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半合的眼眸。“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的事,你忘记了?”
昨天?凤遥略略回想了一下。
他回家时,经过十字路口,一名行色匆匆的女子与他擦撞了下,那一瞬间,他意外地看见女子的下场——
她去牵停在骑楼下的机车,然后在下一个路口闯红灯,与迎面而来的公车撞上,头颅碎裂,当场便没了生命迹象,连急救的机会都没有,死状极惨。
当下,他并没有多想,伸手拉住她。
“小姐,可以麻烦你帮我做个问卷吗?”
女子原先是不愿意的,说她赶时间。
他当然知道她赶时间,为了去接幼稚园刚下课的儿子,才会闯红灯。他说:“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好。”
女子很不耐烦,甚至口气并不好,他不以为意,由背袋中取出纸笔,开始回想公司之前做的问卷内容,有一搭没一搭地提出问题。
女子看他也没有正式的问卷表格,只是随便拿一张白纸记录,误以为他是预备向她推销什么。
他浅笑,没多解释。
最后,她甚至说:“你再不让我走,我会觉得你在骚扰我!”
那班公车已由眼前驶过,他微微一笑,侧身让道。“小姐请。”
记忆到此为止。
孙旖旎闷声道:“她根本不知道你救了她,还那样对你。”
“她是单亲妈妈,她的儿子需要她。”能够救回一条命,他不介意被误解。
“可是、可是……”低哝声委屈兮兮地逸出。“我也需要你呀……”他怎么就忘了他也是她心爱的主子?
凤遥心房一动,俯视她。
女子面临的是死劫,他替她化了,血劫力道反扑而来,他现在是凡人之躯,怎么撑得住?
小时候一次次替亲人化灾,弄得自己体弱多病,要不是她时时往返灵山,拿仙酿、雪灵芝当三餐给他灌,她都不敢想像他现在会变成怎样。所以后来,她才会干脆带他离开,眼不见为净。
凤遥似乎有些理解了,关于昨晚的异状——
所以她的不适与他有关吗?
“好不好?凤遥?”她还在等他的回答。
或许她的想法很冷血,但是那些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就是不要他有事。
他动作顿了顿,才又缓慢地轻抚她长发,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睡吧。”
他懂她的忧虑,以及全心全意为他的心情。
无声的拍抚,似在告诉她——我在这里,好好的,不要怕。她以为自己是没有睡意的,但或许是昨夜令她元气大伤,也或者是千年来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的她,有他在身边之后,才感觉到倦意,想睡了……
在他暖逸沉定的气息包围下,孙旖旎很快便进入深眠中。
凤遥也小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后,她依然好梦方酣,安睡脸庞泛着诱人的美丽红晕。确认了她如今安好,并无异状,他这才放轻动作,抽出被她枕在下方的手臂,在不惊扰她的情况下离开床铺。
他今天得回学校一趟。
将完成的论文作最后的检视,该带的资料——确认后放入牛皮纸袋中,整理完后,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儿。少了他的怀抱,她整个人从右方床位滚到他惯睡的左半边床位,拥着他盖过的被子掬拥残留余温,整张脸几乎埋进枕被间了。
就连在睡梦中,都会下意识寻他。
他下楼准备午餐,等她醒来后可以吃。
简单煮了两碗酸辣面,再烫上一盘青菜,端上桌后他才上楼喊她。“旖旎,起来吃饭,吃完要睡再睡。”
“唔……”卷在被子里的小毛毛虫蠕动了下,慵懒抬眼。
“你——”他再一次被她狠狠吓到。
“怎么了?”初醒的她,表情憨憨的,犹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他小心翼翼,试探地问。
“头晕晕,没什么力气……”说着,她撒娇地又要挨靠过去。凤遥任她像无尾熊似的缠腻,内心震愕。
怎么回事?她又变回稍早之前的模样,身躯一点一滴透明——刚刚她气色看起来真的不错,他以为应该没事了。
低头审视埋在他胸前的脸容——这一刻,又再正常不过,仿佛刚刚只是他眼花活见鬼!
执起她的手,血色已然慢慢回涌。
原以为是她的小恶作剧,就像以前老爱缠闹他那样,可是看她一脸将醒未醒的娇憨模样,实在不像。
为什么会这样反反覆覆,时好时坏?
他凝思着,望住她说:“起来吃点东西。走得动吗?还是我端上来?”
