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笑脸,没有吭声。
“你没有娶妻吗?”她问。
“……没有。”他轻笑答,“我没想过。”
“你以后也要待在阁里?”春亦寻偏着头看他,“我一直想问,金钗们一个个嫁出去了,那暗卫是跟着金钗去,还是待在阁里,等着下一代的金钗?”
“我没问过,也不清楚。”他有些为难。
“那你呢?”她问,“如果我不在阁里了,你怎么办?”
“我……大概不会走吧……”他低声说,“我没有想过三千阁以外的去处。”
他看着她,“你想出阁?”
她茫然了一会儿,“……没有,我没想过。即使那时还恋慕着罗公子,但仔细一想,我那时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三千阁……”
“你没想离开?”叶起城真的惊讶了。
她也一脸惊愕。“没有。我没有想过除了阁里,还有什么去处……”她渐渐安静下来,像是翻天覆地的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以为自己喜欢罗公子,但仔细一想,我没想过要嫁……也没想过,要为他离开阁里——所以,我其实没有喜欢他吗?”
春亦寻一脸困惑,望着叶起城,“我的喜欢是假的吗?芭蕉叶子。”
“……我不以为是假的。”叶起城说,“你确实对他全心全意,之所以没有想过与他的共同未来……是因为他并没有回应你吧。他没有与你一同投入,你的路途便也走不开一条大道。你的感情并不是虚假的,是他没有回应你。”
春亦寻若有所思的点头,“真好,芭蕉叶子。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
她笑着,又问他,“杖责是打背上吗?”
“不是,是打……”他才要回答,又陡然止住。
春亦寻奇怪的看他,心想他怎么只答了一半呢……然后她的目光从他宽厚背心滑下来,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关于十夜莺在教训花念涵时的威胁:打屁股。
于是她盯着叶起城绷得很紧的屁股肉。
“我想起来了,张泽……不就是一般拿来吓唬孩子的‘打屁股’吗?”她噗地大笑出来。“你被打屁股?真的吗?居然是打屁股啊!哈哈哈……”
他被毫不留情的取笑了。
叶起城的脸色由眼角的微红,急速转为整张脸的铁青,再到阴沉的黑。然后他抿紧嘴,一声都不吭了。
春亦寻笑得太开心,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样的激烈,叶起城还在心里默数着,若让他数到十了,她还不住口,他就要动手让她住口。
至于要怎么“动手”,他还要在这默数的十下里好好想想……
她的笑声在他数到九时乍然止住了。
叶起城深感遗憾的瞪着她。
她却脸色惨白,一手按在腹下,整个人几乎想要蜷缩起来,但桶子放满了热水,她无法把脸埋下去,只能把双脚并拢,娇小的身体绷得像是要断掉。
“……小春花?”他噎了一下,随即惊异起来。
他扑到桶边,将她整个人从水里抱起,不顾自己一身水湿,“你撑着,我给你找医大夫——”
她在他颈边气若游丝,“不要动……芭蕉叶子真是笨死了。”
“咦?”他僵在原地。
“癸水来时,不能泡浴……你守着我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见我癸水来时,九九还会弄上这么一个大桶给我泡水?”
“不,不能泡吗?……那,你是,因为泡了水,所以……”
“不是,是因为笑得肚子疼了啊。”她一本正经的答话,苍白的颊上又略略回复一点血色,双唇却仍是惨白。
叶起城没有注意到她的唇,却见到她颊上血色淡薄,似乎真的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笑他笑得太用力了……他想着,巴不得双手一松,让她重新跌进热水里去。
春亦寻将脸埋进他肩窝,笑声低低的。
“芭蕉叶子。”她唤。
“……怎么?”他答得生硬。
“你是不是……”
“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呢,待我这样好,是不是,因为你……”
“你嘀嘀咕咕在念什么啊?”他试着听清楚。
她吸了口气,同时嗅到了两人身上混杂在一起的腥甜血味,“我说啊,你啦,芭蕉叶子——……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呢?”姿势僵硬,力道却极为温柔的,拥抱着她的男人,浑身都僵了。
春亦寻将身体的重心全托付给男人,她闭上眼睛,“芭蕉叶子,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着我的吗?”
怀里的女人,声音轻轻的,像花瓣飘飞一样。
叶起城感觉自己绷紧的脸庞,被女人伸手抚摸,从狼狈的落着几缕发丝的宽额,到颜色深浓的眉,她慢慢的将他眉间的皱褶揉开,指尖顺着滑到他眼角,她似乎是想试着摸摸他的眼皮,于是叶起城感觉自己别扭的闭上眼睛,让她抚摸……然后她的手滑下鼻梁,从鼻翼顺向脸颊,又揉了揉他耳垂,叶起城的身体不自觉的抖了一抖。
她像是笑了。她的指尖从耳垂边滑过,捏捏他下巴,然后她的指尖停在他唇上。
“……都干裂了。”她说,“我醒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唇,怎么这样的干呢?”
