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一口气地说着,最后才顿了顿,为故事作出结论:“这样子,纵使丈夫死了,但仍然在这段三角关系中大获全胜!”
死神与副导演面面相觑,讶异于桑桑的创作急才。
桑桑笑着说:“我很有说故事的天分。”
死神含笑不语,然后吩咐副导演:“就把这个版本告诉男主角,看看他是否喜欢。”
副导演便走到化妆间中向男主角说出新的故事情节,当他听见女主角那悔恨的反应,就立刻拍手称好。死神看在眼里,便朝桑桑送去一个奖励的眼神。
桑桑嘻嘻嘻地笑着,说:“看,我是挺有用处的。”
死神问她:“你识字的吧!”
桑桑瞪大眼睛,提高了声线:“当然了!”
“那么,”死神魅力无限地对准她发放他的招牌微笑。“以后你来替我编写剧本。”
桑桑的神情亮起来。“写剧本……”
死神的笑意更迷人。“要留下来,就要有贡献。”
桑桑高兴得原地弹跳。“你让我留下来!”
死神扬了扬手。“横竖偶然会有演员投诉剧本内容。而且,我们从来没有自创的剧本。”
桑桑笑得弯下身。“这个嘛……轻易啦!”
死神故意皱眉。“小朋友,工作时认真一点!”
桑桑先是笑作一团,其后就装出可靠的神色,这样告诉死神:“我不会令你失望的!相公——”
随着这两个字响彻耳边,死神立刻骨头麻痹。避无可避,死神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桑桑看着这名她决心追随的镜中人,满心美妙的预感。她知道,她在这个神秘空间中的时光,会过得称心。
幽暗的角落
红丝带小女孩找着死神LXXXIII,死神便知道,第二回合考试即将展开。
这一次,死神照样与红丝带小女孩在坟场会合,但这一个坟场,比起上一回的要破落得多。光秃的树丫如鬼爪伸延,墓碑灰暗破旧,杂草丛生。死神就在站着的位置看到一条蛇由草丛钻出来,爬行到一列坟墓之上。
在坟场中愈走愈深,最后,他们穿越了所有坟墓,走进一片葡萄园中。红丝带小女孩亮起蓝色大眼睛,说:“这个家族百年之前富可敌国,现在家道中落,但也拥有全国最优秀的葡萄园、甘蔗园和咖啡山庄。”
死神问:“他们出现了什么问题?”
红丝带小女孩告诉他:“家族中有人意识不正确。”
死神心念一转,大概猜想得到那会是什么。
红丝带小女孩与死神手牵手走过葡萄园。在那幽冥的山坡上,屹立了一幢面积宏大的白屋,充满着西班牙混合墨西哥的风情,大白屋的屋顶、窗框、露台、门框之上,全以彩色小阶砖镶嵌出美丽的图案,有花有鸟有人物的脸,热情又满载生命力。
红丝带小女孩与死神内进之时,正值家族的晚餐时分,五十多人一同坐于长台两旁,由佣人站于身后侍候。用餐的气氛尚可,虽不算欢畅热闹,但也和谐自在,偶尔有人小声说话,以及互相问候。
坐在长台最顶端的是家族长老,于他的跟前,摆放了豆和肉,还有一品脱的啤酒;然而,他似乎毫无食欲,死神看了半晌,发现他没动上半分。
死神再看真一点,才又发现,此名家族长老根本已无需饮食,他是一具衣着光鲜体面的尸体标本。
死神就明了了,这个家族,有人不想长老死亡。
红丝带小女孩看懂死神的思想,她并且给他补充:“不止不希望长老死亡,他们甚至不愿意看见有任何一名家族成员死亡。”
死神趋前把长老细看,这个身穿白色丝质刺绣恤衫的尸体标本色泽黯哑,就连头发都枯干脆弱,看来,这具尸体标本亦已年资甚深。
“二十年。”红丝带小女孩告诉他:“二十年前,他们把他的尸骸由坟墓中掘出来,再制成标本摆放家中。”
死神说了一句:“死人当活人办。”
长老尸体没吃没喝,但佣人也间中走过来替他以餐巾抹嘴。诡异之极。
红丝带小女孩说:“你看吧!”她指向大厅暗角位置。死神望过去,意识模糊的亡灵伫立在幽暗的角落中,茫茫然、虚虚浮地望向长台两旁的人。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晓得自己离不开他们……
死神摇头。是家族中人的行径令长老的灵魂无法走到更好的地方。
然后,死神又感应了些什么。他望着长台前端右边的第一个座位,那名长老夫人的气息有异。他连忙掏出陀表看了看,继而说:“差不多时候。”
红丝带小女孩说:“长老夫人现正处于回光返照期间,三小时后她会昏迷,然后你会伴她上路。”
死神望向身穿洋装,但发型头饰仍然十分墨西哥化的长老夫人,然后转面向红丝带小女孩请教:“请问,这次考试有什么我要注意?”
