就不免生痛,甚至连听见燕姑娘名字都无法忍受。曾经令她钟爱的事早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