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十两金」袁清妩是个相貌充满英气的姑娘,五官英挺,一双凤眼开合间彷佛有光芒闪烁。当她面无表情、双唇抿起时,总会带着一股秋末的肃杀之气。
她的身材也比一般姑娘高,亭亭玉立如青竹,卓然而遗世。
当然,也可以说是——前后不分。
在相学上来说,她这种样子叫「女生男相」,个性往往特别刚烈。
可是……
这九天,陪伴她行医两年的小丫鬟翠墨一直在她耳边咕哝同一段话。
「我的好大姊、袁大夫,我叫你姑奶奶行吗?咱们都来到柳城了,你不去参加于大夫和小姐的婚礼,那你来干么?」
「可是……」
袁清妩曾经迷恋过师弟于百忧,爱了他十几年,梦想着成为他的新娘,但他只当她是姊姊。
于是,她做了件蠢事,以为只要与他发生关系,他终究要对她负责任。只要成了亲,凭他们十余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定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她失败了。于百忧只爱方笑颜,而她……永远都是姊姊,他尊敬她,但无法爱她。
尊敬?至少比唾弃好,是不?起码他们还是「好姊弟」,只不过无法和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她后悔、悲伤,但已经发生的事也无法改变了。
为此,她远走他乡,打定主意再不见他。
她也不敢见他,怕慧剑断不了情丝。
她更没脸见他,怕那一刻的投怀送抱已在他心底种下厌恶之情,再相见,不只姊弟做不成,还要变仇人。
但她又很想见他,因为他要成亲了,这个她从小牵在手中当宝贝般心疼着,而后又眷恋难舍的男子,他就要换上喜服、跨马横街,迎娶他的心上人。
那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一定很好看,这是他今生最精采的一刻,她怎能错过?
所以她拿不定主意,是去看他,还是不去看他?
她在柳城外躲了九天,每天都在挣扎。去看?不去看?去看?不去看?去看……
翠墨飙了句脏话。「谁再跟我说女生男相性格刚烈,姑奶奶唾他一脸口水!」
袁清妩哪里刚烈?她根本是个优柔寡断、善良心软、连好人跟坏人都分不清楚的傻姑娘。
这几年,两人行遍天下,若没翠墨看着,恐怕她已经被出卖八百遍了。
「翠墨……」袁清妩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参加他们的婚礼?」
「我们来柳城,本来就是来参加婚礼的,否则我们急匆匆地赶回来干什么?况且——」翠墨用力拍额头,吼道:「天就快亮了,等天亮,人家就要开始迎娶,我们若不能赶在城门开时立刻进入,别说你看不到于呆子的新郎样,连我都瞧不着小姐上花轿了!你……袁清妩,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总之你既然来了,就给我进城去,走——」
对付优柔寡断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替她下决定。
「可是、可是……」袁清妩犹犹豫豫地被拖到了城门口。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贪早做买卖的人已经把城门围住,几个兵丁也走出来,准备放人入城,袁清妩身子颤抖得愈加厉害了。
「翠墨,我……」万一他们不欢迎她怎么办?「我……我还是怕……」
「怕什么?」翠墨拍拍胸口。「在柳城,我翠墨就是老大,谁敢欺负你,我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问题是……」
「没有问题,也不许你再问问题。」翠墨用力拖着她,只要进了城门,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袁清妩的脸色却因为越靠近城门而越来越苍白,直到城门口,「柳城」二字映入眼帘,那张俏颜突然胀成艳红色,她心上累积多时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了。
「不!」她用力甩开翠墨的手。「我不要去了!」
她转头便跑,飞奔得连千里马都赶不上。
翠墨傻眼。「不是吧?都走到这里了,你居然又给我反悔——你你你——」她大骂一声。「袁清妩!你这个胆小鬼!」实在很不想再理她,但是……那个善良的傻姑娘啊!教人怎么放得下?「喂,你好歹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啊?」
「我回老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但那低柔的嗓音依旧远远飘来,袅袅不散。
袁清妩的功夫真的厉害,起码内力和轻功是一等一,但她从来没用过,因为她性子软弱,不敢与人动手过招,否则天下任她遨游,谁敢欺负她?
翠墨天天跟在她身边碎碎念,也是因为这一点。可是……这回她跟不上了,没有马匹,谁追得上袁清妩?
「算了,她只是回老家,等我参加完小姐的婚礼,再去槐树村找她好了。」她想,回个家,总不至于又出事吧!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为什么袁清妩一天到晚遇上欺骗?是单纯巧合?还是她生来便会吸引麻烦?
