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周嬷嬷是不能得罪的。寒莲吩咐秋水上茶点。
周嬷嬷敬她是半个主子,微微屈膝行福礼,起身时含笑打量着寒莲,见她青丝如墨眉如黛,身材纤如弱柳,大有娇怯之姿,身着孔雀蓝繁绣上衣和雪色丝绸罗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流云蝴蝶钗,散发清新淡雅的自然美丽,周嬷嬷的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得逞的满意。
秀色清雅的莲花,正好陪衬牡丹真国色的芳华盛艳,而又恰恰能压过寇准屋里一干庸脂俗粉的妾室。
寒莲打开秋水端上来的剔红葵花式盖盒,一股甜香扑鼻而来,轻声道:“今早做的山楂糕,表姊知晓我喜欢便命人送来,嬷嬷也尝尝。”
周嬷嬷跟在花荣月身边,连燕窝羹都留了半碗自己喝,什么名贵糕点没吃过?不过正好可藉由要寒莲感恩图报说起,点明她的处境、她的难处,而大小姐愿与她共事一夫是多么抬举她,处处为她着想……
媵妾?正妻的附属品,陪嫁物之一,不是怜恤表妹,要为她挑一门好亲事?闻言,寒莲的眉心微乎其微地蹙了蹙,唇欲言,却在周嬷嬷的连珠炮下无法开口。
说一千道一万,贵人的许诺不值一个屁!到底还是寒门孤女好拿捏,受了委屈也无娘家可撑腰。
端着平日惯用的斗彩竹纹杯,寒莲静静听着。
“怎么,表小姐不愿意?”周嬷嬷的语气中添了三分冷凝。“表小姐有更好的打算,我可代为禀告大小姐。”她忍了又忍,还是不小心流露不屑之意。
寒莲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嬷嬷说得我无地自容了,我只是太震惊了,作梦也想不到表姊愿意委屈自己与人共事一夫。我算什么?平凡的一介孤女,自舅母去世后,全赖表姊仁心护持才活到今日,我……我很害怕跟表姊分开,只要能一辈子跟在表姊左右,教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语气诚恳至极,因为这是真心话。
感谢老天爷,她正瞌睡呢,便送枕头来了。重活一世,寒莲最怕的就是花荣月嫁人,到了她伸手不能及的地方。
周嬷嬷满意地笑了,语气温和道:“表小姐果然是明白人,大小姐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你享不尽的福呢!”
寒莲害羞地垂下眼睑,周嬷嬷没瞧见她一双眼睛幽幽的,似古井,冰冷得无一丝暖意,冻人心腑。
过了天上王母寿日,安庆王府正式向宁国公府下聘,一百二十抬的聘礼,少说价值两万两,说明安庆王府对未来世子妃的看重。
宁国公府开始为花荣月准备嫁妆,婚期订在九月十八,毕竟长幼有序,在这之前要先为世子娶亲,花荣信和毛景兰的婚事订在五月十六。
宁国公府一片喜气洋洋。
花荣月既然看毛景兰不顺眼,不甘心白白便宜毛氏和毛景兰享受宁国公府的财富,所以除了生母遗留的嫁妆铺子她要全数带走—— 花荣信也不与她相争,还向父亲要了一份丰厚的陪嫁,压箱底的白银就有一万两。
毛氏自是不悦,她的陪嫁不过五、六千两银子,便傲视毛氏一族的堂姊妹,嫁过来才知道宁国公府有多富有,而这些产业以后她的儿子也有分,她生的儿子越多就可以分越多,怎么可以被花荣月挖去一大块?
但这次宁国公不听她的了,花荣月终究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连嫁人也不忘帮他解决一件烦恼事,教寒莲做了她的媵妾,他省得操心寒莲的亲事。
宁国公很大方的也给了寒莲一千两银子的压箱钱,不过作为媵妾,安庆王府的聘礼自然没她的分。
寒莲一向温柔乖巧,每日必去向花荣月请安,帮着绣嫁衣绣鸳鸯枕被,花荣月自然不会让她太累,不用半个时辰便拉着她一块喝茶吃点心,十几个绣娘难道是摆设?
