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之一
就剩下两个人了。
女老师,和男同学。
教室里的空间被夕霞染得橙红。璩佑贞在试卷纸上写下分数之后,抬起头来看了男学生一眼。
看着他稚气的脸庞上带着几处擦撞伤,一时之间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硬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吞回腹里。
然后换了一张试卷,她低下头,继续读着卷上的答案。
关承学就坐在窗户旁边的位置,静静凝视着外面的操场。
他的右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撑在桌上,偶尔瞥向黑板侧方的导师,轻轻地瞄上一眼。
如果不是为了要让自己顺利从国三毕业,他才不会理会这个女人,还陪她在这里傻等所谓的“家长”。
璩佑贞又写上了两个数字。
这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红色原子笔放了下来。
“承学。”她唤了男学生的名字。
男孩稍稍转头,瞅着她瞧,闷不吭声的。
“你真的有叫家长来学校吗?”她直视他的双眼。
而他却避开她的目光。
“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璩佑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你的家长不来处理这件事的话,我只好亲自到你家拜访!”
一句话还没说完,教室外的走廊上走来了一个年轻男孩,吸引了她的注意,也打断了她的话。
关承学看见来人,也站了起来,高声道:
“喂!你太慢了吧!搞什么……”
那瘦瘦高高的男人,一见到关承学,马上走近窗户边,伸手就往他头上赏了一巴掌。
“还敢怪我?是谁的报应?”
这一掌让璩佑贞回过神,她立刻向前走了过去。
“请问……”她拉高声音,想引起站在外面那男孩的注意。
似乎是奏效了,对方转头望向她,低声说道;
“抱歉,我是关承学的哥哥。”他脸上的微笑并不十分地由衷。
他染着一头褐发,看上去像是二十初头,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两侧的几束发丝垂在颊边,给人一种潇洒不羁的感觉。
璩佑贞侧头,微微皱了眉。
“我想你是搞错了,我是要家长来了解这整个打架事件的经过,而不是要承学的哥哥或——”
对方不等她说完,硬是打断了她:“我现在就是他的家长。”
他双肘靠上窗台。“我叫关谊彦,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家长。”
他的锐利眼神就这么不避讳地直盯着璩佑贞瞧。
“你……”她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急忙道:“家长指的是父母亲,请你回去转告你的父母——”
“我有两个父亲,”他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你指的是哪一个?”
她楞了一会儿,随即改口;“那么,请你转告你的母亲——”
“我妈住院半年了。”
这次,璩佑贞只剩下沉默。
“顺便让你知道,”关谊彦站直了身子。“我第一个父亲已经死了十几年,而第二个父亲为了躲债,跑了。”
听了他的话,璩佑贞只是愕然地站在原地,觉得又是难堪又是尴尬。
“承学,”见她毫无反击能力,关谊彦唤了一声窗内的男孩。“我上班要迟到了,走吧。”
关承学点了头,立刻背起书包,由后门跑出教室。
璩佑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并肩离去。
良久,她才猛然想起今天把学生留下来,主要是为了要和对方家长谈论学生在校打架的事情。
“喂……”她赶紧追了出去。
两个人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什么嘛……”
她啧了一声,掉头走回教室。
收拾了桌上的试卷和笔,她忍不住在心里抱怨着,没想到对方的“家长”会那么失礼。
有这种哥哥,难怪会有一个爱打架、爱跷课的弟弟。
她下了一个结论。
然后,她背起背包,怀中抱了几本书,在天色暗下来之前离开了学校。
楔子之二
“唷?”
林唯煜抬头,见关谊彦开门踏进。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他跷着二郎腿,视线越过报纸,看着那张俊秀的脸。
“我有说我不来吗?”关谊彦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选了一个离对方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是没有。”微抬手臂,林唯煜继续看着报纸。“只是没看过你这么晚来而已。”
“没办法,我是被逼的。”他耸耸肩。
“有人逼得了你吗?”
在那张报纸之后的声音,始终是那么平淡冷静,毫无起伏。
“我弟在学校打架,他的老师一直要家长去学校一趟,才肯放他走。”
“原来你也升格当家长了。”林唯煜嗤笑一声。
“去你的,你可以再丢大一点的石头下来没关系。”关谊彦白了他一眼。都怪自己没事干嘛跟这个人“说明家务”。
明明就知道这家伙老爱落井下石……
“游太太已经在外面等你了喔。”
忽然,林唯煜放下报纸,手指指向门外方向。
“又是她!”关谊彦叹了一口气,“她还真闲啊。”
“嗯……”林唯煜沉吟了一会儿,“闲钱也很多。”低头,继续看报纸。
“你呢?是特地来店里面放假的吗?”
“唉唉……我人气下滑,只能靠报纸来哀悼我流失掉的青春。”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两声。
“什么毛病啊你!”
关谊彦啧了一声,不搭理他,由座椅上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出门。
“啊!”走到门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林唯煜,“你该不会又被那个什么保养品执行长给包了吧?”