嗯,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
袁清妩一路不停歇,连饭都不吃,饿了就买点乾粮充饥,渴了,山边自有泉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想、好想家。
她拚命地赶了八天的路,终于回到久违的家乡。
那满眼的郁郁青翠带着清凉微风,迎面扑来,她感觉心中的结突然松开些许。
随着脚步前进,红色的屋瓦映入眼帘,沉重的心绪又减轻了点。
渐渐地,她见到炊烟袅袅,白色的雾气散入彩霞中,彷佛把她脑海里的混沌也吹散了。
越近家门,她越趋放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家似乎真能疗愈心伤。
她站在远处,看着那生她、养她十几年的家,那里……天啊!她看到什么了?!
在那片收割完毕的田地上,几堆草垛立在其中,一个草垛上坐了个人,穿着白色衣衫,如玉面庞也是雪一般的颜色。
他眼神澄澈,比山里的涧水更加通透,发色墨黑,但夹了几根草屑,衣摆下方也有很多泥点,本应是白色的鞋,更是脏到看不出颜色来。
他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晚霞,微风吹动他的头发,带起一抹寂寞。
袁清妩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真的好像小时候,那个初到槐树村、孤单无助的于百忧。
这画面撞击她的胸口,心疼已经不足以形容,她只觉得好难过,泪水不自禁地滑下眼眶。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正一步一步走向他。
近了,她看见他的面容。这男子不似于百忧那种尊贵的佳公子模样,他生得更加精致,端正的五官堪称美丽,但他有一双她从未见过、比夜色更加漆黑的眸子。
她立刻知道,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像童年的于百忧一样无害,但他身上背负的东西,一定比她和于百忧加起来的更沉重、阴郁。
她不应该接近他的,一股不安漫上她心头。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他那么「像」于百忧,那个她疼宠了十几年的「弟弟」,现在,她没机会再呵护他了。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不是于百忧,可他勾起了她心底那份「照顾弟弟」的心情。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尽量放软声音,像对待当年的于百忧。
他没有说话,也一如昔日沉默的于百忧。
时光彷佛倒流了,一切都回到她初遇于百忧的那一天……
「你不用回家吃饭吗?」她说着同样的话,心情却是既感动又悲伤。
他还是闭口不言。
「要不到我家吃饭?」她很沉浸,或者迷恋于这种温习过往的感受——她和于百忧又在一起了。
男子似乎决定沉默到底。
「你是跟家人呕气?还是不想吃饭?」知道得不到答案,她也不再奢求,继续问道:「那要不要我去捉条鱼或者采些果子给你填肚子?」
她说着跟过去一样的话,心底却渐渐迷惑了,这到底是什么状况?这里是幻境,抑或真实?
她分不清,但不想离开。其实她一直没忘记于百忧。
出乎意料地,这一回男子有了反应。「你会捉鱼?」
「会啊!」槐树村的孩子哪个不会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
「用手捉?」
当男子开口说话,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便显露出来了。他的模样看似二十七、八,也可能再大一点——因为他的容貌太精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他说话的口气却带着孩子气。
「不是用网子,也不是用鱼竿钓?」
「对,用手捉,我——」她还没说完,男子已经跳下草垛,拉着她往半山的碧湖跑去。
「走,我们去捉鱼。」
天快黑了,这时候怎么捉得到鱼?她本来想这么说的,一看见男子灿亮的双眼,话又吞进肚子里了。
男子跑得好快,快到好像一阵风,只一眨眼他们便来到湖边。
袁清妩的心怦怦地跳。她的轻功已经算不错了,但这个男子应该有踏雪无痕、草上飞掠的本领吧?
这么厉害的男子,心思却似孩童,他到底是谁?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不应该跟着陌生人乱跑。难怪翠墨常说她少根筋。
她看向男子,试着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却无能为力。
他指着已被晚霞染红的湖水,道:「你捉鱼,烤给我吃。」
「你只想吃鱼?」她小心戒备,希望自己不是遇到哪个闲来无事的魔尊、魁首,专门捉人来玩。
「我看你捉鱼。」他答非所问。「快点,捉鱼。」
「可是……」她一身衫裙,不太方便吧?
「快点。」他声音冷了。
袁清妩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般,整个人冻住了。
她承认自己软弱,根本不敢拒绝,随手把裙摆往腰带上一扎便下水捉鱼去。
捉鱼是门技术,因为人从水面虽能看见鱼影,但鱼其实不在那里,可袁清妩自小捉习惯了,知道怎么破解这小小的障碍。
只见她手一探,一条鱼便被甩到岸上,再一探,又是一条……她足足捉了五条鱼。
「够了吗?」她想,他看起来瘦瘦的,食量应该不会太大才是。
但男子没回答,正用一种崇拜、孺慕的眼神看着她。
那一瞬也不瞬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还有一点热气在双颊烧起。
「喂,我问你话呢!」她退后,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好厉害。」他带着幻梦般的语气说。
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话。
「会捉鱼就算厉害?」那全槐树村的人都是高手了。
男子点点头。「你跟大哥一样厉害——不,你就像大哥一样……我叫你大哥好不好?」
第1章(2)
袁清妩突然觉得浑身好冷,本来热烫的双颊也瞬间失温。
「我是女的!」虽然她长得有一点点像男人,但她还是女人。更重要的是,她穿着裙子好吗?