她揉揉眼,有些清醒了,自行松开手,到浴室洗把脸,才跟着他下楼坐上餐桌。
用餐当中,他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身上,将每一分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用完餐,她收拾碗盘想到流理台清洗,被他拉住,然后,便没再放开。
似乎,只要距离够近,碰触得到他,她便没事。
“你知道为什么,对不对?”她必然做了什么,却没让他知道。
“那个喔……”因为她的本命丹在他身上呀,只是昨晚还没来得及收回,他就醒了。
当初,她本就是由他所渡持才得以化为人身,她的本命灵丹自是与他气息相合,他感觉不到异样是正常的。
但这不能说,要是他知道,心里一定会不好受。
了不起再找机会,趁他不注意时取回本命丹就好了,应该不会太难……
“孙旖旎?”闪避的眼神,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那个……我很难解释,你不要离我太远就好了。”
她现在这样,他也不敢放她一个人。
他不清楚放任她这样一点一点透明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也不敢去赌。
“我和教授约好了,等一下要回学校交硕士论文。”他沉吟道。
“这样啊,要不然我在家等你,你快去快——”
“你跟我一起去。”他直接截断她。
咦?他要让她跟?!
第6章(1)
一路上,孙旖旎心情极好,连步伐都轻快了起来,还笑得出来,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凤遥将忧虑的叹息咽回喉间,与她一起下了公车,走进校园,从头到尾,交握的手不曾放开。
“咦?”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她正欲上前,被他拉回身侧,指掌交握的力道紧了些。“安分点。”
“不是啦,它好像有话要跟我说……”这座校园校龄悠久,几株近百年的老树都有灵性了,可以沟通的。
他皱了皱眉。“别随便离开我身边。”
她本来还想解释的嘴立刻打住,泛开蜜一样的甜笑。“这么离不开我啊?”
“嘻皮笑脸。”她明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如果不这样,她就不是孙旖旎了,泰山崩于前,她依然能调笑自如,真不知该说她够豁达还是太白目。
他先到研究室与指导教授谈了一会儿,期间仍不忘留意门外的她。
她正蹲在研究室前的那盆绣球花前,如他稍早前吩咐过的,很乖巧地等待他,啥也没做,等得无聊了,就和植物对话。
那频频探望、悬念挂怀的模样落入老教授眼里,笑问:“女朋友啊?”
没见过沉定如山的凤遥也会露出那样浮动的情绪,这名学生是他教学三十年来见过最老成的男孩子,拥有绝高的智商及沉稳的气质,却显得过于浅情,风华内敛。
原来,淡定如凤遥,也会有像正常男孩子的时候。
“教授说笑了,我们不是。”被道破自己的失态,凤遥连忙收回视线。
还不是?直到进门前一秒钟还牢牢牵着对方的手,再三叮咛对方别跑远了,当人没看见啊?
甚至,最后起身告辞时,离去的步伐略略急促,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那个女孩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能让凤遥这样的绝世奇才如此在意,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
透过微启的窗扉,隐约见凤遥匆忙迎去,牢牢将她抱在怀中,接下来就……唉,老人家可禁不起年轻人的热情,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
“忙完啦?”
孙旖旎才刚要回身,整个人便让他纳入怀抱。
要命,他离开得太久,她连发色都变淡了。
分不清是忧虑,还是怕她这模样吓着别人,他抱得有些紧。“好一点了吗?”
她抬眼笑了笑,充当回答。
“怎么样可以让你好过些?”
“你没看过连续剧吗?那些魅惑男人的精怪,都是怎么吸取男人精气的?”她还有心情与他调笑,食指不正不经地挑了挑他下领。“如何?你要牺牲色相吗?”
他知道她现在很虚弱,强颜欢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连笑容都有些无力。
手劲一收,他俯首迟疑地碰了碰她失去艳色的唇瓣。
从未主动对谁做过这种事,但是她的气息,他一直都是熟悉的,无论是以前玩闹的、诱惑的、甚至是强迫送来的亲密,他从来不曾厌恶过,那种相濡以沫的滋味,一直都深藏在记忆当中。
她眨眨眼,低乎有些讶异。
原是闹着他玩的,没想到他真的肯——
略冷的唇抵住她的牙关,她正错愕地望着他。他倾前,牢牢贴吮前低喃了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关系。”
他说的喔!
孙旖旎可乐了,既然他都大大方方开放豆腐品尝权给她,她还跟他客气什么?
