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庆伯夫人和容如兰脸上得色霎时僵住了。
伯府的大夫已然把过脉,在平庆伯夫人的逼视下,确定了小九姑子是体乏中虚血气不足的症候,开了些不好不坏的方子便匆匆离去,连看都不敢多看小九姑子那肿得叫人怵目惊心的颊上掴伤。
唉,这世家贵胄内院的阴私事还少得了吗?
容如兰看着“昏迷”在榻上的容如花,恨得咬牙切齿,就想上前狠命掐她人中。
“这小贱人是装死呢!”
“兰儿!”平庆伯夫人低喝,面色愠怒。“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母亲,你让人捎消息给我,不就是让我回来拿她出气的吗?”容如兰不甘心地收回手,脸色难看地道。
“我让你回来刁难刁难她,可不是要你一下子就落下个凌辱庶妹的恶名。”平庆伯夫人抚额叹道:“兰儿,母亲是让你拿小九练练手,往后对付起后院里的姬妾,也能多添上几分手段,可你怎么就……就一上来便喊打喊杀的?”
容如兰一怔,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总算稍稍理解了母亲的心思,登时转怒为笑,撒娇地抱着平庆伯夫人的手臂道:“母亲果然还是心疼兰儿的。好啦好啦,兰儿以后知道了,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你呀,少让母亲操点心,母亲就感谢老天了。”平庆伯夫人宠溺地拍拍女儿的手。“好了,你回去后就大张旗鼓地命人送来消肿化瘀的药膏给你九妹妹,说是于公不得不教导妹妹规矩,可于私却是一片姊妹情深,这珍贵药膏连你自个儿都舍不得用,只盼你九妹妹能知晓你的心,不见怪于你。”
“母亲行事何必这么迂回小心?”容如兰不屑地道:“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谁家府中的庶女不是得看嫡母嫡姊的脸色过活?偏她动不得了?”
“你大姊姊此刻正是要紧时候,咱们做娘家的万万不能给她添乱,名声这东西虽然看不见,却最最是厉害的。”平庆伯夫人见女儿又要炸毛,忙哄道:“好了好了,母亲也不是偏疼你大姊姊,你想想,丰郡王若是能坐上太子之位,你这亲姨妹难道还能少了好处去?再说小九这些年都在冠玉侯府……母亲虽然至今还摸不清内情,可冠玉侯府里,哪怕就是条狗都比咱们伯府的管事尊贵,不可不防啊!”
“那个贱人真是好运气。”容如兰想起那宛若明月般清雅高贵不可攀的冠玉侯,心不觉酸涩绞拧成了一团。
“母亲,女儿不服……”
“我儿,你暂时委屈些时日,日后待你姊夫登上大位,想得什么岂不容易多了?”平庆伯夫人也不敢太劝女儿,只得半哄半骗地道。
“母亲,你、你当真允我……”容如兰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攥住了母亲的手。
“总之,母亲就算拚尽全力也会帮我儿完成心愿的。”平庆伯夫人硬着头皮道。
紧闭双眼,侧耳倾听着平庆伯夫人母女俩亲亲热热地低声议论着离去了,容如花在被子下摸索着在手臂内侧的一处穴道上轻弹了一下,血路迅速恢复通畅,也解除了“体乏中虚血气不足”的脉象。
不说内室了,就连隔着一道屏风的寝堂外也悄无人声,可见得田妈妈和侍女们巴不得躲懒得越远越好。
伯府后院,谁不知道夫人的手段?又有哪个敢多事?
容如花松了口气,下意识想碰触肿胀痛楚的脸颊,却忽地被一只熟悉的温暖大掌握住了。
她心一跳,胸口霎时翻腾着满满的欢喜和……心虚,长长睫毛抖了抖,脱口而出——
“阿琅哥哥,我下次再也不敢啦!”
不知何时已坐在她榻边的计环琅那张漂亮得令人屏息的玉脸神情铁青,斜飞的浓眉宛如杀气腾腾的刀剑挑起,紧抿的唇瓣强抑着怒气。
可他的动作却温柔得仿佛怕碰碎了她,轻柔而有力地将她扶起拥进怀里,大掌紧紧贴着她纤细的背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有你这么蠢的吗?”他字字自齿缝中迸出。
她瑟缩了下,偎在他坚实强健的胸前,呼吸着他干净醇厚诱人的男子体气,只觉回府至今如履薄冰踩踏刀尖上的紧绷心绪霎时全松弛了下来,心柔软荡漾得发暖发烫。
明知不该如此贪恋的,可……若是管得住自己,这情之一字又何来最最难解了?
“阿琅哥哥,我看着虽然吃了亏,可三姊姊和母亲并没有真得了好去。”她温声宽慰道,“大后日是祖母的寿辰,她老人家虽然不看重府中庶孙,可老人家最喜团圆,我好不容易归了家,大后日是一定得出席寿宴的,届时我这张脸……”
“你就笨到只能用苦肉计吗?”他咬牙道。
“事出突然,我也只能将计就计呀!”她抬头对着他笑,笑容很清甜娇憨,偏配上那黑紫肿胀的左颊,看得他一颗心都抽痛了。“哥哥放心,往后不会了,这不是、不是……活儿还不纯熟,一时失策吗?”