轻轻的声音,伴随着气息。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撑起身体,她的手扶着他的脸,她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呼吸里,她的唇带着温热的香气,接近他冰凉而且干燥得都裂开的嘴唇。
叶起城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许她说对了,他是有一点喜欢她,而且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喜欢她。
他喜欢她。
这个认知,意外的美好,并且令他愉悦。
“……小春花。”他很轻的呼唤了。
然后他在她的唇即将贴上的前一瞬,将脸转开。
这个动作坚定,并且清醒。
春亦寻张开眼睛,望着他。
叶起城凝视她双眼,那目光非常温柔,带着恋慕的光亮。
他轻轻的放开了她,让她坐在擦身时的小椅子上。
“你现在。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吻我的。”他小心翼翼的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第7章(1)
天色微明,飘着细细小小的雨丝,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这样不干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琐碎”。
春亦寻这次受到打击过大,以致高烧不退,后来又让医大夫下令要仔细休养,九九接获医大夫的指示之后更是严格执行,春亦寻在一整月里从一开始的体力不济难以动弹,到后来终于能喘着气下床走动,再到后来的精力十足,满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却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扑倒。
有了力气之后却仍然被限制行动,春亦寻心中真正无比心酸。
但面对九九气急败坏的担心与难过,春亦寻也只能老实低头听话,不敢有所反抗,更别说阳奉阴违。
她乖巧听话的养着身体。
窗外细雨,已经连下五天。
她抱着薄毯窝在床上,手里的刺绣已经完成大半,她不时转头望望窗外细雨,心里深深觉得这雨再下下去,她都要崩溃了。她无比的想念温暖阳光。
九九端着食盘进来。
“红豆糯米粥,甜的,吃吗?”九九一边问,一边拿着汤匙舀了,也不理会春亦寻回答与否,便递到她嘴边去。
春亦寻几乎是哀怨的瞪了九九一眼,张嘴吞下。
“九九,我想晒太阳。”
“等放晴吧。”
“九九,我们出去走走吧,嗯,例如到聚星阁去?”
九九瞥她一眼,抿着唇,“主子,觉得和九九一起待在阁里很乏味吗?”她轻声细语的,说得很委屈。
春亦寻立刻垂头认错,“没有没有,九九最可爱最宝贝了,我巴不得整天都在房里和九九一起啊。”
“可是,主子刚才还想去聚星阁的……”
“哪里呢,九九一定是听错了。”
九九满意的眯着眼,“再吃一口甜粥吧,主子。”
春亦寻只能张嘴了。
九九一边喂着,一边像是漫不经心的开口,“听说,古二少爷拒绝了罗家嫡小姐,那罗老爷都气坏了。”
“……他真的直接拒婚?”
“是啊。”九九神色自若,“悦悦跟我说,那罗家嫡小姐想嫁得不得了,一听说古二少爷拒绝长辈安排,还气势汹汹的带着府中下人问到古府里,说是要去教训狐媚了丈夫的狐狸精呢。”
“二少爷自己就是只狐狸了,她要去逮哪个迷惑丈夫的妖精?”春亦寻笑了起来。
阁里知晓秋舞吟与古家二少爷的往来细节的姐妹们,听见这消息,都不免抿嘴一笑。要说自家的秋舞吟有本事迷惑古家二少爷,这样长自己威风的厚脸皮话,还真是说不出口。
九九也笑了,“但这么一件事实,罗家嫡小姐却一点也不知道啊。”
世人都以为是手段妖娆的青楼女子迷惑了古家二少爷,才让二少爷又是拒婚,又是反抗家中长辈,甚至不惜放言要与青楼女子私奔。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将青楼女迷得神魂颠倒的是古二少爷,对罗家嫡小姐不屑一顾,又兴致勃勃的策划离家大计,甚至毫不在意的将离家意图透露给族里长辈知道的,也全都是古二少爷的主意。
“秋舞姑娘太冤枉了,平白便背了狐媚的黑锅。”九九笑盈盈的,“不过既然古二少爷这样胸有成竹,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秋舞姑娘受委屈的。”
春亦寻几乎要翻个白眼,“谁那么没眼色,敢去动那狐狸少爷叼在嘴里的猎物?我敢跟你打赌,秋舞的出阁费用,一定是金钗姐妹之中最合理的。”
九九抿着嘴笑,“主子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说,阁主把其他金钗姑娘的出阁费抬高得让人倾家荡产呢?”
“我可不敢。”春亦寻吐着舌,缩了缩脖子。
一碗甜粥喂得见底,九九放下汤匙,又转头去看看天色,自语道:“雨好像真的不会停了。”
“是啊,再这样子下下去,我都要长霉发毛了……”
“悦悦说,雨蝶姑娘约了古二少爷在红花酒肆,说是要向二少爷讨教一番,因为阁主迟迟不肯松口让雨蝶姑娘嫁给蓿大人。”九九回头,看着茫然的春亦寻,“秋舞姑娘和悦悦也会去。”
“真好,可以出去逛逛呢……”春亦寻呆望窗外,叹了口气。
九九瞪着她那副委靡样子,也差点跟着叹气,“悦悦还说,二少爷应邀前往,又难得的问候了一声:‘春寻姑娘是不是也来散个心?’这样贴心的话哪……”
“我要去!”