寒莲乖巧守本分,花荣月在吃穿用度上便对她非常大方,除了代表正妻地位的凤头钗、正红色,妾室不能用之外,水红色、玫瑰红、粉红色的丝绸、云锦、蜀锦、绫绡、细罗,她都匀了一部分送至暖香院,更别提水蓝、淡紫、湖绿色等更适合寒莲的绸缎,一匹又一匹给得毫不手软,相配的首饰也送去好几匣子了。另外,还有昂贵的胭脂水粉和芙蓉香膏,寒莲均欣喜若狂的收下了。
除了想好好拉拢寒莲这位表妹,女子只要共事一夫就想分出个高下,花荣月要教寒莲记住,身为媵妾,她的荣辱与否全在一念之间,花荣月可以抬举她为贵妾,也可以让她贱若尘泥,整个安庆王府,只有花荣月是她唯一的依靠。
见寒莲唯命是从,花荣月很满意,连周嬷嬷都得意自己出的主意妙。
花荣月偶感风寒,寒莲领着云雀亲自为她煎药,药煎好了,用莲纹青花小碗盛着,端至花荣月榻前,必备两根茶匙,细心地将药吹至半凉,寒莲都会先尝一小口,没问题了才换另一根干净的茶匙,服侍花荣月用药。
花荣月很习惯也很享受高高在上的滋味,但笼络人心是必要的,美眸水光盈盈,笑睇她,“都是一家人,妹妹何须这般小心,难道我还信不过你吗?”
“是周嬷嬷教我这样做的。”寒莲柔婉的嗓音如春泉,在屋里流淌。“周嬷嬷说姊姊日后贵为世子妃,要小心珍重自己的身子。”其实是她问周嬷嬷需不需要试喝一口,周嬷嬷没有反对而已。
将忠心为主的功劳归给周嬷嬷,周嬷嬷十分得意地受着,脸笑开如一朵菊花。“是啊,大小姐,咱们府里的仆妇自然忠心于你,不敢使坏,但婆家终究不比娘家,王府的水深着呢,在您诞下嫡长子之前,小心一万次都不为过。”
花荣月想到寇准那些侍妾,还有安庆王的庶弟,二老爷一家子都还住在王府里,甚至寇准的长姊华泱郡主寇泱,三年前死了丈夫,没有子嗣,很有可能也会大归回娘家,人多口杂,人心难测,还是小心点好。
“银冰,我让你准备的铜胎珐琅花鸟彩绘的长方三层盒,送去暖香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嫁人,她能信任的便是陪嫁的这些人。
银冰屈膝应是。
寒莲回屋后才发现那长方三层盒价值不菲,最下一层是满满的金豆子,第二层是一两一个的银元宝,最上层是四钱一个的银饼。
“表姊出手真大方,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寒莲明白,花荣月在给她做面子,嫁入安庆王府,即使是一名小妾,有钱打点仆妇,所受的待遇就会不一样。
而寒莲的颜面就是花荣月的颜面,花大小姐是最要面子的。
要收买人心嘛,自然从身边人开始。暖香院的粗使婆子一人赏一个银饼,屋里伺候的丫鬟一人一个银元宝,云雀和秋水一人两颗金豆子。
人人喜出望外,看寒莲的目光多了三分尊敬。
寒莲笑盈盈的。人死如灯灭,泼天的富贵也带不走,她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反而会妥善地运用这些身外之物。