「我知道你是女的。」他又不是瞎子,哪里看不出她的姑娘装扮?「但你还是像大哥。」
袁清妩默默无语泪两行。
难道她这辈子都无缘被当成女人对待了?于百忧说她是「姊姊」,翠墨说她像「哥哥」,而眼前的男子,直接认定她是「大哥」。
「大哥,你教我捉鱼。」男子说。
「你可以叫我姊姊,但别叫我大哥。」实在太伤她的自尊了。
「不要。」他是个任性的男人。「你像大哥,所以你就是大哥。快点,教我捉鱼。」
男子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喷得她不只下半身湿了,连头发也滴水。
「快点,你再捉一次鱼给我看。」
袁清妩低下头。为什么她会长得这样?女生男相,世上还会有男人将她当女人呵宠,像于百忧珍惜方笑颜一样地珍惜她吗?
女生男相,天生刚烈,所以她是不需要人照顾的,她只要不停地付出心意,关怀那些弱者就好,至于她……
谁在乎她的心情?反正她外表已经够强悍了,不需呵护。
但真正的她足够坚强吗?相书上的东西,到底有几分准确?
「你想看,那就捉吧!」她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绝望的心情,准备将手探进水里。
一只大掌突然探向她的脸。
「这是湖水,还是眼泪?」他瞧了半天,还是分不出来,便将指尖沾上的水液送进嘴里,皱眉。「咸的,是眼泪。你干么哭?不喜欢捉鱼吗?」
他拉起湿漉漉的衣摆擦拭她满脸的水和泪,却把她弄得更加狼狈。
「你捉鱼很棒啊,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闪着忧虑的眼。他是在关心她吗?
「大哥怎么不说话?」他问。
因为她已经放弃跟他解释自己是女人,不是男人了。
「不然……」男子挣扎地看着她,他是真的想捉鱼,可她不愿意,又不能逼她,不然她会哭。唉,以前「大哥」都不哭的,哪像现在,真是麻烦死了。「我们今天先烤鱼,但说好了,你明天一定要教我捉鱼。」
他退让了,只是为了不让她更难过?
袁清妩不太懂,但心里有一点高兴。不管是对家人、对朋友,甚至是对那些陌生的病患,她总是付出的一方,因为她给得太理所当然,所以别人也接受得大方,从来不去想「感激」是怎么一回事。
但现在,有个陌生男子却愿意为了她,克制自己的欲望,先满足她的需求。
这感受好奇怪,好像……有人在她怀里塞了个暖炉,让她整个胸口都暖呼呼的。
「我们去烤鱼吧!」他又留恋地看着湖里的鱼一眼,才带着她飞上岸,身手快得她有点不舒服。
「我去捡柴火,你来烤。」他说着,咻一下地又不见了。
真是好厉害的轻功!但如此了不起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是不是受伤了?「他到底是谁?武功如此高强,绝非一般人物……」
「你是在问我的名字吗?」不知何时,他已经抱着一堆柴火回来了。「我叫曲无心。」
「曲无心?」有点耳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来烤鱼吧!」他把鱼、柴火和该用上的一切都交给她。
「你不帮忙?」
「我也可以烤吗?」
「为什么不行?」
「以前大哥都说我越帮越忙,让我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
听起来他大哥是个孩子王,什么游戏都难不倒,而且很疼宠他。不过这样教小孩并不正确。
「你帮我生火吧!」她去杀鱼。
「我吗?」他指着自己。「你真的要叫我做事?」
「难道你是皇帝,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做,便有人服侍得好好的?」
「不是。」但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谁敢命令他,这位很像大哥的大姊……嗯,她很特别。
「那就去生火吧!」她抱着五条鱼到湖边剖腹、清洗,顺便调味。
幸亏她是个大夫,随身会带些药品,有些凝神补气的丹药,就是最佳的调味圣品。
她忙得满头大汗,终于把鱼处理好了。不过她流不流汗也没差,反正她现在一身既是水又是泥,好像在猪圈滚过似的。
当她回到曲无心身边,看见他正在钻木取火,她脚一滑,差点把鱼摔在地上。
「你没有火石或火摺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