红丝带小女孩告诉他:“长老夫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要求族人把丈夫变作标本,另外,她亦为自己的死亡向族人颁下同样要求。事实上,她一早已把死人当活人养的思想植根家族成员的心中,以后每一名家族成员过身后,也会被制成标本,摆放于家中与活人一同生活。”
无法投胎的游魂
死神扬了扬眉。“这的确是个问题。”
如果家族成员遵照长老夫人的心意办,那么,终于有天,这所大宅之内便会充斥着无路可去、无法投胎的游魂。家族成员的魂魄无错是会永远相聚,但却只能以一个残破散溃的意识苟存。
死神亦能想象二十年前长老过身后的故事。长老的灵魂照样被某一型号的死神带走,继而被安置在虚幻之地处于净化阶段。然而,长老夫人把长老的尸骸由坟墓中挖出来制成标本,这行径,直接牵引长老的灵魂,那迷茫的灵魂被强大的念力牵引回阳间,还以为自己依然活着。久而久之,那意识含糊的灵魂消耗了大部分能量,错失了返回净化之所的能力,更枉论重新投胎做人。
红丝带小女孩说:“这个家族的做法百害而无一利。”
死神认同地点下头。
红丝带小女孩作出吩咐:“请拯救这个家族的成员的灵魂。”
死神自信满盈地向红丝带小女孩点下头。“放心,我不会令阁下失望。”
死神微笑
结他手与歌手为这个庞大的家族唱奏出激情的音韵,而长老夫人就在年轻一辈的唱和下陷入昏迷中。
死神微笑,准备是次任务。
族人把长老夫人安置在床上,他们替她戴上传统的大耳环,又在她的发髻旁插上大红花。族人都意会到长老夫人命不久矣,她在清醒时的吩咐,大家都顺从地照着办。
而长老的尸体标本,则被放置于夫人的床边;一众亲人都聚集在房间之内,沉默不语。
医生前来为长老夫人检查,各人神色凝重。
红丝带小女孩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张着瑰丽的蓝眼睛,静观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死神看了看他的陀表,便说:“差不多是时候了。”继而,他伸出极优美的右手,把长老夫人的灵魂自床上拉起。
长老夫人已年届八十七岁,身体虽不行,但意识与精神还很清晰。她被死神搀扶站稳,只望了死神一眼,她已知道面前的俊美男人是谁。
她朝他颔首,死神则礼貌地说:“长老夫人,我是死神,正准备陪夫人上路。”
长老夫人微微一笑,这样说:“上路?我看倒是不必了,我的子孙会替我的肉身进行仪式,继而我会长留于此。”
死神告诉长老夫人:“夫人,接受年老与死亡为生命的一部分,是令此生有意义的事。”
长老夫人却雍容地回应:“我与我的族人只相信生命永恒。”
长老夫人的神色高雅而坚定。
死神点下了头,告诉她:“夫人,你可有思考过,生命的永恒可以由轮回再生来延续?”
长老夫人笑起来,这样说:“我的族人如我,并不盼望轮回,我们并不希望因为轮回而各散东西,我们只想永远生活在这所大宅之内。”
死神明白她的意愿,但亦不禁叹息:“请夫人明白,无论现世的情景有多美好,在本质上它一定会结束。”
长老夫人轻轻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地对死神说:“你不会了解,亲人去世的悲哀。”她朝丈夫的尸体标本望去,然后告诉死神:“二十年前,先夫过身后的一段日子,我们每日都茶饭不思,病倒的病倒、崩溃的崩溃,因为他的离去,整个家族停止了运作。每日三餐,我们也在他的座位上摆放他喜爱的食物;而每一个晚上,我也在他休息的位置说过晚安才能安睡。我们的子女会抱着先夫的照片饮泣倾诉,我们每一天也盼望他能回来与我们重聚……先生,你可会明白失去挚爱的心情?我们这个家庭,谁也不能离开谁。”
死神伸手指向房间一角,对长老夫人说:“夫人,请看那一边。”
长老夫人随死神指向的方向望去,赫然看见一抹晦暗不明的人影,白影朦胧一片,没有五官轮廓,也不见得具备任何清晰的意识。那白影靠墙飘浮,明知需要依附些什么,却又无法作出肯定。
每一次的死亡
长老夫人看不明白,她疑惑地望向死神。
死神告诉她:“那抹白影,就是长老先生的魂魄。”
长老夫人惊愕万分,她急急忙走到白影跟前细细打量,一边细看一边摇头:“怎可能……”
精明勤奋出类拔萃的丈夫,怎可能如此沦落……
死神走前去,娓娓道出原因:“长老先生的魂魄经过多年无意识的游离之后,已丧失大部分能量。他既投不了胎,亦与你们沟通不到。他唯一能够做的是,依循你们的念力,栖身在你们当中。然而,他没意识去理解为何要久留,更无意识与你们相认。他的魂魄可说是被你们一手荒废。”
长老夫人听罢,就张大口凄然落泪,她悲伤地叫喊:“我的爱人,缘何你的魂魄竟凄清至此……”
死神静默地伫立长老夫人身后,任由她发泄情绪。
“我的爱人,留你在尘世,原是一片苦心……”
长老的魂魄什么也不明白,甚至感受不到爱侣的悲伤。
这一抹白,是何等的低层次。
长老夫人悲怆得无以复加,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询问:“可以告诉我,一切是我错吗?”
