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功能大概就跟小姐的尾巴一样,走到哪跟到哪。
汪大哥刚来府里是不识字的,后来喜欢上小姐,为了想配上小姐,他很努力习字,下工后还帮账房先生打杂买东西,就是因为账房先生答应教他写字。
从小姐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慢慢的,认何府院落的名字、染坊的跟色牌……
只可惜,身份悬殊。
“汪大哥人真的很好,连账房先生都常常夸奖他。”
“说你傻还真傻。”张嬷嬷伸手在她身上拧了一把,“小姐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将来整个何家的财产都要给她的,账房中百万两银子,谁不真心喜欢?那姓汪的小子要不是看准了这点,你以为他那么大胆敢带小姐私奔?”
花开被拧了一把,不敢再帮汪大哥说好话,只能陪笑,“张嬷嬷,别生气啦。”
张嬷嬷“哼”的一声,“我才没生气。”
明明就有——但这种忤逆的话,她当然是不敢说的。
张嬷嬷是小姐的奶娘,地位崇高无比,连小姐都被修理过,拧人手法炉火纯青,永远有办法让人很痛,但又不会留下瘀痕。
就像现在,腰上被捏的那一下,正热热辣辣的痛着。
花开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例如,找到小姐了要怎么办,府里的人都以为小姐嫁了,总不能又说回来了吧。
江南丝湖庄跟何家绣坊的联姻是为了各取好处,问题是她是赝品,也因此丝湖庄虽然会卖便宜的生丝给何家,但何家并不会把生意慢慢移交给上官武玥啊,到时候上官家问起来,又该怎么说?
还有,小姐这次这样有决心,说不定也早生米煮成熟饭,但老爷夫人肯定无法接受这碗熟饭的,那……啊啊啊啊啊……噢,痛。
花开揉着另一侧的腰眼,“张嬷嬷,怎么又捏我?”
“你眉头都皱到可以夹死蚊子了,哪个新娘子像你一样。”张嬷嬷拍拍她,“花开,以后这里就你一个人,你要多注意,小心些,你的身份就是何芍药,要做跟何芍药身份相配的事情。”
花开乖巧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让你代替小姐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虽然我昨天拍胸脯说绝对不会被发现,但老实说,被发现是迟早——”
“张嬷嬷……”
“别急,你听我说,小姐是金枝玉叶,从小连洗脸水都没自己端过,她过不了苦日子的,不用去找,过个一、两年,带的钱花完,自己就会回来了,人回到府里,消息自然就会传出,那怎么办?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直接带进上官家,说明事实,姑爷是生意人,权衡轻重,会理解的。”
张嬷嬷顿了顿,脸上出现一点同情的神色,“你呢,就好好侍奉太婆跟几位婆婆们,听话些、孝顺些,我想老夫人跟姑爷也不会亏待你,虽然闲言闲语一定有,忍忍也就过了。”
花开懂她的意思。
待小姐回来,“上官夫人”的名号自然就归回小姐,而她,就是侍妾。
“张嬷嬷,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老爷夫人对我有恩,能帮到他们我很高兴,至于小姐回来后,”花开一笑,“我想回家乡。”
她捏紧了手中一个用红丝绳串着的扁平小白石,上头刻着她的名字花开——这是她和姊妹们分开时,姊姊亲手为她戴上的,嘱咐她别弄丢了,这是给她们以后相认的凭证。
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昨夜被上官武玥脱去衣裳时,她为怕穿帮才急忙解下,塞进枕头下。想想,还是小心点收进镜奁里好了,毕竟一个千金小姐戴着这不伦不类的石头着实不宜。
“你的家乡……不是已经被水淹了吗?”
她记得当初带她来的妇人说这小女孩儿家乡大水,父母双亡,一家四姊妹卖身葬亲,因为听起来实在可怜,花开看起来又颇为乖巧,所以才破例收了这个连水桶都还提不动的丫头。
“不是的,只是黄河泛滥,但家乡还在,我以前老想攒够了钱,就跟老爷夫人请假回家乡一趟,想问问有没有姊妹的消息,如果小姐回来,我就可以理所当然的离开。”说着说着,花开眼睛亮了起来,“说不定已经有人回乡问过了呢,也许有天,我们四姊妹还能再见面。”
看她这样满脸企盼,张嬷嬷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花开才十五岁,有些事情还不太懂,看她现在这样开心,倒也不忍心戳穿了。
等她长大,慢慢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没那样简单。
就让她再多高兴一阵子吧。
第2章
新婚几日,上官武玥已经完全改变他对新婚妻子的看法——原以为会娶进一个千金范例,没想到小娘子的个性倒意外的随和。
他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没想到她更早。
他是鸡鸣即起,她则是鸡未鸣就起。
每日清晨,笑意晏晏的服侍他梳洗,轻手轻脚下床更衣,从来不曾吵醒他,衣服鞋袜当然也不劳他费心。
上官武玥是被服侍惯了,但第一天早上看到她亲自端了洗脸水跟布巾,还是有点惊讶。
“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可以了。”
“没关系的,老……”意识到自己即将脱口而出老爷夫人,花开连忙改口,“娘跟我说,侍奉丈夫是妻子的责任。”
狐疑的看着放在架上的描花大瓷盆,“你抬上来的?”
