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玩几天是几天?」
「三天。」
「太少了。」
「那……五天……」
他继续摇头。
「要不你到底想玩几天?」
「最少一个月。」
她本想说不可能,外头多少病患等着她,她怎能在这里陪他连续玩上一个月?
但转念一想,她今天要不答应,恐怕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不走了,那她还怎么过活?
算了,先哄哄他再说。
「好吧,就陪你玩一个月,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吧?」
「嗯!」他忽然一笑,乍现的笑容像春临大地般美丽。
一瞬间,她看得愣了,如此美景,世所罕见,她也心虚了。她说的话并没有几分真实,这样骗他,似乎不太好。
人们总说「善意的谎言」,但善意或恶意,在不同的人眼里,也各自有着相异的解释吧?
「那你换衣服吧,我在外头等你。」他跳下窗台,离去的背影犹自带着喜悦。
她的心一揪,好像做了很不好的事。
但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跟他讲道理根本讲不通啊!她为自己找个理由,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也许人不该说谎,不管是善意或者恶意都一样。
★★★
袁清妩带着曲无心去捉鱼,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徒手捉鱼有种异常的偏执。
但是……湖里有很多鱼,曲无心的功夫很好,眼力也很棒,偏偏就是没办法捉起任何一条鱼。
她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技巧虽然难,但也不至于难倒一个武林高手吧?
「曲无心,不是这样的,你的眼睛看着鱼,它是在那里没错,但隔着一层水,所以会有一点差别,你得把差别考虑进去,再伸手去捉,才能捉到鱼。」
「差别是多少,一寸、两寸?或者更多?」
「啊?」她张大嘴。
她自小就跟个野孩子一样看大人捉鱼,没两次就学会了,那是一种天生的本领,就像小孩子饿了、尿了会哭一样。
但她怎么知道肚饿的哭声和尿裤子的哭声有哪里不同?
同样地,她会捉鱼,也曾教人捉鱼,但像曲无心这样要求精确的,还是头一回遇到,她也不会教了。
「你要明白,不同的鱼大小不一样、游起水来也不一样,所以差别也不同。」
「为什么不把每一种鱼都记录下来?以后要捉就方便了。」这是个非常认真的男人。
因此,袁清妩输了。
「不如……你换别种方法捉鱼?」
「什么方法?」
「你的内功不是很好吗?一掌下去,什么鱼捉不到?」恐怕被震昏、翻白肚浮起来的鱼多到他们两个连吃三天都吃不完。
「那不一样!」曲无心很懊恼。「我要学的是跟大哥一样,把手伸进水里,直接就能捉到鱼,而不是使掌风把鱼震昏。」
「我觉得根本没有差别……」她小声说。
他瞪她一眼。「你现在轻轻一跳,就可以跃上树,这跟你小时候学爬树一样吗?」
「从结果看来,反正都已经在树顶了嘛,那就一样啊!」
「你——」他气得撇开头,不看她了。
「好好好……」她大概懂他的意思了。这小孩童年时,八成玩各项游戏都不太灵光,偏偏他有个什么都会的大哥,因此,他特别崇拜大哥。
所以他才想学习各项游戏,变成一个孩子王般的人物,可惜……他似乎没什么天分。
「我拉着你的手,你先体会一下碰到鱼的感受,然后我们再来学捉鱼,好不好?」她就当哄小孩吧!
「这样就能学会捉鱼?」
「我也不知道,试试吧!」
于是,她牵住他的手。他手掌又厚实又柔软,只可惜,他手上有很多细细碎碎的伤疤,她仔细观察,发现他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臂上,也都是伤痕。
他究竟遇到过什么事,竟弄到一身是伤?
这与他的反应异常有关吗?
她对他完全不了解,但触着那淡淡的伤疤,心里却有几分疼痛。
「这个……还痛不痛?」她忍不住问。
「什么?」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早就不痛了。卓不凡说可以完全消除它,不过要花很多钱买药、炼药。我大哥说,男人身上带点疤是英雄的痕迹,干么抹消它?所以就留下来了。」
「卓不凡?你真的认识我师父?」
「原来你师父就是卓不凡?」
她点头,想到师父说要有钱,才替他消除伤疤,果然贪财一如往昔,不过他大哥也小气,让弟弟带这么多伤疤过活,不心疼吗?
「回头我帮你去除伤疤,不收你钱。」
「不要。」他竟然拒绝了。
「为什么?」
「我要做英雄。而且有了伤疤,就不会老是遇见像卓不凡那样的瞎子了。」
「我师父眼力可好了,哪里是瞎子?」难道他们说的卓不凡不是同一个人?
