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哥哥?”她惊喜又迷惑地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计环琅将她安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手环抱着她的腰肢,一手抢过了她手中的玉匙,略嗅了一下,随即厌恶地扔了回血燕盏里去,轻扬声一唤:“拿来!”
一个高大黑影不知从何处飘了下来,手里拎着只雕花檀木食盒。
容如花杏眼亮灿灿起来,开心地唤道:“纯七哥!”
纯钩向来面无表情,闻言眸底却掠过一丝柔和之色,殷切地将大食盒送到她面前,亲手一层一层打开。“好吃的。”
“谢谢纯七哥。”她眉眼弯弯,笑得好不娇憨快活。
“纯钩,你可以滚了。”计环琅冷哼。
“诺!”其实纯钩是很想发出一声“噗”,不过主命难违,性命要紧,他还是立马认分地“滚”了。
“……干嘛这样看着我?”计环琅对着纯钩消失的方向龇了龇雪森森的狼牙,一低头,耳朵不自觉红了。
“呵呵。”她小手忙捂住嘴巴,眼儿亮晶晶,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美人哥哥别生气啦!”
“吃!”他夹了个鹅油松穰饵食塞进她嘴里。
她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好半天才把酥香盈口的饵食嚼吞了下去,正想开口,又立刻被一只蟹黄胡饼堵了正着。
就这样,容如花很快就被喂得小肚滚圆,撑得挂在他胳膊上打起饱嗝来。
“阿琅哥哥,你今儿怎么了?”她饱到都想叹气了。
以前他从不会强迫硬灌她这么多吃食的。
“你太小了。”
“欸?”
他理所当然地道:“快快养大、养肥一点,才可以供本侯开吃。”
容如花的脸蛋瞬间红透了,结结巴巴道:“阿琅哥哥,瞎、瞎说什么呢?”
“等大事一了,你马上就回家!”他挑眉,一副没得商量。
“等大事一了……”她有一霎的失神,怅然地笑笑。“阿琅哥哥也该娶亲了。”
“你要现在嫁也行。”他面色严肃,凤眼里却漾着一丝柔情。
“阿琅哥哥,”她心口微微刺疼,小脸却异常平静温和。“你明知道我不能嫁给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
她的残疾,她的庶女身分,甚至是腐朽得即将沉没的平庆伯府……都是她致命的过错与拖累。
堂堂长公主爱儿,大将军独子,甚至当朝皇帝的亲外甥,世袭罔替的超一品侯爷,连金枝玉叶的公主都娶得,又如何能娶一个身有残缺身分卑贱的女子为妻?
就连传奇话本里,都不敢斗胆包天的妄自描绘出这一个可能,更何况他们身在嫡庶分明、贵贱严明的盛汉王朝。
她只想……她也只能贪恋着这些偷来的点滴温存,并倾尽这一身这一生复了仇,为阿琅哥哥和太子的大业多做些什么。
其他的,她没资格。
计环琅脸色沉了下来,自然知道她的顾忌和现实所布下的、贵贱不通婚的壁垒分明。
小九的父族虽然名声有些臭,但好歹也是个伯爵,否则嫡女容如荷也不能跻身皇子侧妃之位。
但小九的母亲……是个姨娘也罢了,偏还出身青楼,就算是清倌人也摆脱不了妓子的丑。对此,他着实头痛不已。
计环琅凝视怀里小人儿,眼神越发怜惜心疼。
他静默半晌后,口风一转道:“不能娶,那就纳,本侯这辈子就只纳你一个!”
身为长公主亲子,自幼金尊玉贵地娇养大,他骨子里流着的皇室高贵血脉,又备受皇帝亲舅宠爱,让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幸而是天生一身傲骨傲气,这才将自己淬炼成一个战功赫赫、风华璀灿的有为青年。
可他性子里依然有着恣意不羁的一面,如果心爱的女人不能成为他的妻,那么他便终生不娶正妻,只专宠小九这个爱妾,这样便没人敢再来啰嗦了吧?
“阿琅哥哥,你——”她杏眼圆睁,心里止不住的惊骇,却也不禁酸涩发热得厉害,泪水渐渐弥漫眼眶。
——不能够的。
小九不能害阿琅哥哥一生遭世人嘲笑厌弃,玷污了璀灿金亮的冠玉侯府威名。
“太子大兄的义妹,我纳为爱妾已经算是委屈你了。”他拧了拧她泛红的小鼻头,打趣道:“嗯?又哭了?丑死了。”
“你……你明知那只是……惑敌之计,作不得数的。”她心里更痛,紧紧揪着他胸前衣襟,低微颤抖地喃喃。“阿琅哥哥,别说了,我、我腿脚有些疼,我该去泡药浴了。”
“你就继续当个钻沙的小虫子好了。”他没好气,却还是温柔地替她揉起伤腿。“还很疼吗?晚上有没有用烫热的药囊敷腿?”