“是啊。”
“一个人?”
“是啊。”小娘子脸上出现疑惑的神情,“怎么了?我问了王嫂,她说你以前洗脸就用这么大的盆子,是我拿错了吗?”
“不,没错。”他只是很意外而已。
那盆子比一般洗面盆大,虽然不至于抬不动,但要一路从小井端上二楼,势必要费一番力气。
她是千金之女,哪来那个力气?
不及多想,一条拧干的布巾已经递到他面前。
“夫君请用。”
布巾居然还是热的。
忍不住心下奇怪,又看了小娘子一眼,大概是感觉出他的视线,她抬起头,对着他笑了。
那笑容既单纯又可爱,上官武玥忍不住问她,“怎么不担心了?”
他记得昨天晚上,她感觉上非常担心,非常害怕,像只白兔一样,无辜又不知所措,还跟他行了大礼……但他现在完全感受不到那种气息。
感觉好像连人都不同了。
“担心自然是担心的,但我今早起来想了又想,担心也没用。”花开对他一笑,“反正都这样了,就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昨天的害怕与担忧其实是有很多原因——事出突然的代嫁,进新房后,张嬷嬷又一直耳提面命行周公之礼时的注意事项,及至掀了喜帕,看到他英气勃发的脸,脑袋中无法控制的想起张嬷嬷说的那些话,导致她完全静不下来,连看他眼睛都不敢。
睡了一觉醒来,她就觉得清醒多了。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只能往前划。
上官武玥觉得有点好笑,“顺其自然?”
多少人想娶何家绣坊的千金,多少人想嫁江南丝湖庄的独子,她居然将这一切解释成“反正都这样了”,然后以“那就顺其自然”做结论?
“是啊,我今天早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情。”花开将他擦过的布巾放在水盆边缘,然后替他取过中褂,手脚利落的替他穿上,“以前去进香时,总觉得那些老和尚说‘心中清明,顺其自然’是骗人的,到现在我才知道,顺其自然心中真的会清明欸,原来那些老和尚说的是真的。”
上官武玥又是一怔,老、老和尚?
应该说“师父”吧。
小手在他前面挥了挥,“你怎么了?”
“没事。”
“那这边坐吧,我帮你梳头。”小娘子取出盒子中的木梳,开始替他打理起头发,“我没梳过男子的头发,可能要比较久,你忍耐一下喔。”
上官武玥莞尔——居然叫他做“你”,明明应该称他为“夫君”的不是吗?
这个妻子跟他想的真的……有点……不太一样。
让他想想,那个媒婆是怎么说的——
“何芍药容貌天下无双。”唔,小娘子双眼圆润,双眉弯弯,桃色衣裳衬着白皙的小脸,虽然娇俏可人,但绝没有美到天下无双。
“金枝玉叶,掌珠般养大。”哪个金枝玉叶可以自己抬着一大盆水从外苑走上二楼?
“博览群书,善词工诗。”一下是老和尚,一下又是你啊你的,别说博览群书、善词工诗,他怀疑她连《女诫》都没读完。
横看竖看,都觉得媒婆太过夸大。
但老实说,虽然出乎意料,但感觉不坏就是了。
他……有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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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旬时间很快就过去,终于到了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时候。
张嬷嬷已经回何府去了,花开正在丫头的帮忙下,将长发绾髻,然后尽其可能的把长辈送的礼物都往上头放。
这是礼貌的表现,但奈何上官家的长辈太多,而她的头也就那么点大,在插上第四支簪子时,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头看起好像孔雀屁股一样,真的很盛放呢。
“少夫人,这支要插哪里?”
