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你甘心吗?”
“九妹妹,你不该回来的。”
兄妹俩不约而同开口,俱是一怔。
容如花一双杏眸霎时泪雾迷蒙了起来,鼻头发酸,难掩哽咽地低声道:“二哥哥,真好,你没变。”
当姨娘一死,当嫡母对她露出狰狞獠牙的真面目之后,这伯府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再是她脑海中、印象中原以为的样子了。
被噩梦追逐撕咬得遍体鳞伤后,她也害怕幼时曾经感受过的兄长温暖,只是另一个假象和错觉罢了。
可二哥哥,还是她的二哥哥。
“九妹妹错了。”容如诩凝视着这个多年前还是个小胖娃的九妹妹,胸口酸涩闷窒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自嘲道:“我早就变了,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晶莹的泪珠终于抑不住地滚了下来,她颤声低唤:“二哥哥,你在小九心里永远是那个会偷偷喂小九吃酥糖,偷偷给小九讲故事的二哥哥……”
容如诩俊秀却苍白的脸庞泛起一抹怅然苦笑,“九妹妹,忘了那个二哥哥吧,他已经死了。”
“不要!”她抹掉眼泪,杏眼湿漉漉得宛若被大雨洗过的晴朗明亮天空,坚定地道:“有小九在,二哥哥就是想死也死不得,往后一切有我,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二哥哥的!”
“傻丫头。”容如诩努力眨去眼中升起的雾气,朝她笑了笑。“你自己还带着伤呢。你呀,日后护好自己便好,这伯府容不下良心和善意,早晚给人吞吃得半点不剩。”
他若不是……又何至于落得这个毒病破败的身子?
曾以为只要苦心攻读圣人学问,只要自己争气,便能突破身为伯府庶子的命运与困境,替自己闯出生路和一片天。
可历经种种,已年过二十五的容如诩知道,他现在所求的只是临死前不要太痛苦罢了。
第7章(2)
“二哥哥……”看清他灰白气色的如花心下一紧,闪电般地拉起他的手腕,轻搭两指在他腕心脉搏之上,三息之后,脸色变了,咬牙切齿道:“居然——对你下了媚毒?!”
容如诩疲惫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强抑内心激动地低声疾问:“九妹妹,你懂医?”
“二哥哥,我能治好你。”她没有回答,只是斩钉截铁地道。
容如诩怔住了,灰白中透着死气的俊秀面容闪过一抹不知是喜是悲之色。
“二哥哥?”
他眼睛渐渐红了,哑声道:“九妹妹,如果你早一些回来该有多好。”
她心一酸,“二哥哥,对不起,我……”
医术未成,计划未定,她就是早两年回来也没有信心能在伯府中保住自己的命,再说阿琅哥哥是一直不同意她回来的……
“不,不怪你。”容如诩含泪笑了,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小四和小五……都是命,我们命中注定该如此。”
聪慧的庶子,本就是嫡子的威胁,他们三人是太慢学会这个道理了。
“不是命!”容如花霍地抬头,杏眼里燃烧着耀眼火焰。“是人作孽!如果不想有庶子女,何必让我们的姨娘把我们生下来之后,再任他们欺辱打杀?谁又稀罕他们手中的富贵?我们只想好好活着!”
“是……”他眼底早已熄灭的生机逐渐复苏了起来,喃喃。“我们只想好好活着,不是任人驱策宰杀的牛马,而是堂堂正正当一个人的活着!”
“二哥哥,我是回来讨债的,”她握紧他略显冰冷的手掌,脸上露出了堪比骄阳的灿烂笑容。“你也该讨回原该属于你的东西了。”
“九妹妹……”他屏息,不由自主地被折服撼动了。
片刻后,当俏儿和栗儿送来了粗茶和饵食时,看见的却是依然懒散地半靠在矮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玩着色子的容如诩,还有怯怯地膝坐在原地,显然有些无措又不安的容如花。
容如花一见她们来,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拧了拧衣带子,有些小声地对容如诩告辞,最后带着栗儿几乎是落荒而逃。
俏儿一脸满意地看着她们主仆消失的背影,娇软的身子又像水蛇般缠上了容如诩。
“二郎君,碍事儿的人走了,奴再继续伺候你吧?”
“好俏儿,爷今儿可是有心无力了。”他强忍着心中的厌恶,轻挑起了俏儿的下巴,习惯性地露出淫邪的笑容,“你不是喜欢老祖宗上回赏爷的那只白玉佩吗?爷今儿不能喂饱我的小乖乖,就用那白玉佩向小乖乖赔罪了。”
俏儿睁大了贪婪的美眸,咯咯娇笑着在他颊边亲了一下。“二郎君果然最疼俏儿了。”
而在另外一头,容如花沉默地走着,栗儿紧紧跟随在后,在穿过一片四周亮敞无人的花塘时,栗儿忽然低声开口。
“小九姑子,二郎君可信吗?”