她按着心头,很痛很痛。
死神说:“那只是无知。”
长老夫人掩住脸,摇头悲叹:“你可以救活我丈夫的灵魂吗?”
死神告诉她:“我可以带他离开。”
但一想到“离开”的可怕,长老夫人便无法接受。她语带惊惶地说:“我们无一个成员离开过这个家庭……”
他们只信奉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死神尝试安慰她:“请持着信心到达那个必经之地。”
长老夫人泪眼涟涟,掩脸悲哭,她实在不能接受她坚持了半生的家族团结,就这样被死亡拆散。
死神告诉她:“你要是坚持己见,你与你家族的每位成员,都只能追随长老魂魄相同的命运。”
长老夫人站在丈夫的魂魄跟前,茫茫然不知所措。
死神指引她。“我让你返回肉体,请以最后一口气告诉你的家人,你决定放弃把自己变成标本,你并且希望你的家人能与你同样接受死亡的安排,不与死亡抗争。”
长老夫人犹豫。“我花了近二十年时间熏陶家人在死后变成标本的好处,我让他们明白,只有这个做法才可以一家人永不分离……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可以以几句说话去推翻这套二十年来我对他们作出的教育。”
死神明白长老夫人的忧虑,而这亦是整个救赎中最重要的一环。长老夫人一定要使子孙得悉以往信奉的全然是错的。
死神想了想,然后说:“就请你告诉你的家人以下的真理。”
“真理?”长老夫人问。
死神告诉她:“请他们持着信心去世,切勿因死亡感到沮丧。”
长老夫人默记着。
死神说:“只要想一想,来世还有机会为生命、为他人作出服务,死亡自然并不可怕。”
长老夫人抬起泪眼望向死神,而死神续说:“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次新生婴儿的来临,要是你们无人愿意面对死亡,何来魂魄投胎到新生命中?”
是最后的这段话,成功地开启了长老夫人的心。
“对……只有先人死亡,后人的婴孩才有魂魄……”
死神微笑。“你也希望家族后人儿孙满堂吧?”
无边际的爱与恻隐
想到这里,长老夫人顿时心意明澄,她接纳了死亡这个概念。
有生,就要有死。长老夫人再也找不到理由去抗拒死亡。
死神欣慰凝地视她。
她抬眼向死神望去,死神就再次牵起她的手,带领她步向床上的躯体,然后向她轻语:“家族日后的兴衰,全赖你了!”
长老夫人眼内灵光一亮,她已决定了心意。
她重新躺回自己的躯体之内,并且睁开原本正翻动不停的眼睛,众亲人立刻大呼小叫,紧张兮兮地围上来,然后,长老夫人运用死亡前最后的力气,向俯下身来的长子说出她刚学会的话。她说:“请把我与你们父亲的尸体一同埋葬于家族的墓地之中……”
长子以为自己听错,立刻伸手招来妻子,让她把耳朵贴近长老夫人的唇边。妻子听见的是:“只有我与先夫的灵魂安息长眠,我们才能得以重获新生……”
长媳妇流露出讶异的神色,她恐怕自己误解了长老夫人的信息,是故把二公子拉过来。于是长老夫人的二子就俯身聆听母亲的话,他听见她说:“请你们也持着信心去世……”
二公子但觉非比寻常,继而又向自己的妹妹招手。这名长女儿立刻把耳朵贴近母亲,她听见母亲说:“来世还有机会为生命和他人作出服务,死亡并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