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月瞪着他的背影,为之气结。
寇准哪会看不出妻子不乐意寇泱归家?但是个男人都讨厌跟老婆吵架,何况他完全不认为寇泱回娘家对花荣月会有什么不便之处。寇泱一样住在她婚前所居的院子“怡林雅轩”,吃穿嚼用能花费多少?何况寇泱有自己的陪嫁私房钱,又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多一个人尽孝,她不是反而轻松吗?
寇准无法理解花荣月在闹啥别扭,干脆置之不理,回畅意轩时顺道进榴花院瞅瞅寒莲在做什么,得知她往梅园散步去了,心想还真是难得,便也信步往梅园走去。
冬日百花凋零,只有傲梅凌霜枝。
白雪红梅,是春回大地之前最美的一景。
这几日虽然没下雪,路上积雪扫得很干净,但高堂广厦、水榭楼台仍覆盖一层霜白,清冷得让人透心凉。
绕过假山便是梅园小径,突然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寇准心中一动,几个纵跃跳上了假山山顶,从上往下俯瞰,却见他的通房碧泉正跪在寒莲面前,寒莲朝左避开,碧泉便朝左跪拜,寒莲朝右避开,碧泉便朝右跪拜,云雀“啊啊啊”的要扶碧泉起身,碧泉竟泪眼婆娑地哭了起来,不知情的人见了,还道寒莲仗着身分欺负碧泉呢。
这是在演哪一出?
寇准被勾起了好奇心。在他面前谨守奴婢之道的碧泉,低眉顺目,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私底下又是哪一种面貌?
寒莲呢,是否也有多重面貌?
碧泉哭道:“我求求你了,寒姨娘,我求求你,我真的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借到一百两银子,才会求到你面前,我没有骗你,我说的全是事实……”
寒莲叹道:“碧泉姑娘,我相信你没有撒谎,所以你先起来吧!你这样跪着,被人撞见了不好看。”
云雀使出大力,碧泉终于站起身,膝盖以下的裙摆湿了一大片。
“会冷吧,你先拿去用,”寒莲将自己的手炉递给碧泉,温柔道:“拿着,别跟我客气,你是服侍世子爷的人,受了风寒可不好。”
“寒姨娘……”碧泉感激的把手炉抱着,真的很冷。
“碧泉姑娘常替世子爷送东西给我,可见是个实诚人,才得世子爷信任。”寒莲语气真挚,心里冷笑,所以她才知道三名侍妾当中,自己钱财最多,而且年纪最小最好说话。
她知道碧泉没把她看在眼里,才会说话时我啊你的,根本就是觉得她好骗好欺负。
寒莲很坦诚地说:“我没想到你姊姊碧珠姑娘服侍过前世子,后来嫁出去却不幸遇到一个爱赌博的丈夫,输了一百两银子就要将碧珠姑娘卖入青楼抵债,处境着实可怜!可是,碧泉姑娘,赌博是个深渊,这次替他还债,他下次又赌输了怎么办?”
碧泉急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姊姊被卖入窑子,只能先解燃眉之急。”
寒莲苦笑,话里有了几分唏嘘,“是呵,要先解燃眉之急。碧泉姑娘,你先回去换身衣裳,下午我让云雀拿一百两银票给你,你再将手炉还给云雀。”
碧泉喜出望外,又要跪下来叩谢,云雀连忙拉住她。
“别跪了,地上冷。”寒莲软语道:“这种忙我也只能帮一次,最好能求得王妃或世子妃开恩,让碧珠姑娘回来当差,纵使辛苦些也好过被卖掉。”
碧泉摇头道:“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嫁出去的丫鬟便不能再进府当差。姊姊是前世子的通房,王妃开恩给除了奴籍,不会再进府的。”
寒莲只能摇头叹息。
第十二章 隔墙有耳(2)
碧泉又求道:“寒姨娘,我会想法子还你钱,求你别把这事说出去,别告诉世子爷和世子妃,我一辈子领你的情!”
不能告诉别人,没有立下借据,唯一的目击者是个哑巴,还不还钱全凭良心,碧泉这是把她当不通庶务的小孩子收拾了。
当了通房五、六年都没被换掉,果然有两把刷子。
寒莲却笑咪咪道:“好,我不告诉任何人,我娘说施恩不望报。”
碧泉谢了又谢,瞧瞧四下无人,忙转身离去。
云雀比手画脚,一脸担忧的表情。
“你怀疑碧泉姑娘会骗我的钱?”美貌的小脸儿漾开浅笑,寒莲的柔嗓比她的笑容更动人。“我相信人性本善,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何况,碧泉姑娘没有骗我的理由,碧珠姑娘是她的亲姊姊,她总不会诅咒自己的姊姊被丈夫卖入青楼吧!云雀,我明白你的忧心,老是担心我受骗,可是,这个忙不帮不行,好好一名女子一旦坠入烟花地便万劫不复了。”
她是谁?她是温雅柔善、口吐莲花的清丽佳人,向来不吝于帮助别人的善良女子。
什么是最糟的演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抓包,要知道隔墙有耳啊!