不过眨眼之间,春亦寻已经跳下床来,满屋子的开始转着,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无聊模样,九九好气又好笑,将空碗放在几上,也跟过去梳妆更衣。
***
她们乘软轿出去。
原本九九坚持自己的侍女身份,要撑伞走在轿旁的,但春亦寻不由分说,以一种掳走幼童的人口贩子气势,将九九一把塞进轿里,自己随后坐了进去,跟着一旁的抬轿汉子极有默契,也不给九九逃跑的空隙时间,立刻起轿。
刚抬起身的九九又摔回去,刚好让春亦寻接个正着。
“……没有主子样!”九九恨声责备。
“哎哟,我们是姐妹嘛,哪里是主仆。”她噗哧一笑。
春亦寻养了这么一段日子,比起整日担心受怕的九九,她更多了饱满精神,不只将九九抱在膝上,还将下巴搁在肩窝,一边若无其事的吐出这样一句反驳。
九九气极,偏偏又让她哄得欢欣,脸上精彩了,只能扭过头去,不让春亦寻有偷看的机会。
一路轻摇慢晃。
春亦寻在轿里掀起窗帘一角,窥视着轿外景色,九九坐在她膝上,昏昏欲睡。
抬轿汉子保持稳定速度,从人群中越过。
一边低声向轿里的春亦寻报讯:“雨蝶姑娘在前方不远。”“我等与雨蝶姑娘并行。”“雨蝶姑娘展颜一笑以示招呼。”“我等已越过雨蝶姑娘。”
春亦寻哼地一笑,邪恶无比的下了指示:“去,掳了她家暮霭入轿,再全速往红花酒肆。就让她两条腿追不着!”
抬轿汉子自此刻起深深体会到“沉默是金”的道理。
前后四人步调一致起身,潜行,逼近,与菊雨蝶打一照面,右列轿夫向菊雨蝶身后护卫打出“金钗姑娘太无聊”的手势,左列轿夫同时刻出手掳走暮霭,甩入轿中,轿内传来惊呼的声音——
然后抬轿汉子步调一致绕过菊雨蝶与其身后护卫,在旋过一圈之后,回到前往红花酒肆的应行路道,四人往目标奔去的速度更快了。
春亦寻一手抱一个,没空去掀窗帘,九九还头晕目眩着,只有被掳来的暮蔼没好气的瞥她一眼,伸手揭开窗帘,已经见不到菊雨蝶身影了。
她偷笑起来。
眼角余光,她见到另一个缓行的软轿旁边,紧跟着一个少女身影,少女腕上绑着一朵橘黄小花,翠缘茎身绕成一个手环,发上虽然还是少女的双髻,却别上一只相当华美的银钗。
那少女看上去很眼熟……她垂着眼思考起来。
直到红花酒肆门前,轿子停下,暮霭掀帘,九九扶她起身,在她们身后不远,是菊雨蝶全速奔来的身影……
才侧过脸,春亦寻就看见菊雨蝶张扬的身影,立刻把她还在思考的事情忘光了。一左一右,她拉着九九与暮霭,飞也似的奔上了红花酒肆直达三楼包厢的长阶。
包厢里,秋舞吟与古二少爷已经到了。
一旁倒酒的小悦悦眨着眼,“春寻姑娘,你怎么脸上红扑扑的?是做了坏事,让人在后头追吗?”她问话的口吻又天真又可爱。
九九扑到悦悦身前已经搂成一团,暮霭正和古二少爷见礼,被这么一句话问得好气又好笑的春亦寻,还没来得及去找悦悦麻烦,就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哎呀哎呀!”她立刻飞逃到秋舞吟后头去。
冲进门来的正是菊雨蝶。包厢门在她身后让护卫关起,门内立刻上演鸡飞狗跳互挠痒痒的小打小闹戏码。
让秋舞吟护着,远离战圈的古二少爷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但悦悦上酒的时机不太好,一只手倏然拨来,那盛满酒水的大碗眼看着飞上半空,九九已经将人带开,那碗掉下来的时候让暮霭稳稳的接着了,里头的酒水却让春亦寻淋了一身。
就站在她身侧,却毫发无损的菊雨蝶笑得趴下。
春亦寻一身狼狈,泪光盈盈的含怨看着救走了悦悦,却没救她的雏儿九九。
九九面无表情的回看她。
“真没良心。”春亦寻呜呜的哭着,一边绕到架起的屏风后头去。
她湿了外衣,里衣倒是没沾上,外头秋舞吟穿得多了,正在嫌热,刚在心里琢磨着理由好把衣服脱下,这边春亦寻便被酒水给泼了,她立刻喜孜孜的将闷得她冒汗的袍子脱下,并迅速交到春亦寻手里去。
全程无视一旁古二少爷险恶眯起的狐狸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