幸亏原主已死,否则将遭芙蓉香膏算计!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后就让她回敬真正的青楼手段给花荣月瞧瞧。
第三章 毒妇狗咬狗(1)
翌日一早,寒莲雷打不动的带着云雀去丹凤院煎药,真心诚意地向花荣月道谢,药煎好时,毛氏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来探病,花荣月一想到又要多个弟弟或妹妹就没好气,寒莲乖觉地没有先尝药,直接服侍她喝完。
花荣月十分欣慰,这位继母并非善人,若寒莲先替她尝药,毛氏肯定会在贵妇圈子里替她宣传,说她人还没嫁进王府就开始提防小妾,整治小妾。
她决定每个月赏赐寒莲一荷包金豆子。
过两日,她已完全康复,看寒莲宝爱地捧着她送的《十方游记》的珍本,笑得像个孩子,单纯又灿烂,她也忍不住心情大好。
屋里的气氛一团祥和,小厨房的人送上一坛子刚煨好的药膳乳鸽汤,最是滋阴补气,寒莲乖巧的上前要帮花荣月盛一碗,刚拿起汤杓就听见有人道——
“这是什么香味啊,真勾人食欲。”
毛氏带着毛景兰来探病了。
不管喜欢不喜欢,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花荣月、寒莲和一屋丫鬟上前见礼。
婚礼已近,毛景兰本不该来,但她仗着姑姑疼爱,又有探病的堂皇借口,反正花荣信去右军都督府当差去了,不怕会碰到。
花荣月请她们坐下,心里腹诽,汝阳侯府真是没规矩、没教养,怪不得一年比一年没落,死皮赖脸地就是想攀上哥哥!
既然有客,寒莲盛了三碗药膳乳鸽汤,奉于毛氏、毛景兰、花荣月,自己就没有了,但她毫不在意的在一旁的绣墩上坐着,翻看《十方游记》。
毛氏过了孕吐期,正是嘴馋的时候,吃得欢快。
毛景兰也不想将一碗补汤让给立志作妾的寒莲,优雅地吃个碗底朝天,用绢帕拭拭嘴角,笑道:“荣月这儿的可都是好东西,连吃的都特别养人,难怪莲儿宁愿作妾也要巴着你不放。唉,我娘说,稍微有点儿骨气的女子都是宁为小户妻,不为大家妾,就是有人自甘下贱!”
花荣月脸色不好看起来。
寒莲闻言抬头,目光恭顺,温柔娇怯,“这世上,没有比表姊更真心疼我的人,我只要能跟表姊在一起就好了。我相信表姊不会害我,所以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只要有表姊在,我什么都不怕。”
花荣月脸色大好。
“英雄?”毛景兰噗嗤一笑,凉凉道:“英雄不是已英年早逝,寇准寇世子也算英雄?得了,你就傻吧,不过别忘了,王府的规矩大,见了世子妃要自称奴、奴婢、婢妾,千万别犯错啊!”
寒莲温顺如绵羊,低声道:“我没有关系,只要表姊高兴就好。”
当别人都是傻子啊,毛景兰,就因为你怕花荣信对寒莲余情末了,想在进门前将寒莲嫁出去,才会唆使毛氏替寒莲择婿,却又不安好心眼,千挑万选了一位歪瓜劣枣,想看寒莲过着辛苦又卑微的一生!
高高在上的操弄别人的命运,很得意吗?因为算准了寒莲没有反击的力量,只能乖乖受着,所以有恃无恐的为所欲为,很有趣吗?你可知道你方才喝的那碗汤里加了什么吗?