丫头小冬拿着一支据说是象征勤劳的金鸡簪子,花开隐约记得那疑似是上官大姐的礼物。
大姐是平辈,何况喜宴都过了十天,应该早回夫家去了,不插没关系。
奶奶跟姨奶奶是超级大长辈,她们送的金玉满堂对簪绝对要待在头上,姑姑在家地位高,也得留着。
现在只剩下一个位置,但眼前却还有三位婆婆送的……她实在不想得罪任何一位。
是说,上官家的规矩还真奇妙。
一般人家发簪是定情物,怎么在这里变成长辈给新嫁娘的见面礼?还有,别人家的丫头或嬷嬷都是可以一直陪着新嫁娘的,就只有他们家,只能陪个十天,真是有点不近人情。
不过现在不是管定情物或者人情的时候……
“小冬,重新插吧,一边三支。”
“是,夫人。”
于是,当上官武玥忙完丝湖庄的生意,回到上官府的小院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大小簪子都在头发上,而且明显依照辈份顺序——虽然这样真的不好看,但却充份显示出她对长辈的敬重。
这点让他很高兴。
父亲过世得极早,留下大笔家产跟一屋子女人,除了要应付外边同行的竞争之外,几个远房的堂叔伯也借口帮忙想染指丝湖庄的生意。
他记得父亲过世后的半年内,家里多了好多没见过面的亲戚,有的是一个人来,也有的离谱的举家入住,光是吃饭就得开上好几桌,五位上官夫人不知道费多少心思,才将这些家产完整无缺的保管到他成年,姑姑更是因为这样至今云英未嫁。
今日他早早从染院回来,原本就是要提醒小娘子别遗漏任何一位长辈的心意,没想到他提点之前,她已经先做到了。
这样……很好。
表情不自觉温和起来,“好了吗?”
“嗯。”花开对他一笑,“可我有点紧张欸。”
“放心吧,她们都是好人。”顿了顿,又补上,“二娘很会跟大娘吵架,奶奶在的时候不敢,不过既然是一家人,迟早会遇到,装作没听见就好,如果吵得太凶,就让人请姑姑来,别惊动奶奶跟姨奶奶。”
“知道了。”
“还有,要多笑。”
要多笑,好,没问题。
花开努力的又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看起来好些,只是,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想,有钱人的规矩真的好多——拜天地后的十日内,新娘居然都只能待在小院里,一般人家根本不会这样,还好“小院”其实满大的,有小池凉亭,几株桃花,要不然光闷就会闷晕。
第十日早上丈夫会去祖祠上香,晚上则是一家人首次合桌吃饭,成亲那日有喜帕遮着不觉得,今天要正式见面,花开真是打从心里紧张起来,而这压力极大的饭局,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成新十日的丈夫。
相处不过十天,但她大概了解上官武玥这个人了——他这一生好像为了上官家生存一样,为了上官家做这个,为了上官家做那个,他对她算不错,但那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纯粹基于一个丈夫的义务。
有时会对她笑,有时会有点小体贴。
虽然有时是出于真心,但花开知道,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为不好意思冷落新婚妻子。
当然,除了她的丈夫,她最重要的角色还是江南丝湖庄的年轻庄主。
他得支撑着这个家,以及下面的数千个工人。
他每天都会去城西染院跟晒布厂,批进来的染色矿石跟染料植物,他也都会亲自验收,事情不少,总是天亮就出门,天黑才会回家。
就在走往大堂的途中,上官武玥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有个表妹现在住在这里,是我二娘的外甥女,几年前父母亡故,所以二娘将她接来住。”
“那我该叫她什么?”
“于秀儿,叫她秀儿就可以。”
“秀儿多大了?”
“十八。”
“十八?”花开的声音难掩惊讶,“怎么还没有给她定亲?”
上官武玥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对着新婚妻子说,因为表妹喜欢我,所以迟迟不婚配吧。
顿了顿,采取了委婉的说法,“秀儿有意中人了。”
噢,有意中人,想到自家小姐跟汪大哥,花开连忙说:“那还是别勉强把她许给不喜欢的人,丈夫是天,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都是阴天了。”
上官武玥扬起眉,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都是阴天?
指的是……
侧头看了看她,却发现她的小小的脸庞没有一丝忧伤的样子,明显不是在说自己,意外的,他居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虽然不是因爱结缡,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心里有别人。
“就像红豆汤跟杏仁汤一起放在我面前,每个人都说杏仁汤好、杏仁汤好,不准我喝红豆汤,要我一定得喝杏仁汤,然后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花开眯起眼睛,小爪子在空中做了一个麻花的手势,“最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喝红豆汤。”
上官武玥忍俊不住的笑了,这小孩儿的比喻怎么这么奇怪。
看着她有点忿忿的小脸,他忍不住逗她,“我是杏仁汤吗?”
“你不是杏仁汤啦。”
“总不可能是红豆汤吧。”
“我们在这之前没见过面,怎么会是红豆汤。”花开完全没发现自己成了被捉弄的对象,认真的想了想,“你知道乌草汤吗?”
乌草汤?“没听过。”
“你是乌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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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入秋,庄子里的树已渐渐染黄,花开坐在凉亭里,吃着小果子,欣赏眼前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