她怔怔看着正低头小心翼翼为自己揉腿的美人哥哥,泪水终究悄悄落了下来。
傻哥哥呀……
***
第9章(2)
太阿,相传为欧冶子、干将所铸,也作泰阿。
韩卒之剑戟……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
——《战国策·韩策一》
这天,容太夫人同时让人传了容如花和容如诩这两个庶孙子女,到敬寿堂来用夕食。
俊秀依旧的容如诩看着气色好一些了,明着是吃着府里请来的大夫开的方子调养,可那些熬好的汤药连同药渣子都悄悄倒了,如今他每日服用的是容如花亲手配炼出来的药丸子。
九妹妹说,这媚毒好解,可他被掏空了多年的身子恐怕没有调理个三五年是无法恢复过来的。
他不心急,他有的是耐性。
“祖母,这汤味道极好,您也尝尝?”容如诩主动替容太夫人盛了一碗奶白喷香的鲫鱼山珍汤。
“好,好,诩儿也喝。”容太夫人乐呵呵,慈祥疼爱地看着他们俩。“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这些年受苦了,唉,都是祖母的错,还以为你们母亲照料得好,没想到……”
容如诩眼皮微微一跳,暗暗瞥了容如花一眼,清眸底有着隐约的忧心提醒。
容如花会意,心知肚明容太夫人虽然对他们有几分真心关怀,可也不会当真为了他们两个庶子孙和府中的嫡系杠上。
“这也不怪母亲,毕竟伯府事多,母亲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管顾不来。”她语气温和地回道。
容太夫人果然面露喜色,半真半假地气哼了声。“总是她有失察之过。”
“祖母,”容如诩讶异且欣慰着九妹妹的聪慧应变,纵然心下有再多恨意与不甘,还是顺着劝道:“孙儿也是误会母亲了,只恨这些奴下太过狠毒,多年来竟假借母亲的名头谋害孙儿……”
“祖母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的,知道这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容太夫人长吁了一口气,笑道:“祖母都问清楚了,都是那些坏了心肠的下人起了贪念,竟然也想拿捏起府中的郎君,祖母都命你们母亲让人料理干净了,往后你们只管安心,有祖母在呢!”
“劳烦祖母费心了,孙儿们实在惭愧。”他们兄妹俩异口同声。
容太夫人心头一松,笑得越发欢喜。“好,好。”
在用罢夕食后,容如花看着欲言又止的容太夫人,乖巧地主动问:“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小九的?”
“小九,”容太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和冠玉侯府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如花目光低垂,羞涩地笑笑。“祖母,那是太子殿下和侯爷心善,怕我甫归家,府中下人欺生于我,这才为我撑腰了几句。”
容太夫人又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搪塞之词,心下微有不悦,面上还是笑得慈蔼。
“小九不敢直言相告,这是提防祖母吗?”
容如诩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张口欲替她打圆场,却见容如花面不改色地笑道:“祖母是我和二哥哥在府里唯一的倚仗,小九就是瞒谁也不会瞒祖母呀!”
容太夫人注视着她,几息后忽然笑了,神情有些复杂。“……祖母和你母亲倒是看走眼了,小九颇有当年你大姊姊的风范啊!”
“大姊姊才是真正心思灵透水精似的人物,小九不过是在侯府待了几年,学会了几分眼色罢了。”她柔声道。
“小九,”容太夫人笑意倏收,严肃厉声地道:“伯府已经上了丰郡王这艘战船,小九,你要记得谁才是你的亲人。”
容如花静静微笑,亲昵地替容太夫人沏上了一盏茶。“祖母,如果小九不记得谁才是自己的亲人,小九就不会回来了。”
容太夫人有些半信半疑,只不过面前这个庶孙女虽然心思不纯,可一个从小就没有受过良好教养,后来又做了多年下奴的女孩儿,就算有自己的小盘算,在父母长辈的天然压制下,又岂能翻得了天去?
就算有太子和冠玉侯愿意做她的靠山,可父母是天,她若敢轻举妄动做出不利于伯府的恶事来,伯府就是亲手了结了她,也是天经地义。
“祖母当然信得过你。”容太夫人眉目舒展,笑呵呵地道:“话说回来,能和太子和冠玉侯有这份渊源,这也是你的福气呀,日后——你大姊姊那儿也得靠你多多帮衬了。”
——这是让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她乖顺地应了。
容如诩从头至尾默默听着,只觉替这个小妹妹分外心寒。
祖母从没想过,小九要是真做了这个内奸,太子和冠玉侯会放过她吗?
“祖母,小九会乖。”容如花低头看着容太夫人搭在自己手上,那只保养得宜又戴满翡翠宝石戒指的手,片刻后,忽然像是鼓起勇气地道:“祖母,二哥哥虽然因为身子不好,耽误了这些年,可年底的秋闱,二哥哥能下场一试吗?”
容太夫人一楞,犹豫了。
容如诩的心却是霎时狂跳如擂,深藏多年渴望龙门一举抡元,施展满腹才学抱负的折翼梦想,却在这一瞬又重新燃起。
九妹妹……
不管老祖宗答不答应,他永远记得她这份情!
