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茶热好了。”
“谢谢。”
是桂花龙井呢,真香。
嫁进上官家一个多月,花开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初张嬷嬷会说:整个何府只有她能冒充小姐。
撇除年龄相近之外,她跟小姐贴身作伴多年,见识自然比一般丫头广——虽然不会画画,但也看得出好坏,小姐喜欢古玩美物,老在整理一样的东西,她自然也会培养出眼力,小姐的衣饰都是由她准备,对衣料的好坏一摸就知道,至于饮食茶点,通常是小姐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山珍海味,名茶细点,也完全难不倒她。
“少夫人,表小姐在那欸。”小冬悄悄跟她说,“穿着紫色衣服,在杏树那里,好像想过来,又好像只想站在那边瞪您。”
顺着小冬说的方向看过去,还真的是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表小姐于秀儿。
原本她听上官武玥说她因为有意中人所以不愿婚配时,还觉得有点同情她,在大堂吃完饭后,同情马上消失无踪。
表妹真的太不友善了。
都已经先出声叫“秀儿表妹”了,她居然装作没听到,装作没听到就算了,还“哼”的一声转过头去。
因为这一哼,当下原本热闹迎新人的大桌子突然有点尴尬了起来。
幸运的是长辈们对于她这个新媳妇都很满意,尤其当大家看到自己的礼物出现在她头上时,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地位最高的奶奶跟姨奶奶频频问她住得习惯吗?身边的丫头嬷嬷够不够用?花开为了怕自己露出马脚,也不敢多说话,问她什么,都是笑着规规矩矩的回答,除了奶奶第一次顺喊她“芍药”反应稍慢之外,其余应该都还好。
花开又看了看杏树下的于秀儿一眼,真是……她是要站在那边生根吗?怎么动都不动的。
奇怪的是就在她这样想之后,于秀儿真的朝她走来了。
虽然她之前没礼貌,现在又是脸色难看,但花开还是决定先跟她打了招呼。
老爷夫人有交待,她在丝湖庄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别人对何家绣坊的评价,所以她不能小家子气,给老爷夫人丢脸。
“秀儿表妹。”
“……”
果然,还是不肯叫她一声表嫂。
“坐吧,池子里的鲤鱼很可爱。”
“我不是来看鲤鱼的。”于秀儿坐了下来,很快的瞪了小冬一眼,“不会给我倒茶吗?”
小冬一惊,花开一叹,伸手拿过干净的青瓷杯,亲自倒了茶,“是桂花龙井,今早刚送来的。”
“奶奶送的?”
“是啊。”
于秀儿“哼”了一声——她就知道。
奶奶喜欢这个新媳妇,所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了一份过来。
枉费她这么多年来对奶奶尽心尽力巴结奉承,但最终还是输在家世背景——何芍药要不是有对好父母,能这样轻松嫁给武玥表哥?
于秀儿站了起来,“别以为我表哥会喜欢你。”
“我又没有以为他喜欢我。”
没想到这个千金小姐会说出这个答案,她呆了一下,继续攻击,“老实告诉你,如果你不是何家绣坊的小姐,表哥根本不会娶你。”
花开剥了个瓜子,“我知道。”
“你……”
于秀儿瞪着她,半晌,终于又是“哼”的一声离开。
眼见那个紫色的人影消失在回廊后面,小冬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眼神,“少夫人您好厉害,居然三两下就让表小姐闭嘴了,果然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花开有点傻眼,这什么跟什么啊。
她都不知道于秀儿为什么好像又吞了火药似的气冲冲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冬会对她这样崇拜。
“不过表小姐也真是的,不敢对老夫人发火,就把气都撒在少夫人身上。”
“秀儿为什么要对奶奶发火?”