“你——”他一时气结。
可对上她巧笑嫣然卖乖讨好的模样儿,明明看着有说不出的凄惨可怜,但她的笑容还是那般朝气蓬勃生气盎然,仿佛能驱尽这世上所有乌云阴霾……
“其实小九没有哥哥想的那般单纯善良好欺负,小九……已经变成坏人了。”
她虽然笑着,神色却有一丝黯然,“从知道姨娘是怎么被害死的那一日起,我就没想过要放过平庆伯府里的凶手……不管她是谁,不管身分多高,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怕倾尽所有,我都要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容如花大可下一剂毒,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嫡母死去,可杀人不过是最简单粗暴的报仇法子,自己要的是嫡母失去她想紧紧抓住的一切——那些助长她的暴虐和贪婪,致使她可以恣意妄为,多年来伤害残杀无辜之人的权势、富贵、地位,甚至是野心。
未来帝王的岳母,绝不能是她!
况且……她知道平庆伯府也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不用倾尽所有。”计环琅低头凝视着她,“只要是你想要的,阿琅哥哥都会助你完成,可我不许你再用这劳什子苦肉计,你要是再敢让你自己掉一根头发,我就——”
她吞了口口水,有些腼眺地小声问:“就、就怎样?”
“就一夜灭了平庆伯府,”他危险地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然后押你回去洞、房!”
容如花小脸霎时红透如五月榴花,傻了懵了大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阿琅哥哥,你……你……不能……
我……那个……”
“我能不能,你试试?”他凤眼微挑,笑意里说不出地魅惑撩人。
她心脏跳得快从嘴巴蹦出来了,整个人往后退了退,想逃出他的怀抱,却在下一 刻又被拖回了他胸前,大掌牢牢地箍住她的后脑勺,不允她闪避移动。
“别动,听我说!”计环琅霸气地宣告,眸底浮动着宠爱的光芒。
她、她倒是想动来着,可也得动得了呀……谁看过蚂蚁可以摇大树的?
“大后日的寿宴,我会来。”
——咦?
“阿琅哥哥?”她疑惑,想抬头却又被压了回去,只得继续贴靠在他温暖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听话。”他低沉好听的嗓音总是带着深深的蛊惑力,她只觉心跳得好快好快,小巧的耳畔阵阵酥麻。
“还有,大后日的寿宴上,阿琅哥哥给你送一份大礼……”
她整个人晕陶陶的,险些听不清楚接下来他贴附在她耳畔浅笑呢喃的内容。
第7章(1)
昔吴国武库之中,兵刀铁器,俱被食尽,而封署依然。
王令检其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杀之,开其腹,而有铁胆肾,方知兵之铁为兔所食。
王乃召其剑工,令铸其胆肾为剑,一雌一雄。
号“干将”者雄,号“莫邪”者雌。
其剑可以切金断犀,王深宝之,遂霸其国。
——晋·王嘉《拾遗记卷十》
大后日便是婆母的寿宴,平庆伯夫人原还想在寿宴上来上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一扫婆母近些时日来对她传出苛待庶女风声的不满。
可容如兰的一时冲动毁了她的盘算,不过容如兰总算懂事,回郑府后隔天便命人送来了上好的“凝玉膏”,还有一副金钗翠钿头面。
容如花收到了凝玉膏和头面后,自是感恩戴德地谢过了,然而在田妈妈怂恿她赶紧将金钗翠钿戴上的当儿,她只是受宠若惊地道:“这……这太美也太珍贵了,平日价的,小九怎么敢配戴?”
田妈妈笑呵呵地道:“这是三姑奶奶的一片心意,哪里有什么敢不敢、配不配的?依老奴说呀,明日老祖宗寿宴上,小九姑子戴上这副头面正正好,您不知道,老祖宗就是喜欢看小姑子们打扮得鲜艳好看呢!”
她指尖留恋地抚过做工精致的金钗,小小声道,“可是……这金钗真的太贵重了。”
田妈妈暗暗鄙夷了一眼,真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就这么决定了,明日老奴就帮您好好儿打扮打扮,也在老祖宗面前讨个彩头呀!”田妈妈不由分说地把匣子收进了雕花斗柜里,随即转过头来,迫不及待挖了一大坨清香扑鼻的药膏涂在她瘀青的左颊上。“这凝玉膏可是好东西,消肿化瘀,养颜润肤最有奇效了,小九姑子用上两日,颊上那痕子就瞧不见了。”
“谢谢妈妈,又让妈妈费心了。”她感激道。
田妈妈面上笑容可掏,略有些混浊的老眼掠过一丝讽刺。
敷上了厚厚一层凝玉膏,再贴上了一层纱绢保护,容如花见田妈妈隐约松了口气,不禁有些好笑。
也就是容如兰才会出这些损人不利己的招数,可以想见这些年来平庆伯夫人替这个宝贝娇女收拾了多少残局。
“妈妈,那汤药好苦,我能不喝吗?”她脸上满是信任,有些不好意思地撒娇央求道,“我已经好多了。”
“不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哪里能说不喝就不喝的?”田妈妈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要是给夫人知道了,定会责怪老奴没有好好服侍您的。”
“那我喝完药以后,可以出院子走走透透气儿吗?”她赶在田妈妈阻止前又道:“冠玉侯府样样都好,可对小九来说,这伯府才是我的家呀,我、我好想念这儿的一草一木,还有我姨娘当初住的院子……我能再去看一眼吗?”