衔住他凑上来的唇,她深吻回去。
她的吻,一点都不矜持,直接又大方地品尝他,缠戏而来的粉嫩小舌,相当懂得如何撩拨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带给彼此欢愉,过于纯熟的技巧竟令他短瞬间涌起那么一丁点的酸涩。
他在不悦什么?明知道这些都是谁教会她的,喝这种酸醋一点意义都没有。
难得没被拒绝,食髓知味的小妮子越吃越放肆,完全不懂得见好就收,在她企图将手钻进去染指胸前春光之前,他及时拉开她。
“啊……”她还有脸摆出惋惜,不满地低吟。
凤遥简直羞耻得说不出话。
居然就在他指导教授的门前……他懊恼地壁眉,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沉醉,有一瞬间什么顾忌都忘了。
“是你自己说我可以为所欲为的!”她急忙为自己申辩。
“……”他说的为所欲为不是这种……至少在心态上绝对比她还要健康且正面一万倍。
“你,还好吗?”丽容染上浅浅红晕,看起来应该好多了。
所以他的意思,还真的是要让她吸取男子精气啊?随口说说他竟当真了,她又不是那种不修正道的妖类……
这个单纯的、有点好骗的凤遥,看起来可爱极了,简直美味又可口啊……
她当然不会自找死路向他澄清,这种凭空掉下来的福利,当然是能拐他几次算几次。
凤遥被她瞧得不自在,偏头率先往前走,才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手探向她,交握住。
孙旖旎小心掩藏住笑意,任他拉着手离开,得了便宜嘴上还不忘卖乖。“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怎样?你知道的,那些聊斋故事里,被吸取精气后的男人清一色都是形容枯搞、委靡不振,死状通常不会太好看。”凤遥步伐一顿,没回话。
“所以你是没想到,还是不在意?”
不在意。
他只知道,要他眼睁睁看她出事,说什么都做不到。
“不回答,我就当你是不在意喽?明明就关心我的安危远胜于自己,还敢说你不在乎我!”
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不在乎。
一直以来,都是她先从他身边走开,一次又一次放开他的手。“说嘛说嘛,凤遥,你早就不生我的气了对不对?不然怎么会那么担心我——”扯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摇晃着撒娇。
他淡漠地瞥去一眼。“别得寸进尺。”
关于这十四年的抛弃,她还没给个合理的交代,他也还没说要原谅她。
“又摆那种脸色给我看……”
她喃喃咕味,加快脚步跟上他的步调。
“欸,别急着走,我想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学校,好不好?”他依然没回话,脚下倒是默默改变了行进方向。
她知道他的求学经历被所有人当成传奇般地传扬——这是当然的,也不看看是谁的主子,独一无二的绝智奇才。
十五岁,以榜首之姿,成了那一届最年轻的大学生。
十八岁,取得大学双学位文凭。
二十岁,即将取得硕士文凭,刷新个人纪录。
他是这所学校的传奇。她一直都在看着他,并且与有荣焉,只是没有办法骄傲地陪在他身边。
“我待在学校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他说。
如果,她是想藉此描绘他过去生活的轮廓,恐怕会失望。
“你很喜欢在那里看书,有一次还不小心睡着了。”
凤遥望向她指的八角亭。因为那里特别宁静、凉爽。
她指指前方的院馆。“文学院有二十八个女生写过情书给你。”之所以数字没再增加,是因为后来那几年,他淡情少言的性子让人不得其门而入,也就渐渐少有人再去自讨没趣了。
“我没数过。”一封信也没拆,无法回应她的数据。
“你待最长时间的是图书馆,自学能够比你安静坐在课堂上得到的还要多,你领悟力太强,许多老师总是备感压力,觉得自己没有东西可以教给你了。”她说得好得意,仿佛那个出众绝伦的人是她。
他叹气。
这也是他待在学校时间不长的原因,大多时候,他会留在比较需要他的育幼院里帮忙。
对于学历,他并没有太拘泥,只是院长坚持他必须有正常的求学过程。
至少目前他所处的环境里,文凭是正规而必须的,即使于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还是会遵循该有的形式而行。
一路走来,听着她如数家珍地道出他这几年生活中的大小事件,他多半只是聆听,偶尔才回应一句。
直到她说到他喜欢吃餐厅里的什么食物时,他突然冒出一句——“为什么抛下我?”
像塞了颗卤蛋,她张着嘴回望他,忘记原本想说什么。
他偏转过身,直视她。“既然那么关心我周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当初不陪着我一起走过那些日子,而是选择丢弃我?”
这疑问一直存在心中,直到这一刻,才能够问出口。
她欠他一个交代,他一直在等她主动解释,但是始终等不到。一年等过一年。
而她,却只在他生日那一日才肯走向他,但是朝阳升起时,也只能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什么也不能做。
如果曾经有那么一回,她留了下来,他也不会如此难以释怀,但是他从来都没有等到。
日复一日,到了最后,那份等待过程中的寂寞、失望以及难以挽留的无力,逐渐转成了怨。
不让他拥有,却又不容他弃绝,她太任性,总是由着自身好恶来撩拨他,无视他为此而痛苦。
他如何不埋怨?
纵使,明白她心里一直有他,又如何?
突来的逼问杀她个措手不及,孙旖旎目光东瞟西瞟,就是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