“少夫人您不知道吗?家里就老夫人喝桂花龙井啊,表小姐喜欢少爷,多年来都对老夫人巴结着,可老夫人也没送茶给她过,所以她才会这么生气。”小冬看了看凉亭四周,确定没人后,很快的八卦起来,“表小姐厉害着呢,讨好少爷,讨好老夫人,还要讨好少爷的亲娘三夫人,可是谁让她是普通农家的女儿,老夫人这么势利,不可能让少爷娶她啦。”
花开瞪大眼睛,真是……好八卦。
但是总算也解除了她心里的疑惑,原来于秀儿喜欢上官武玥,难怪她对自己没好脸色。
不过……小冬说于秀儿是农家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奶奶这么势利,二夫人出身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
“二夫人原本是染丝女工,后来被老爷看上收房,可进府后老跟大夫人吵架,又加上没生孩子,老爷看着心烦,就不太去她的院子了,因为失了宠,当然也帮不上娘家什么忙,弟弟还是在乡下种菜。几年前他们意外过逝,来依亲的表小姐虽然说自己喜欢少爷,但大家都在说,表小姐只是想当有钱人家的少奶奶。”
小冬压低声音,“两年前,老夫人想把表小姐许给管家的儿子永齐,表小姐死活不肯,老夫人也有些生气,后来就没再提过婚事,其实表小姐真的很傻,少爷不可能娶她的,至于其他名门公子,人人都知道她是二夫人的外甥女,但少爷却是三夫人所生,两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谁家的有钱公子会娶这个相貌普通的农家女儿?身份太悬殊不会幸福啦。”
第3章
嗑登。
听到开门的声音,正在拨弄算盘的永齐抬起头,见到来人,笑着站了起来,“新郎官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再不出来,我怕我会闷出病来。”
上官武玥大步流星的跨入。
永齐是管家永伯的儿子,也是他的左右手,两人可说是一起长大,虽然名为主仆,实则是朋友。
上官武玥能说话的人不多,永齐是其中之一。
“今天天高气爽,我们去游湖吧。”
“也好。”永齐阖起帐本,“你十余日未来,这些帐我看得头大,原本就想等你回来后告假一天去骑马散心,现在虽然山头去不成,但游湖也不错。阿忠,你去叫王伯准备一下,少爷要游湖,阿义,你去采芳酒楼请咏诗姑娘过来唱曲,然后去司马府问问两位少爷有没有空。”
吩咐完,两人一起踏出小楼。
从晒布厂的外围走过,上千竹竿上晾着一块一块染好色的布料,红色黄色的迎风朝阳,极是壮观。
各种色块中,隐约可见工人在其中穿梭。
再几个月就要过冬,依照旧俗,无论贫富都会裁件新衣服过年,各式布匹需求大增,也因此,秋日就成了赶工的时日,也多亏老天爷赏饭,春日多雨,夏季湿热,夏末到秋末最适合晒布,既快速又干爽,要是太阳大些,当天就可以套第二次颜色。
大致看了一下,两人旋即朝马房走去。
“这十几日没什么事吧?”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永齐笑,“没什么事吧?”
上官武玥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上官家已经二十三年没有再添人口了,多了个新娘子,能不能融入这个三代大家庭是很大的问题。
何芍药比他预期的好很多。
虽然不若传言中美丽、博学,但总笑脸迎人。
“她说话有时有些古怪,其他的倒还好。”
“古怪?口音吗?”
“不是,有点小孩子心性罢了。”他想起那个杏仁汤红豆汤,还有什么乌草汤的比喻,俊脸上透出一些笑意,“诗词不会半句,连字也写得奇差无比,力气倒是大得很,几个大丫头来说,少夫人这几天能出小院后,天天跑去池塘喂鲤鱼,下午还会去梅园跟两只刚出生的崽鹿玩。”
永齐听了哈哈大笑,“听起来挺可爱的。”
“所以我说她是小孩心性。”
不过这些事不能让长辈知道,不然会觉得这个小娘子不够庄重。
原本叫几个大丫头留意,是怕她无聊,才要她们随时看着看看有什么需要,没想到居然收到这个报告,他已经吩咐下去,少夫人喂鲤鱼、跟崽鹿玩的事情,不准上报,一旦发现谁多嘴,立刻赶出去。
“其实这样也不错,总比孙成好,以为是娶娘子,结果却像请了仙女回来供一样,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县令大人的掌珠,原想攀关系做好事,结果更受罪,他现在对古玩生意事必躬亲,只为了拖延时间回家。”永齐笑停后,突然想到,“对了,秀儿还好吗?”
“她也没什么好不好,就是那个样子。”
永齐点点头,“也是。”
他还记得秀儿刚到上官府里那日,十岁的小女孩,带了小小的包袱跟一封信,满脸风尘仆仆的疲惫。
上官家虽然不差多一个人吃饭,但是,二夫人无所出,又因为出身寒微得不到老夫人的喜爱,在丝湖庄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地,所以当时竟然没人对秀儿说“那你就留下来吧。”
雕梁画栋的华丽厅堂,一片不欢迎的静默,秀儿难堪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后来,是当时才十五岁的武玥开口,“帮表小姐安排房间。”
一句话,让秀儿得以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秀儿很聪明,很快知道,豪门深院,只有当家才有说话的权力,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对武玥从刚开始的感激之情,慢慢变成誓在必得之势。
两年前,老夫人作三想把秀儿许给他,已经跟婉儿互定终身的他正想推辞,秀儿却已先大声嚷嚷起来,说什么除非表哥,否则不嫁,老夫人大概是气着了,不再提许婚的事情,一路蹉跎,秀儿转眼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年纪,十八。
“武玥,其实你可以考虑收秀儿做小,虽然她有点小鼻子小眼睛,但至少这几年也替你孝顺了两位老夫人。”
“目前不考虑。”
“怎么?你不是也挺感激她的吗?”