「他第一次见我就把我当姑娘,向我求亲,还不够瞎吗?」
「什么?」她仔细打量他,确实唇红齿白、相貌不凡,可也不至于到像女人的地步吧?这中间八成有误会。「会不会师父当时跟你开玩笑?」
「不知道,反正卓不凡疯疯癫癫的,谁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曲无心还记得卓不凡得知他是男子时,那悲愤交加、又气又骂的情形,因此对他的印象不太好。
不过他也不讨厌卓不凡,相反地,他还挺信任他的,总觉得卓不凡是个可以倾诉心事、交托性命的……朋友。「朋友」,这个词有点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是没有朋友的,唯独卓不凡……他似乎有点不同,但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曲无心听说自己曾经有过很多红粉知己,也有子女以及庞大的钱财与势力,但因为某些意外,一切都消失了。
可他也不觉得可惜。一个人坐在高处,没有人陪伴、没有朋友,连亲大哥都离他远去,那是人生中最凄寒的孤独。
他宁可像现在这样,每天快快乐乐地玩耍,也不要回到过去。
「喂,我不要再讲那些麻烦事了,你快点教我捉鱼啦!」他摇着她的手。
她差点站不稳,整个人险些栽进水里。
「好好好,我们捉鱼,你别摇我啊!」她看准一条鱼,拉住他的手伸进水里,先不去捉它,只是用手部感受鱼儿游过去。
他瞪大了眼。从不知道鱼在水里是这么湿湿、滑滑的,好可爱的样子。
「怎么样?下次让你捉它,捉得到吗?」她问。
他想了想,点头,可是……
「它游得这么快乐,我们一定要捉它吗?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袁清妩差点气死。他缠她一整天,不就是想捉鱼吗?既然不捉鱼,那他黏着她干什么?
招惹疯子,果然是件愚蠢的行为!
她心里想着,但嘴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他的武功实在厉害,而她是个面对威武,一定屈服的人。
第3章(1)
夕阳西落,夜幕升空,圆月淡淡的银辉洒在两个湿漉漉的人身上。
袁清妩无力地瘫在岸边,问那个还在跟鱼玩耍的人。
「天黑了,回去好不好?」她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我们还没有烤鱼吃,现在就要回去?」好理所当然的答案。
袁清妩当下无语泪两行。
「换我叫你大哥行不行?你又不让人捉鱼,怎么烤鱼?回去吧,反正家里一定会给我们留饭,吃烤鱼跟吃饭不都一样吗?」
「鱼是鱼,饭是饭,怎么会一样?」
「那现在一条鱼也没有,你要烤什么?」干脆把他烤了算了!这个混帐,搞得她头痛死了。
「烤鱼啊!」又是鸡同鸭讲。
「好,烤鱼,请问哪里有鱼?别告诉我,你要上街买,这么晚了,人家都收摊了。」
「干么还要花钱买,湖里就有很多鱼啦!」
「可你又不让——啊!」她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傻了。
轰!他一拳打向水面,激起浪花,足有三尺高,然后,一条、两条、三条……她数不清有多少条鱼翻起白肚,浮在水面上。
「现在有鱼了,烤吧!」他说。
「你不是说捉鱼太残忍,不让人捉?」这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
「我是舍不得捉鱼。摸过它们之后,觉得它们很可爱,要亲手把它们捉上来,实在不忍心。」
「那你还发气功把它们都轰死!」
「因为我饿了啊!何况,没玩过的鱼,我就不觉得它们可爱了。」相反地,现下他看它们就是一副好吃的样子,所以他要烤鱼吃。
真是很了不起的理由,袁清妩又一次彻底输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真蠢,明知他有一肚子歪理,为什么还要跟他强辩?
「算了,你想烤鱼就烤鱼吧!」
「我不会烤。」他把浮上水面的鱼都捞上来,约莫三十几条,全部送到她面前。「你烤。」
「不是吧,这么多鱼,我们吃得完吗?」
「可以。」他对自己的食量非常有信心。
「你确定?」见他点头,她也不想多费唇舌,便道:「那还不去捡柴火,呆着干什么?」
「喔!」随即,咻一下,他消失了。
她突然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人们常见那些飞来飞去的妖精鬼怪,会不会就是那些轻功很好的人扮的?
她碎碎念着,准备杀鱼去。
「其实不无可能,如果让曲无心拿黑布将头包起来,再换上一身白衣,晚上在村里四处飞一趟,明天八成很多人要说看到无头鬼了——」
「好像很好玩耶!」一个兴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啊!」袁清妩想着坏主意,还没吓到别人,先把自己吓得差点掉进湖里,幸亏曲无心即时拉了她一把。
「你干么叫这么大声?」
「还不是被你吓的。」袁清妩摸着不小心撞到的手肘,疼死了。「拜托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出点声好不好?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有出声啊!」
「我怎么没听见?」
「我说:『好像很好玩。』你没听见吗?」
她又想哭了,为什么他们的对话总是如此?