不想担心隔墙有耳,最好的法子便是表里如一,真情以对,把假的也当成真的,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就算她骗我也无所谓,只要碧珠姑娘没有被卖入青楼就够了。”她难得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当妓女的悲惨。
前前后后加起来在妓院生活了三十几年,她深有体悟,青楼名妓的最高修为是——身似饿虎,心如封瓶。
心如封瓶!呵,好一个心如封瓶。
因为没人在乎你是真欢喜或假欢喜,真的伤心或假哭梨花带雨,没人在意你的真实情绪,没人在乎你明天还活不活。恩客最大,只要恩客喜欢,爽快掏出银子就够了,即使拿出皮鞭来,你也要笑着呻吟。
谁都知道是虚情假意,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醒来皆路人。
但妓女也是人,也有动了真感情的时候,但结局大多凄凉。
寒莲也想过,如果前世为她赎身的郑举人待她有几分真心真情,郑夫人善良大度些,让她生下孩子,女人有了孩子想法就会完全不一样,她会把全副心思扑在孩子身上,只要没有再次被转卖重回青楼,她的目光不会一直盯着花荣月和安庆王府,最后也不会含怨太深而重生了。
但世间哪有如果?
如果有,花荣月不骑马踩死她的父亲,又推倒她怀孕的母亲,还狠心的抽了两鞭子,害得她家破人亡,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问她恨不恨拿了一百两银子却将她卖入妓院的堂叔?她当然恨!
后来攒了一点钱,在流霞姑娘的帮忙下,派人去韩氏族人居住的小村庄找,却只找到做了乞丐妇的堂婶,原来堂叔得了巨款,不但纳妾还迷上赌博,最后被人杀了。
消息传回来,她大笑着道:“报应!报应!”然后和流霞姑娘共饮一坛酒,却一边喝一边大哭。
堂叔遭了报应,与她何干?她一样深陷泥潭,过着倚门卖笑的日子。
追根究柢,是花荣月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一生。
堂叔遭报应了,为何始作俑者的花荣月一生富贵荣华?
重生为十四岁的寒莲,她不费什么力气便取而代之了这个胆小怯懦、任人拿捏的女孩。
她真心想知道,花荣月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可曾愧疚、忏悔?可曾睡不安枕过?
几次旁敲侧击的试探,花荣月却像是完全忘了那一天自己犯下的罪行,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天大哥和毛景兰订亲了,欢天喜地的,完全不在乎妹妹的反对,大哥明明也不喜欢继母啊”……
她在妓院生活得太久了,早已被磨得很能忍耐,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当场跳起来破口大骂,指责花荣月视人命如草芥。
没有用的,在那一刻,寒莲看明白了,贵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于平民百姓。七岁小女孩家破人亡,一生悲惨痛苦,在贵人眼中远不及大哥娶了她讨厌的嫂嫂令她在意。
美若天仙的贵人只在乎自己受委屈了,自己的权益受损了。那么,就让贵人一天比一天委屈好了,从贵人口中一点一滴叼走权益这块香肉。
思及前尘,寒莲的眼里含着一丝冷冽。
云雀只心疼她被敲竹杠,连连比着手势,表示碧泉的啼哭不可尽信。
重活一世,寒莲最喜欢的人便是云雀,不须提防,可以放松心情谈心,不由握住她的手,绽开温和大方的笑容道:“我可怜的云雀,遇到我娘之前吃了很多苦吧,总喜欢杞人忧天。”
云雀呀呀出声,寒莲笑意浅浅,安抚她道:“云雀啊,等你也活到五十岁,就会像我一样不在乎小恩小怨,就算碧泉姑娘存心骗我好了,那也是她够聪明,知道我刚好有钱给她骗,而且最好骗。我不傻呢,云雀,我是揣着明白装胡涂。”
云雀一头雾水。
“你不信我是装胡涂不是真胡涂?”寒莲淡淡笑了。“我知道她们背后都说我是小白兔,笑我像乌龟一样总缩在榴花院中不随意出门,一点宠妾的样子也没有。但,她们哪里知道,乖乖做一只小白兔,当缩头乌龟才能平安活下去啊!云雀,你不是一直奇怪周嬷嬷每个月送来的芙蓉香膏,我一次也没用过,也不让你用,这是为何?”
云雀老实的摇头。
“那种芙蓉香膏抹了会使肌肤滑嫩如玉,可是有避孕的效果,用久了甚至可能绝育。世子妃姊姊的盛情厚爱,我不能不收下,每晚悄悄地抹一点在镜台背面或桌脚椅脚上,权当给木头涂脂保养了。”
云雀大惊失色。
“你问我为何知道芙蓉香膏暗藏玄机?”