“你看,爷爷娶了两房,爷爷在世的时候,两房奶奶整日争宠,爹爹娶了三房,也是闹个没完,我可不想每次忙完生意回到家,两、三个女人围上来互相指责对方不是。”
“我以为艳福会吸引你。”
“那可不叫艳福。”上官武玥笑,“如果何芍药无所出,或者生不出儿子,到时再说,不过那至少也是三、五年后。”
“那秀儿不是很可怜。”
“秀儿不会可怜,因为我若要纳妾,绝不会收她。”
那日第一次合桌吃饭,秀儿对芍药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一个表小姐都无礼至此,他实在很难想象,一旦收房,她会怎么跟芍药吵。
从小看爷爷跟爹爹的妻妾吵吵闹闹,也真够累的。
前几年奶奶一直要他先纳几房小妾,好先给上官家开枝散业时,他只想到咏诗,不过咏诗是唱曲的姑娘,一起饮酒猜令可以,但要收房,奶奶肯定不愿意,何况自己对咏诗充其量也只是欣赏。
觉得她待人温和,落落大方,但还不到喜欢的地步。
齐人之福不好享,因为对他来说,清闲,比艳福更重要。
妻子,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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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并没有改变上官武玥多少——依然鸡鸣即起,让小娘子服侍他梳洗穿衣,然后两人在小院里一起吃早餐。
接着,他会到城西的染院巡视,顺便看一下素丝麻等布材的质料如何,然后看染草染石的价格,更动货源。
每两日下午看一次帐本。
剩下的时间,他不是跟来访的友人对弈小酌,要不就是牵了马在城西的山头跑,偶尔也会去酒楼听小曲,每每到了晚餐时间才会回到府中。
他对小娘子很满意。
她虽然有些古怪,也不是很大家闺秀,但是性子平和,也能随遇而安,她从不吵着要他陪,不会吵着要他买东西,成亲几个月,她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想买两对小白免。
这不难,隔日他便派人去市集买了两对小白免回来。
小娘子喜极了,搂着那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蹭了半晌,亲手在小院里给白免做了窝,还给他们起了名字。
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一个叫花开,一个叫富贵,说合起来就是吉祥如意,花开富贵。
四只白兔是姊妹,各差一岁,从小相亲相爱,将来也要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
上官武玥见她那么高兴,实在也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四只免子都是公的,他们可以被假设为四兄弟,但不会是四姊妹。
几个丫头都说,少夫人虽然孩子心性,但待下人却是很好,从不大声说话,总是客客气气。
娘亲常常来,有时拉着她一说就是整个下午,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她从不会不耐烦,对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表小姐来挑兴,她也当做没听到。
她在江南丝湖庄很能自得其乐。
喂鲤鱼,看小鹿,负责照顾花草的下人说,天气好时,少夫人常来花园赏花,或者带着绷子,在凉亭刺绣。
何式绣法之精致,天下有名。
一个绷子,几围丝线,她可以绣出金鲤、翠鸟,甚至大宅里的假山水,都可以被她留在绷子里。
她先前给他做了鸳鸯戏水的新荷包,他没用,就放在抽屉里,她也没生气,说你不喜欢带荷包,那我给你绣披风吧,等冬天来了,总会用到,然后就看她把小圆绷换成架子,开始勾图。
若是天气不好,她就在房间练字——小娘子的书法,散漫无章,毫无美感可言,至于错字之多,更是不在话下,连写个“绸”都会少一点,一望就知没有好好学习过。
看她几乎天天都写,似乎真的很有心,所以曾经问她要不要请个女先生来教,小娘子的回答是不用,说是自己慢慢学就好了,就算一开始会错,多写几次总会对的,万一请人来教,那女先生口风又不紧的话,怕话传出去,丢上官家的脸,也丢何家的脸。
能以家族为重,不愧是名门之女。
上官武玥对这个小妻子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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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而过。
腊月,丝湖庄已经扑上一层薄薄的雪,庄子里上上下下,开始有种准备年节的气氛。
长辈们能忙的事情不多,过年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大事,也因此,那日大寒过后,上官武玥一等事歇,便从城西的染院回府。
先跟奶奶还有娘请安完,回到小院时,院子里静悄悄的。
小娘子没在书房里写字,那一窝吉祥如意、花开富贵乖乖的待在小厅的角落里。
上官武玥微觉得奇怪,下着雪,她会跑到哪里去?
正想叫人去找,一眼瞥见小冬走了进来。
“少夫人呢?”
“在睡呢。”
“午时才刚没多久,怎么就在睡,是不是受寒了?还是身体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