“我信二哥哥。”容如花低着头,声音也低微得几不可闻。“而且,他最明白伯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二哥哥除了信我,他也没有别条路可以走了。”
不管是出自她希望仍然存在的兄妹之情,还是出于互助互利的原则,她都是二哥哥唯一的浮木。
日后,且看时间证明一切吧!
东宫之内,一处幽静水榭中,一名身穿秋色长袍的高挑男子闲适地撩拨着瑶琴,清亮中透着浑厚古韵的琴声悠扬荡漾,幽幽度水而来。
容貌映丽身体病弱的镇远侯默青衣和俊美清傲的冠玉侯计环琅,隔着九曲桥倾听着那说不出的高山流水幽静深远之音。
片刻后,直至琴音袅袅消失,他们俩才相视一眼,齐齐越桥进了水榭。
“阿兄,您老是这样欺骗世人好吗?”计环琅一坐下,自行斟了杯美酒,挑眉笑道。
“咳。”安静的美男子镇远侯有些呛住,抬起袖子默默地掩口。
“你个臭小子,当孤每日装仙风道骨与世无争容易吗?”高姚男子老实不客气地送了计环琅一枚大白眼,眼见来的都是亲信兄弟,也懒得再维持形象风范下去,身子斜斜往后靠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紫檀木长案上轻敲。
太子是这世上最苦逼的活儿了,太过聪颖能干是为大忌,皇帝肯定要想:你这兔崽子比朕还英明神武,是想造老子的反吗?
若是太过平庸无能,皇帝定也会想:好大一片江山就交给你这废柴,是想亡老子的国吗?
所以最聪明的太子要当属现如今的东宫一样,温雅敦厚,皎若仙人,才华洋溢却视权势如浮云,对于皇帝交付之事,十件里有八件做得完美无缺,余下的两件留些缺点以供皇帝教责指点,以显示孩儿才智比之父皇的睿智犹有大大不足之处,还望父皇平时多加教诲训勉。
然后今天弹弹高山流水,明天召一两个皇弟亲近亲近,后日到父皇面前卖卖乖,大后日到皇祖母处撒撒娇……
“阿兄快点娶个太子妃,日后就有太子妃陪着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也省得你独自一个在这里猫思春——”计环琅扭头看扯了他衣袖一下的默青衣。“阿默,你眼睛抽筋了?”
“想来太子殿下今日相召我俩入东宫是有正事要谈的。”默青衣温和地提醒。
……没看到太子脸都黑了吗?
这对比至亲还要至亲的表兄弟对掐起来无人能劝,最好还是趁他们二人从斗嘴到比贱……嗯,比剑前,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瞧瞧,跟人家阿默学着点,这才叫忠心好臣子,贴心好兄弟!”太子欢快起来,“哪像你,一天不捅孤刀会死吗会死吗?这样不好,大大不好,小琅,快尽早都改了吧,啊?”
“……”
——太子大兄,你顶着张君子如玉的脸,笑得那么贼还乱调戏表弟,难道不亏心吗?
“况且孤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要是来一个容貌不如孤的太子妃,到底是孤睡她还是她睡孤啊?”太子“顾影自怜”地叹了口气。
计环琅和默青衣登时目瞪口呆。
堂堂一国太子……你你你大爷的威仪何在?威仪何在?
“这话你有胆就在皇姥姥面前说一遍!”计环琅震惊过后,哼哼冷笑。
“孤是不敢,不过小表弟你要是去说了,就是告状精,学人怪!”太子嘿嘿笑。
“大兄,你还能再更幼稚吗?”计环琅炸毛了。
“看状况,看孤心情。”太子摊了摊手。
默青衣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只觉自己面前坐着的好像是两个在学堂上捏来掐去的启蒙小童,又想叹气了。
好不容易这对盛汉王朝最尊贵的表兄弟闹完了,总算回归正事上头。
“天略府有内奸。”太子啜饮了一口清醇美酒,忽道。
计环琅和默青衣眼神一凛。
“人揪出来了?”计环琅凤眼微眯。
默青衣则是问:“层级几何?”
东宫的天略府内部势力人员分八层,第八层是最不起眼的贩夫走卒,却是广大渗透进民间搜集情报的力量,第七层为江湖高手,第六层是南北战略要地的指挥使,第五层乃文武官员里的人才,第四层则是勋贵子弟里的菁英,第三层是京城内外大营的将军,第二层是东宫铁血暗卫,最高也是最秘密层级当中就有他们四大侯……
天略府只忠于东宫太子,太子则是忠于皇帝。
但太子忠于皇帝,却不会无限量包容他那些妄图撼动皇权'夺取东宫正位的皇弟、皇叔。
不管父皇再英明,或者最器重疼爱的还是他这个太子,这大好江山犹如肥肉一块,有野心的皇子哪个不想咬一口的?