即使面对云雀,寒莲也没说出自己前世可是“春意楼”老鸨的左右手,什么阴私手段都看多了听多了,况且在女人圈里生活久了,她始终相信隔墙有耳,即使此刻在空旷的后花园里,谁知没人躲在假山的某一角?她敢说出口的,都不怕被人听去,所以她不需要演戏。
“你晓得我一直害怕国公爷的继夫人,”她能说的是寒莲本身的记忆,“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有天很早去给继夫人请安,她还在内室梳妆,屋里的丫鬟见了我都各自去忙,没人给我通报,我不小心听见继夫人和赵嬷嬷用阴狠的声音取笑李姨娘和孙姨娘急巴巴的来讨芙蓉香膏回去用……我吓得退至屋外立着,不敢告诉别人我听到了什么。后来我回屋里慢慢琢磨,才明白继夫人为何那么大方,一盒五两银子的芙蓉香膏,月月供应不缺。”
云雀听了,一脸快哭的表情。
“不要紧的,云雀,我不是真的小白兔,我会装胡涂。世子妃算计我,我不会拆穿,你也不许表现出来,就当作还了宁国公府抚养我的恩情。”
云雀比手画脚,就是替寒莲抱不平。
寒莲正色道:“也不可以告诉世子爷或王妃。世子爷貌似粗豪,其实精明能干,又有正义感,他知道了若去质问世子妃,事后谁会倒霉?是我啊,云雀,世子妃若是换另一种法子让我绝育,我防不胜防啊!”
云雀哭丧着脸,还是点了点头。
“好啦,开心点,能嫁给世子爷,我没什么不满足的。”寒莲往前走去,张开双臂深吸一口冷冽的梅香,柔柔软软的嗓音如歌,“瞧这多美啊,云雀,不可辜负了玉雪为骨冰为魄的梅林景色,自古有多少骚人墨客传诵梅花的孤傲雅洁,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多么传神!”
枝头上的梅花或含苞欲放,或绽瓣盛开,或残英点点,千姿百态,丰神绰约。
云雀忙上前扶住她,与她在梅园里散步。
第十三章 暗中护美人(1)
寇准从假山上下来,一脸沉思。
他沉静秀丽的小白莲花不是真的小白兔,他倒是不在意,本来人都是随着环境而改变的,小白兔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呢!
令他震惊的是,花荣月竟然和她继母是一路货色,笑面观音,毒妇手段,连自己陪嫁的媵妾也不放过。
寇准没有庶出的兄弟姊妹,固然是安庆王十分爱重妻子,但王妃若没几分手段也镇不住内宅。这些寇准全心里有数,但怎么可以对亲如姊妹的寒莲做这种事?若不想寒莲生儿育女,花荣月何须陪嫁媵妾?明知每次事后都喝了避子汤,花荣月还不放心?
幸好寒莲不是白痴的小白兔,还傻人有傻福,碰巧得知芙蓉香膏不利女子受孕,巧妙地避开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寒莲没向他告状,他也不便替她出头,诚如寒莲所担心的,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成天待在内宅里保护她,她要学会自保。
至于碧泉,他会派人暗中调查一下。
如果碧泉存心欺骗年幼心善的寒莲……寇准眸光微寒。
他转过假山,寻着寒莲的脚步而去,一刻钟后与他的小美人偶遇。
“世子爷!”寒莲一脸惊喜的表情,福身见礼。
寇准握住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责怪道:“出来散步也不拿个手炉,手都冰了,云雀太粗疏大意,我给你添个丫鬟伺候。”
云雀惊惧地跪下,很怕被赶出府去。
“世子爷别吓云雀了,她可是我娘留给我的人,伺候我无微不至,是我自己嫌拿个手炉麻烦。”寒莲笑盈盈地道:“梅园景色幽美,揣个手炉太不诗意了。”
寇准哈哈一笑,对云雀道:“起来吧!”
他牵住美人的小手便不放了,与她一道在梅圔散步聊天。
他含笑道:“天气一冷你便不爱出门,今天怎么好兴致,与人有约?”
她婉转一笑,“安庆王府的梅园颇有名气,这般美景如今近在咫尺,不出来欣赏一番岂不可惜?”她不想之后还要圆谎,所以回避问题,但低垂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冷嘲,不知他在哪里偷听了一耳朵?也罢,他既然揣着明白装胡涂,不拆穿她,这样正好。
寇准不再追问,闲谈当年因为祖母特别喜爱梅花,祖父才辟了一座梅园和冷香亭,祖父母健在时常于冷香亭里煮酒赏梅,伉俪情深。
寒莲一脸欣羡,心中却腹诽,伉俪情深?那庶出二老爷是怎么来的?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明眸默默含情地斜睨他一眼,柔声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相比那些门面光鲜、内里脏污的权贵世家,安庆王府的家风十分清正,原来是老王爷和老王妃做了表率,当真令人敬服!不过最庆幸的是,我有福气随着姊姊嫁到这么好的人家来,真要感激诸位神佛。”
这番恭维有一半是真心的。富贵人家,只要主母不狠毒的,膝下有五、六位庶子女喊母亲,这很寻常,风流些的甚至有二、三十个庶子女,认都认不清。如安庆王府这般家风的似凤毛麟爪,别说花荣月省得应付一群小姑娘、妯娌争宠,连寒莲都庆幸这日子过得还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