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叫秦震吧?
凤炽问话的嗓音维持一贯的柔和平顺,几乎教人感受不到起伏,他不喜欢这位主子说话的语气,总教人要从背脊打寒起来。
回炎爷,小的秦震。
他拱手回答,很小心不让自己的想法显露于表面,就算再不会看人脸色,也知道所谓的明哲保身。
陶朱不只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老人家从不吝于夸赞你的聪明,但是,你真的认为活在这世上,只有聪明就足够了吗?
一时之间,他不太明白凤炽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但在后来,他细想过,或许是因为在那天之后不久,他才刚又因为一时眼见不过,跟其他弟兄们起了冲突,最后是让陶朱爷充当了和事佬才解决。
因为在当下没想明白,所以他只是紧抿着嘴巴没有回答,只见凤炽神情怡然地望着窗外的景致,淡淡地继续说下去。
就当做是我给你的忠告,纵使你的精明有十分,也最好都藏匿在浑厚之内发挥作用,论古今败者,精明者十居其九,所以,锋芒太露,究竟是傻还是聪明,你最好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才好。
就算在当下他没想透,但是,凤炽的一番话却是如雷贯耳,一直到他离开久久之后,都还愣在当地不能动弹,从那一天之后,他不再凡事冲动要强,他要让凤炽亲眼见识,他不是一个只靠几分小聪明办事的人,他开始回想从前在问家时,见到芽儿拢络人的功夫,虽然没有她的浑然天成,但是,他把握住一个诀窍,那就是凡事要做进人的心坎儿里,不足的,就靠他待人以忱的真性情,所以到了今天,在他的身边不乏诸多交心的好哥儿们,也已经得到陶朱爷相当的信赖,能够担当起大任。
“阿震,他们说养蟋蟀要用盆,带我去买盆。”柳鸣儿突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那里还有个不用的旧盆,先给你,用老盆养比新盆好。”他笑笑地回答,看见她似乎有点不信,投给他质疑的一瞥,最后还是点点头。
对了,是不可思议!秦震终于给自己心里的想法找到了解释,在看到柳鸣儿的时候,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究竟,如今终于知道,原来他是觉得不可思议,像她如此单纯孩子气的人,竟然能够与凤炽这样深不可测的男人相处得融洽?!
在这当中,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在他的眼里,凤炽是主子,可是,除此之外,他对这男人总有几分不自主的畏怖之感,因为凤炽对付起人的冷酷手段,他是亲眼见识过的……
第5章(1)
夜里,“小兰亭”里少了它会吵会闹的小客人,一片阗黑,寂静无声。
凤炽走进屋里,在黑暗之中看见了两双炯然发亮的虎眼睛瞧过来,大概也因为柳鸣儿出门没将它们带上,整个“凤鸣院”里没人敢来这里上灯。
他拿出火折上了灯,站在小花厅里,看见无论是案上、椅上、柜子上都搁了好几样稀罕的玩意儿没收拾,有些他瞧了眼熟,因为是他送给她玩的,有些他则是没见过,听说,像这样的东西,都是在船货一到港,就被她给用“借来玩玩再还”的名义,擅自就把东西给取走了。
不过是八音盒和西洋钟这些小玩意儿,他其实不介意她擅自去拿取,而且她说到做到,玩完了也真的都会拿去还,只是在隔天,就会在他的吩咐之下,再把东西交还到她手里。
已经是被你把玩过的东西,还能拿来卖人吗?
在他对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其后,除非是她真的喜爱得紧的玩意儿,要不,她就不随便拿取了,而且,在取要的同时,她会让人来问他,那样东西可不可以就给她了?!
十有八九,他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甚至于没过问她究竟拿了什么,即便是再贵重的东西,他眼皮子也不会眨一下。
他知道对她而言,没有什么贵不贵重,只有好不好玩。
凤炽走到梳妆镜前,不似一般女人要备着胭脂水粉,花钿金钗,天生丽质的她只有一把红玛瑙刻制而成的排梳,梳齿之间缠着一根长而柔软的发丝,是她在给自己梳辫子时留下的吧!
梳子玛瑙的红艳颜色,宛若火光般刺痛他的视线,在这一刻,他仿佛又见到那张令他心痛的泪颜。
你看见了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在想你啊!我要你回来……你快回来啊!