“都是东宫幕僚里的一些小鱼小虾罢了。”太子闲适地放下了杯子,唇畔噙着微笑。“不过老二和老四能把手都伸进东宫,还直指孤的天略府……本事和往年相比,倒是长进了一二。”
计环琅思索了一下,眼底光芒微闪,讽刺道:“相较之下,五表兄懂事聪明多了。”
“五弟嘛……”太子笑了笑,“就是‘懂事聪明’太过了。”
最难的就是中庸,不好不坏不过不失,他这个好五弟却是多年来一往如常,该小显摆的时候小显摆,该低调的时候低调,连蹦跶得最欢的老二、老三和老四,谁都没拿他当对手。
他本人是平庸温吞懂事示人了,偏偏纳了个美若牡丹锋芒毕露的侧妃,要说他自己没点子旁的想头,谁信呢?
不过,也多亏小表弟七、八年前就提醒过他,否则他一时半刻的还不见得会把注意力落到这个五弟身上呢!
“弟弟多了就是闹腾,尤其还不是一个亲娘生的。”太子眉眼温雅,神情舒卷,语气里却难掩略显无奈的感叹。
默青衣淡淡笑了。“人心好不好,投缘不投缘,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有时纵然是血脉至亲又如何?总是,无愧于心便好。”
“阿默真是善良的好孩子啊!”太子眨眨眼,满眼欢喜欣赏地打趣道:“以后就从了孤,当孤的女婿吧?”
“……”默青衣眼角一抽。
“噗!”这下换计环琅拍案喷笑了。
哎呀,看别人被调戏还是比较爽啊,哈哈哈哈!
太子大兄连太子妃的影都还摸不着,又去哪里生出个小公主好配给阿默这个“老女婿”呀?
笑得太开心的计环琅险险就忘了自己今儿进宫来的另外一大任务……
第8章(1)
越王勾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客有能相剑者名薛烛,王召而问之。
王取纯钩,薛闻之,忽如败。有顷,惧如悟。下阶而深惟,简衣而坐望之。
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
二皇子为李昭仪所出,如今受封为敬郡王,和皖妃诞下的四皇子秀郡王于朝中向来十分活跃,风头大大地压过了体弱多病的三皇子平郡王及温和平庸的丰郡王。
只不过明面上,对于太子这个兄长还是有几分敬畏之心的。
计环琅一出东宫就和默青衣各自分头行事,却在出宫门前遇见了风流倜傥俊秀含笑的秀郡王。
“琅弟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四表兄。”他看着挥退随扈,笑吟吟而来的秀郡王,嘴角微勾。
“琅弟现下只与太子亲近,难道都忘了我们幼时情谊了?”秀郡王笑叹了口气。“犹记得,姑姑当年最疼咱俩的,她还交代过让咱们兄弟互助互爱……”
“四表兄,我母亲人还在呢!”他眸底掠过一抹戏谵光芒,闲闲道。
秀郡王一窒,眸中冷光闪过,脸上却是笑意更深了。“四哥这不是想念你和姑母得紧吗?唉,也不知是我哪儿得罪了姑母,竟叫姑母和琅弟这些年来对我恁般疏远,每每想起,总是寤寐难眠。”
“有这种事?”他微讶反问,一脸无辜。
秀郡王暗骂了一句“天杀的小狐狸”,面上忙做松了口气状。“原来是四哥多心了吗?也是,我就说姑母和琅弟不是那般眼界狭窄、见利忘义之人,哈哈,既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四表兄自说自话的功力又进益了,做表弟的真是佩服之至。”他微挑浓眉,“说来舅舅最近闲得慌,正缺个口技伶人取乐儿,四表兄素来孝顺,何不自荐御前?”
“你!”秀郡王脸瞬间变了,受辱的怒气几乎压抑不住,冷笑道:“琅弟,莫以为你现在攀上了老大,日后就是青云直上富贵无极了,父皇正当壮年,我们兄弟都是龙子凤孙,是父皇的亲生血脉,再如何都比你一个公主之子尊贵百倍——”
“我也很好奇,舅舅正当壮年,太子大兄既是嫡长兼又仁厚聪慧,你们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那个本领一争的?”计环琅双手抱臂,神态优闲地问。
秀郡王在最初的愤怒过后恢复了深沉本性,闻言哈哈一笑:“争?四哥何时说过要争了?这话要是放在二哥身上倒也不冤枉,可我……要是真想争的话,还做何主动向父皇领下修编‘山河志’的差事,和那班老夫子钻进陈籍旧简里搞得一头尘灰?”
“嗯,四表兄自是比二表兄聪明多多。”计环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漂亮得令人生妒的脸上露出一抹浮夸的赞叹。“不过也对,推个没脑子的冲在前头,四表兄就是私下想做点什么偷鸡摸狗的,也就不那么打眼了。”
秀郡王一口老血堵在胸口!
“对了,”计环琅离去前还不忘对他一笑。“还多亏了五表兄提醒,要不,我真以为中书省里头很干净呢!”
——老五?
秀郡王心下大震,面上强自掩饰住的骇然中夹杂着一抹深深的惊疑。
在一串串长长鞭炮鸣放下,平庆伯府大门角门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