“祖母,”她见容太夫人迟迟不语,杏眼光芒微闪,刻意压低声音道:“二哥 哥是伯府子弟,不用同寻常人家那般经过乡试、县试上来,只要我们府里填了个名额,三个月后的秋闱,二哥哥就下场……以二哥哥的才学,我再到侯府恳求侯爷松一松手安排一下,届时金榜题名,就能安插进六部内……哪怕只是誊誊邸抄小小的庶吉士,对大姊姊来说也可有大做用啊!”
“这……”
“单只小九一个恐怕势单力薄,可二哥哥有才华有学问,太子求才若渴,又有侯爷举荐,想入太子麾下也不是难事。”容如花笑意嫣然。“我们兄妹在家中这庶出尴尬的身分,于公于私,岂不更能取信于人?”
容太夫人没有全信了这番话,但容如花的话确实打动了她。
“这事,祖母还是与你们母亲和大姊姊商量过后再决定吧。”容太夫人笑道:“别怕,祖母不是怀疑你们对伯府有异心,只是一切当以你们大姊姊和郡王为先,还是谨慎些好。”
“祖母英明。”
离了敬寿堂后,容如诩特意和容如花感激地笑说了几句话,暗中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即和容如花各自分头离去。
送他们出敬寿堂的侍女直到他们分别消失在两条不同的小径那头,立时匆匆回转敬寿堂向容太夫人禀话。
“……按你看,他们兄妹俩可是事先商量过的?”容太夫人一扫早前的慈蔼,面色平静深沉地问这心腹侍女。“当真无有异状?”
“回太夫人的话,二郎君神情中的诧异与感激不似作伪。”侍女恭敬回禀道,“至于小九姑子……奴看不出小九姑子是否刻意而为,然奴曾听说,当年在府中……也唯有二郎君待小九姑子颇有几分兄妹情谊。”
“如果小九当真是个念旧的,甚至她只是想拉拢一个兄长做为自己日后的倚仗,那她今日提的这番话,我倒还能成全了她。”容太夫人思索,一双老眼里闪着精明光芒。“诩儿能派上用场,对伯府、对荷儿都是利大于弊,我只怕……罢了,当还不至于如此。”
一个多年不得志的庶孙,还有根本微不足道的庶孙女,便是搭上了太子和冠玉侯的线,根基也还在伯府,只略一弹指就能顷刻覆灭。
“姜姨娘那儿好好看管起来,”容太夫人淡淡道,“饮食用度皆许上等,诩儿再如何也不会不管这个亲母的。”
“诺。”侍女敬佩道:“太夫人果然深谋远虑。”
“谈不上深谋远虑,不过是以人心牵制人心罢了。”容太夫人揉了揉眉心,神情隐隐发涩。“伯府既已站队,如今已然没有反悔的可能了。”
自古皇位争夺之战,底下必然铺满了堆积如山的尸骨,可伯府平庸颓倾多年,最后这奋力一搏,也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
是夜,兄妹俩悄悄地通过地道,见了一面。
“小九,祖母看来并不完全相信我们。”
“祖母也知道我们对她老人家的‘庇护’也不会百分之百当真。”容如花温和地道,“不过只要有利可图,祖母会愿意继续维系这份‘祖孙情深’的。”
“……这伯府,”容如诩苦涩一笑,苍白的脸上有着一抹澄澈的清明领悟。
“根本没有半点真正的亲情。”
“从根基就腐朽了的,就不需要指望太多了。”她轻声低语,摇了摇头,随即杏眼明亮地看着他。“二哥哥,这是个最好的机会,你千万要把握啊!”
“小九,谢谢你。”
她笑容憨甜如昔,哪还有半点与容太夫人虚以委蛇时的世故虚假。“二哥哥,好日子会来的。”
“嗯。”他鼻头有些酸楚,胸膛沸腾发热。
“接下来还请二哥哥暂且先这般……”她压低声音,叨叨叮嘱。
容如诩神色端谨地静静倾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忍不住噙着笑摸了摸她的头。
“小九长大了,已经比二哥哥还强了。”
她脸上浮现羞赧之色,腼眺地道:“二哥哥谬赞了,这种种筹划的幕后功臣自有旁人,小九不敢承当的。”
“是……”容如诩迟疑了一下。“冠玉侯?”
她耳朵不禁悄悄红了,神色犹然宁静温柔。“往后时日长了,二哥哥自会知道该知道的。”
容如诩也没有再多加追问,他心中明白如今的自己虽然有九妹妹相助,可也只是初初出了泥泞的第一步,唯有藉由此次秋闱,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待容如诩悄然自密道中离去后,容如花轻轻叹了一口气。
眼前蓦地一花,那个修长挺拔容貌清贵俊美的如玉侯爷又出现在自己跟前。
“阿琅哥哥。”她微带讶异,双眼却弯别荡漾了起来,满满欢喜地轻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