那是一张无比动人凄绝的美丽脸蛋,七八分的神似柳鸣儿,但说也奇怪,他从未见柳鸣儿哭过,但是,令他无法忘怀的,却是她一声声呼唤,哭到撕心裂肺般的泪颜。
这时,凤炽看见两只老虎有了动静,不多久,他也听到了一串轻巧的脚步声往这里过来,接着,就是一记从他背后而来的扑抱。
“凤炽!凤炽!凤炽!”柳鸣儿从后面抱住他精瘦的腰,抬起小脸笑咪咪地看着他回望的眸光。
“你去了哪里?”他明知故问,因为他早就得到了回报,知道她一整夜都是跟秦震在一起。
在柳鸣儿的脑袋瓜子里,没有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她以脸蹭了他的背几下,因为心里开心而笑得合不拢嘴,“你看你看!阿震给我的蟋蟀,他还要给我老盆,教我怎么养。”
阿震?凤炽微挑起一边眉梢,对于她对秦震的叫唤方式感到质疑,从不曾听她说过与秦震的交情,不过一天功夫,就已经如此亲密了?
但他没动声色,只是泛扬起一抹浅笑,接过她献宝似递上来的小竹筒,拿在手里把玩着,“今天晚上玩得开心吗?”
“嗯,很开心,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是吗?比跟我在一起还开心?”
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柳鸣儿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跟秦震在一起会比凤炽还开心吗?
不一样啊!她心里知道两者之间完全是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
跟凤炽在一起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而是,她最喜欢跟他在一起,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啊!
“歇下吧!玩了一整个晚上,该累了。”说完,他不着痕迹地扳开她圈住的纤细臂膀,转身就要离开。
他冷静的态度令柳鸣儿觉得忐忑不安,比较起来,她宁可听他责骂,这时,她忽然想起稍早之前的事情,深吸了口气,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拔光那个陶朱爷爷的桃子吗?
“不,我不问。”凤炽回头睨着她,静雅的眼眸之中,沉淀的一抹近似无动于衷的冷淡,“既然你不觉得自己有错,我就信你,就不过问,鸣儿,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承诺,我会做到。”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在这时听见她的叫嚷声从身后传来,“我没错!没有!凤炽,你听见了没,我、没、有、错!”
这时,他忽然定住脚步,回过头看着她,看见她在激动地喊完之后,气息微喘,眼眶之中已经涌出了豆大的泪珠,在这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利刃给贯穿一样,是啊!明明就是这张泪颜,却又仿佛哪里不太一样,到底,她们之间有哪里不同呢?
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柳鸣儿咬住嫩唇,尝到了泪水的咸味,整个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心里不明白凤炽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仿佛透过她在看着谁,就在她以为他会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见他眸色一黯,再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要见凤炽。”
这句话,柳鸣儿在短短几天之内,不知道已经说过几次了,可是,每次说完,就像是把石头给扔进不见底的黑水里,见不着影,连个回声也没有。
所以,今天她缠着古总管不放,已经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缠到了最后,古总管终于忍不住摆出了不耐烦的脸色。
“你就乖乖等着吧!”他话才说完,目光忍不住落到她身后的两只老虎上头,看见白银的眸子不善地眯了一眯,赶紧收起脸色,后退了几步,几乎把大半的身体都藏在柱子后面时,才又说道:“炎爷想见你时,他就会来了!像你这样吵吵闹闹的,知不知道会让人觉得很烦?”
古总管最后几句话是笑着说的,但他的笑脸是摆给两只老虎看的,就怕它们发现他对柳鸣儿的态度不客气。
其实就算对她不客气,他们这些奴才也不怕她去向主子告状,因为,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佯,可是就算奴才们给她脸色看,她也不会去跟主子哭诉,而自然也不会有人因此受罚。
其实,柳鸣儿不是笨,也不是故意装无辜,而是她觉得任何人对自己说了不好听的话,都是针对着她来的,与凤炽何干?她自然不必让他知道,更不觉得有必要去告状。
不过,古总管以为他笑着说话,就能瞒过两只老虎,却不知道它们能懂人语,他话才说完,只见白银怒咆了声,越过小主子的身畔,欺近到古总管面前,张大了虎嘴咆吼。
“虎大爷,饶命啊!不要吃我……我年纪大了,皮老肉硬啊……”古总管吓得双腿跪倒在地,蜷伏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柳鸣儿没有阻止白银威吓古总管,她知道它是在替自己出气,她不会去向凤炽告状,但不代表她听了那些刁毒的话,心里不会难受。
她一语不发,转头离开,白银和黄金也前后都追上小主子的脚步,只有古总管还跪在原地吓得哭爹喊娘。
在柳鸣儿离开之后,洛紫绶与婢女妩娘走了过来,她低头看着古总管仍旧不停地喊着饶命,心想老人家大概也不愿教人看笑话,所以一语不发地转身折回来时路。
虽然身为“待年”,但是终究不是凤家的当家主母,她必须与每个人都打好关系,那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妩娘追上主子的脚步,笑着说道:“我原本还想那个叫鸣儿的姑娘对炎爷很重要,没想到不过如此而已,小姐你不用担心了。”
“我原本就没在担心。”洛紫绶微笑叹气,回眸看了婢女一眼,“不过,你以为炎爷不见她,是因为她不重要了吗?”