「我这样说吧,麻烦你以后离开或回来,脚步声重一点,好吗?」
「原来你要听的是脚步声,不是说话声?讲清楚嘛!」
她发现自己每次跟他说话,都有流泪的冲动。
「喂,你刚才说晚上要扮鬼玩,那等烤完鱼,我就回去换衣服,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慢着。」她开玩笑的,他不是当真吧?「随便吓人是不道德的,尤其……若吓到像王爷爷那种年迈体虚的人,害他们生病、受伤,怎么办?」
「那我们不吓王爷爷,吓别人。」
「别人也有可能出事啊!」
「吓卓不凡,他胆子大,一定不会有事。」
「不行吓我师父,他身体不好,若有万一,怎么办?」
「不然要吓谁?」
「我们谁都不吓,不行吗?」
「说要吓的是你,反悔的也是你,你又开始说话不算话了。」
「不是啦,我是……」谁知道她每次认真说话,他都当马耳东风,她随便一句玩笑,他就当真了。「刚才……对不起,是我不好,乱说话,为了补偿你,等烤完鱼,我带你去看火虫儿,很漂亮喔!那是我和于——总之,那是一个秘密之地,槐树村没多少人知道的,你是第三个去过的人。」
他歪着头凝视她,晶亮的眼睛发出光芒,像能透视她的神魂似的。
她被看得心虚,以为又要被骂「食言而肥」,谁知他却道:「第二个是谁?」
「什么?」她一时懵了。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是第三个,那第二个呢?他是谁?」不知为何,他很在乎自己排第三,那感觉好像……他不是那么重要,至少在她心里,他不是最重要的。
他不喜欢那样,人们总是抛弃次要的东西,只保存最重要的。
而他,他不想有一天,落到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无法与她携手的地步。
他喜欢跟她在一起,那种彷佛回到童年的愉悦让他着迷、欲罢不能。
「他……」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知道曲无心怪异的执着,便敷衍道:「他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你不可能认识他,又何必计较他是谁?」
「但是……」他灼灼的目光盯着她,好像要让她燃烧似的。「在你心里,他没有离开。」
她一窒,随即慌乱地把杀好的鱼落了一地,有些还掉回湖里,眼看着就要不见了——突然,他伸出手,一道掌风像丝带,那鱼儿又被卷了回来。
「虽然我不喜欢丢东西,可有些东西丢了反而是好事。」就像那些他讨厌的记忆。
她撇开头,怎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第二个人」倘若已经在她心里腐烂,那就忘了吧!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
问题是,一段十几年的感情,是说放就放得了吗?
她从柳城逃回槐树村,拚命要遗忘于百忧,可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她一直没有忘记他。
可记住又如何?如今,他已为人夫,她与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了。
曲无心说得好,于百忧的身影已经在她心里腐烂,跟她那颗不懂得放弃的心一起腐烂了。
「丢不掉吗?」他拍拍她的肩。「那就叫卓不凡开一帖忘魂汤给你喝,喝完,保证你什么都忘光光。」
她本来痛苦得要死的心,突然又跳了起来,锐利的凤眸瞪向他。
「你有病啊!那种东西是可以随便喝的吗?」跟这家伙在一起真难受,一会儿气得半死、一会儿又吓得半疯,他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再继续下去,要换她脑子出问题了。
「我喝过啊!」他觉得味道还不错,而且,他现在过得比以前更好了。
「什么?!」袁清妩叫得好大声。「你喝过忘魂汤?谁给你喝那种东西?不知道忘魂汤又名孟婆汤,喝下去之后前尘尽忘,那是——不对,你还记得你大哥、记得要捉鱼、记得怎么使用武功……你根本没有忘记所有的事,哪像喝过忘魂汤?」
「不知道,卓不凡叫我喝,我就喝了。而且我也忘记很多事,不过……还是记住了一些。」而且都是快乐的,所以他觉得忘魂汤是世上最好的一种药。
「师父让你喝忘魂汤……」袁清妩傻掉了。「而且你还能记住一些事……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你是说我说谎?」他的声音冷下来了。「我从来说到做到,不像你……哼!」她已经唬哢过他好几次了,他一一记住,总有一天要全部讨回来。
就某个方面来说,曲无心是个很记仇、很小气、独占欲又强的男人,袁清妩遇到他,真的是算她倒霉。
「这个嘛……我并不是……」她试着解释,但好像怎么说都不对。「算了,我们先烤鱼,然后去看火虫儿好不好?」
「你烤,我吃。」他发现烤鱼一点都不好玩,决定不再动手了。
「是,曲大爷。」
怪了,她好像变成他的专属丫鬟了,但是她敢违背他吗?不,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