寒莲雪白的小脸柔软微笑,柔弱得教人心疼。
花荣月喜欢寒莲的温顺,却见不得两位毛氏把她当小白兔捉弄,别过头,“莲儿,你回去歇了吧!”没发觉自己已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口吻。
寒莲像是完全没感觉,笑涡轻漾,“是,表姊。”身子轻盈地给在座三位女子福了福身,领着云雀告退。
丹凤院有自己的小园子,繁花馥郁,华美富丽,寒莲沿着青石板道漫步行走,水眸眨动着,颊边的小梨涡忽闪,一脸愉悦地呼吸着芬芳。
沿路遇见的丫鬟、媳妇子,都觉得表小姐虽不如大小姐那般美得惊人,但胜在温柔和气,看人的眼神软绵绵的,只有单纯的善意。
宁国公府不缺捧高踩低的奴仆,但也有一部分仆妇对大小姐是尊敬里含有五分畏惧,怕误触逆鳞而被卖掉,对表小姐倒是单纯的喜欢服侍她。
寒莲全没放在心上,回眸再看一眼富丽堂皇的丹凤院,眨眨水眸,眼瞳迅速闪过两道幽光,没人瞧得清道得明。
云雀轻轻“啊”了一声,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寒莲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回了朵笑花,“云雀别担心,这儿是丹凤院呢,出了什么事,自有表姊担待,与我们何干?”
云雀微微点头。
“表姊可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急,凡事都要慢慢来。”寒莲微笑着走出后花园,淡定、静谧、从容。
重生一世,她有什么好着急的?花大小姐主动将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了,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世人都畏惧死亡。
其实死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停止呼吸而已。
痛苦地活在人间炼狱里,才是永劫!
撤走了汤碗,换上香茗,钧窑玫瑰紫釉的盖碗是毛景兰没见过的珍品。
毛氏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抚着自己的腹中宝,微笑着道:“大夫说有了身孕的女子,少饮茶汤。”
毛景兰一挑秀眉,“荣月,这就是你不对了,姑姑腹中的孩子可是你的亲弟弟,你屋里的丫鬟竟敢如此怠慢,还不换一碗红枣茶来。”
花荣月暗地里咬牙,这还没进门呢,就立起长嫂的架子了。不宜饮茶?呸!安庆王府送来的聘礼中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信阳毛尖,毛氏可是借着国公爷的名义取走一大半,说是分送亲友,焉知不是进了汝阳侯府。
毛氏道:“算了,小事一桩,我们不喝茶,来聊聊……”边说边将茶碗放回手边的几案上,一个不留神,“锵啷”一声跌落地上,碎成数片。
屋里服侍的,包括周嬷嬷都变了颜色,心疼不已,那可是上百两银子呢!好好的一套茶具就这么缺了一个。
毛景兰“哎哟”一声,“姑姑您没事吧?有没有伤了哪里?”
“没事,没事,一时手滑。”毛氏一脸歉意的看着花荣月,“一个茶碗而已,你不会放在心上吧?”谁让你爱炫耀!死鬼元配生的女儿凭什么事事压我一头,屋里用的东西都比我好,早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花荣月气笑了。当别人眼睛都瞎了,没瞧见她是故意的?想到自己在出嫁之前,都要看这两个女人趾高气扬的,不由一阵气闷。
不过仗着肚子里有一块肉,行事便肆无忌惮,汝阳侯府出来的就是不入流!
一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少了一个盖碗,不齐全的东西花大小姐自然不会再用了,但也不想便宜其他人,吩咐凝珠,“让人将茶碗洗干净了,送去暖香院,表妹一个人喝茶,用着无碍。”
凝珠屈膝应是,没多久剩下的钧窑玫瑰紫釉茶具便送到寒莲手上。
毛景兰皮笑肉不笑道:“荣月待莲儿就是不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想到她。不过常言道,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小心哪天被反咬一口。”
花荣月呵呵一笑,“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是呵,这几年见识了毛大小姐的手腕,我算是明白了。明面上大言不惭地说是来陪伴姑姑,和我们姊妹俩玩耍,暗地里却勾引我哥,教我哥色迷心窍的非卿不娶,我真有被反咬一口的痛感呢!”
想挑拨离间,就凭你毛景兰?寒莲从小到大都是最无害的小白兔,美貌不如你,家世不如你,都这样了,你们毛氏女一样容不下,心思歹毒的要毁了她的一生,像胡乱咬人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