“那当然,难道不是吗?”
“你跟我在凤家待了这么些年,曾几何时见过炎爷如此明摆着给谁脸色瞧过?你说她不重要,这想法我可不敢苟同。”
若只论外表,谁都会以为凤炽是一个温和的人。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刀藏在笑里头,谁能“有幸”见到那刀刃的锋芒,通常下场都已经是回头太晚了!
说完,她不再言语,远远地看见柳鸣儿一边走着,一边拿着小竹筒在耳边倾侧摇晃,在听竹筒里发出的声音,她看着那个做得十分精巧的小竹筒,立刻就知道是出于谁之手,她在心里冷笑,不由得心想,或许大伙儿们都在说柳鸣儿是会迷惑人心的妖女,倒未必全是假的!
六月末,盛炽的夏日,日头毒辣如火。
不过,在“小兰亭”里,却无比的清凉;当初,凤炽将这个院落拨给柳鸣儿当客厢,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答应给要她最好的“款待”,这个“小兰亭”便是其一。
在“凤鸣院”里,除了凤炽所居住的主院“朱雀居”之外,就只有“小兰亭”里也设了凉殿,那是一种巧妙的设施,利用暗道将水送上屋檐,让水流漫过屋顶落下来,藉由让水蒸发的过程降低屋子里的热度。
一整天,柳鸣儿与白银黄金都待在凉殿里,一人二虎卧在窗边的长榻上,老虎性喜阴凉,待在这屋里自然是舒服,而柳鸣儿则是枕在白银的颈上,一手闲懒地靠着黄金,亮若星辰般的美眸看着屋外的流水如雨滴般不断流淌下来,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灿烂如剔透的水晶帘子。
“白银,黄金,你们说,凤炽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样,不喜欢我了?是不是他也觉得我闯祸太多,所以嫌麻烦了?”
她觉得现在的状况,跟她刚到“刺桐”的时候有些相似,总是被凤炽用各种理由推说不见,但是,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回她无论闯出多大的祸,他也不会特地来见她了!
两只老虎相视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主子这个问题,黄金以鼻子轻蹭柳鸣儿的脸颊,因为被虎须蹭得痒痒的,让她笑着躲开。
一人二虎笑闹了会儿,忽然,柳鸣儿沉静了下来,笑过之后,不知怎地,她心里像是被人掏出了一个空洞,反而觉得更加寂寞难受。
“白银,我想我爹了。”她抱住了白老虎的脖子,小声地说,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她五岁那年,生平第一次爹带她出“百花谷”,正逢上元宵的花灯节,他们进了正在办热闹的城镇,满城的灯花,沿街叫卖的小吃与杂耍,熙来攘往的人们,让她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五颜六色,几乎把整个城镇都照得通亮的花灯,让她怎么都看不腻。
那天晚上,在睡觉之前,她明明就跟爹约好了,他们要留在那镇上多看几天花灯,一定要玩得尽兴才回去,可是,隔天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连夜用马车带回“百花谷”,而且无论说什么,她爹都不肯再带她去看花灯了。
如果我是你爹,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对我那么坏!
据后来她爹的叙述,当时的她好生气,脸儿是红的,眼圈儿也是红的,可见她对于自己被偷偷带回“百花谷”的事有多气愤。
喔?你倒是说说,爹对你很不好吗?
她则是记得她爹用着一贯的微笑,眉梢微挑,嗓音也总是柔柔的。
对,很不好!如果我是你爹,我一定会天天带你到城里去看热闹,如果我是你爹,我一定买每一种你想吃的细点给你吃,如果我是你爹,你想看花灯看多久,我就让你看多久,一定不会因为时间很晚就赶着带你回家,当然更不会偷偷把你带回家,如果我是你爹……爹你不可以笑啦!
她明明每句话都说得义愤填膺,可是她爹却越听笑容咧得越大,到了最后已经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鸣儿,你说的这些,都是想我让你做的事情吗?
被一语说中了心思,她却是小脸涨红,嘴硬着不肯承认。
才不是,我是在说如果我是你爹,我就会对你那么好,才不像爹你对鸣儿一点都不好!
好好好,那下辈子换你当爹,爹当鸣儿,好不好?
看她十足认真的表情,让傅鸣生忍不住想要逗弄她,而这一点坏心眼她当然是看出来了,气呼呼地走开两步,然后又忍不住回头瞪了亲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