田妈妈神情微变,脸色有些不好看,勉强笑道:“等您养好了身子再走走逛逛也不迟哪,伯府总在这儿,又不是会长脚跑了,不急的。”
“我知道我姨娘当时住的院子必定是已经换人住了,可、可我还是想去看看,就算隔着院门瞄上一瞄,留个念想也好……”她眼圈儿红了,泪珠滚动要掉不掉的。
“现今那院子已经改名儿叫‘静平轩’,是二郎君的寝堂。”田妈妈也不敢阻拦太过,省得她看出异状。
“这无缘无故的,也不好去打扰二郎君,你说是吧?”
“二哥哥脾气一向极好,前儿还和七姊姊、八姊姊来看过我,我若去静平轩,想必二哥哥也是欢迎的。”她恳求道。
“这……”田妈妈有些迟疑。
“好妈妈,你就让我去瞧瞧吧,只一盏茶辰光,我就回来了。”
田妈妈眼神有些阴晴不定,片刻后笑了,“好好好,老奴再不允,也就太不通情面了,不过小九姑子身边不能没人照料着,就让栗儿陪你去吧?”
栗儿是她身边两侍女中看起来稍稍精明些的那一个,另一个粗手笨脚的则是叫苗儿,最是爱躲懒。
……而说是陪,其实也就是监视了。
“好。”她一笑,杏眸亮闪闪。“都听妈妈的。”
“栗儿,”田妈妈叫来了那生着容长脸的十四五岁模样的侍女,别有意涵地道:“你可得跟好了小九姑子,也别让小九姑子太过劳累了,知道吗?”
“诺。”栗儿忙道,对着田妈妈不着痕迹地颔首。
田妈妈眼露满意之色,随后甚至亲自帮容如花取来了件薄披风穿戴上,目送她在栗儿的搀扶下慢慢出了寝堂。
“苗儿,看好院子,我到夫人正堂去一趟。”
“诺。”苗儿连忙点头应承。
穿过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这伯府比她记忆中还要富贵华丽,却再也没了小时候令她感到安心与快乐的味道。
也许在当时,其实那也只是姨娘精心为她营造出的一个美好温馨假象。
姨娘虽是以色侍人的妾,在众人眼中是自甘堕落的存在,但当初姨娘也是出身良家子,若非家道中落……被父亲看上,硬是以权势纳回了伯府,她那温柔美丽的娘,又怎么会被迫沦为这后院中的一名玩物,为了保住自己和孩子的生路,而拚命邀宠献媚?
平庆伯夫人固然可恨可恶,但她那个血脉名义上的亲爹更加不是个东西!
容如花看着眼前这溅满了无数鲜血的遍地锦绣,只觉阵阵作呕……
来到了静平轩后,她示意栗儿前去敲门,好半天后才有个妖妖娆娆的侍女过来开了门,一见她就嘲讽地掩唇笑了。
“哟,今儿个是吹了什么风,竟把咱们伯府的大红人儿刮来了?”
栗儿身形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容如花却已经抢先笑着道:“这位姊姊一看便知是二哥哥院里的第一得意人儿了,不知姊姊怎么称呼?”
随着嫣然笑语送去的是容如花手腕上的一只虾须细金镯子,虽然不贵重,可胜在工活极巧,是平庆伯夫人命人送去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好东西之一。
“小九姑子真是伶俐人儿,无怪乎这么得咱们家夫人看重了。”妖娆侍女强忍惊喜地接过了那只虾须细金镯子,迫不及待就套在了自己手腕上,笑容也多了一分真切。“奴名唤俏儿。小九姑子且先等等,等奴去问问二郎君有空见你没有?”
“有劳俏儿姊姊了。”她亲切地道。
待那妖娆的俏儿又扭着水蛇腰消失在略显萧瑟的内院,容如花主仆两个便静静伫立在门口候着,彼此沉默着全无交谈。
一会儿后,俏儿终于又扭腰摆臀地出来了,娇声请了她们进去。
容如花落坐后,藉词想喝茶,打发了俏儿领着栗儿去了。
容如诩姿态懒散地斜靠着矮榻,旁边小几子上是飘着酒香味的壶盏,四周摆设第一眼看去皆是金器银器,俗艳得很,可在冠玉侯府见惯了种种精致高雅昂贵且富含百年底蕴的好东西,容如花自然看懂了这个二哥哥如今的处境。
不见书简,没有古琴,甚至连一柄世家子弟内堂中都会有的流苏挂剑也无,只有金鼻烟壶,银酒壶,象牙色子……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