林唯煜沉默以对,只是两眼直直地看着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懂了,”关谊彦笑了出来,“本店最大的一条鱼就养在你家的鱼缸里。”
“不不不……”他一脸高深莫测。“我不提供食宿的。”
“是是。”翻白眼,关谊彦摇摇头,开门走了出去。
门一开,就看见那张高高贴在墙壁上的海报。
他的名字和照片也在那张海报上——且是放在“本月TOP1”的右边。
低头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想占着那个位置,但,他又很需要被摆在那个位置上。
“小彦”,是他在这里的名字。
而这个名字,在近一年来,一直都在那张污秽的排行榜里面——最顶端的。
换言之。就是里面最污秽的。
“啊!小彦?”
忽然,高分贝的刺耳尖叫,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游小姐。”他转身,望向声音的主人。
生存原则,绝对不用“太太”这个字眼。
“人家等你快一个小时了耶!”穿着华丽的女人,朝着关谊彦猛招手。
关谊彦挂着浅笑,走到女人的身边,从容地坐了下来。
生存原则二:永远保持比对方还要慢的步调。
“怎么啦?今天怎么会迟到?不像小彦呢!”女人的指尖在关谊彦的脸颊边上下游走。
“昨天喝多了,今天睡比较晚一点。”握着她的玉指,他在对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
生存原则三,虚情假意的亲密举止,远比说出实话还要来得实际。
第一章
“……就算我很菜!”
话说了一半,璩佑贞将裹在发上的毛巾扯了下来。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望向客厅,发现黄湘琪的注意力全在电视机里的男女主角身上。
“啊?”黄湘琪醒神,回头看了璩佑贞一眼,“你刚才说什么?”
璩佑贞听了,翻了翻白眼,有气无力地拖着步伐踱到沙发前,在黄湘,琪旁边坐了下来。
“干嘛一副被男人甩掉的样子?”黄湘琪笑了下,推了旁边的人一把。
“那是你吧!”璩佑贞苦笑,举起手用指头耙梳湿冷的发丝。
“我才没有被甩掉!”黄湘琪反驳着,“我们只是吵架,懂吗?是吵架!”
“好好,是吵架。”她拨着长发,又拿起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你明天要去上班吗?”
“不去。”黄湘琪答得简洁果断。
“那你要窝在这里多久?”
“等到那家伙来求我原谅他。”
“听起来像是遥遥无期。”璩佑贞又是一叹,往后一仰,摊躺在椅背上。
“你又在唉什么了?”
“果然我刚才说的那一堆,你完全没在听。”她白了黄湘琪一眼。
“谁叫你要挑剧情正精彩的时候说!” ”
“我刚才说……”璩佑贞思考着要从哪一段开始说起。“说我遇到了无礼的家长。”
话才一说完,她又随即更正,“不对,不应该说他是家长,他是学生的哥哥才对。”
黄湘琪侧头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不解的神情,问道: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看你说得那么轻松。这还是我教书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
“你也不过才教了两年,”黄湘琪笑了出来,“这样就受不了的话,你以后怎么过?我国中还有同学拿便当丢老师的。”
“那不一样,”璩佑贞坐直了身子。“学生本来就不懂事。我现在说的是家长,我没有被家长那样侮辱过。”
“你刚才不是说是什么哥哥的?”黄湘琪略皱了眉头。
“是哥哥没错……”她顿了一下,“不过他说他现在是家长。”
“依我看……”黄湘琪忍着不敢笑。“你那不是什么被侮辱,而是被学生的哥哥给唬弄了吧!”
璩佑贞闷闷的,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我也真是败给你了,竟然会被这种三流的手段给唬了。”
“可是……”
璩佑贞想替自己争一口气,却又忽然想起那个男孩的话——母亲住院,一个父亲死了,一个父亲跑了……
她总觉得把别人的伤口拿来闲聊不怎么应该。
“幸好你不是一般上班族,”黄湘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不然以你这么笨的脑袋,大概没几天就成炮灰了。”
“什么话!当我没问过你意见。”
璩佑贞啧了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浴室走去。
拿着吹风机在镜子前吹抚着发丝,她怔怔地重复着一样的手部动作。那个叫关谊彦的的狂傲态度,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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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桌上的点名簿,璩佑贞发着呆。
“干嘛失魂落魄的?”
忽然一只大手在她的肩头拍了一下,璩佑贞惊醒了过来。
“什、什么……”她左顾右盼,找寻着声音的主人。
“我说你啊,”男教师在她对面的位置停下脚步。“从放学后就一直发呆到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将手中的教科书放到办公桌上。
璩佑贞唉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翻着点名簿。
“怎么了?”刘冠旭坐了下来,双手交握,放置在桌面上。
“我们班的那个关承学……”她欲言又止。
“是昨天和别人打架的那个男生吧?”
“嗯。”璩佑贞点点头,合上点名簿。
“你昨天不是已经和他的家长谈过了?”
“其实也不算谈过,”她歪着头,若有所思。“且也不光是打架的事……这孩子最近缺课愈来愈严重了。”
“对叛逆期的小孩总是要有点耐心。”刘冠旭微微一笑,收回双手,把玩着桌面上的笔。
“早知道就别当什么班导师,看你当科任老师,好像什么顶恼也没有。”她苦笑了下,“不用担心学生打架,也不用烦恼学生不来……”
“但是班导师的成就感不是科任老师可以得到的吧?”他放下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看到他要离去,璩佑贞摆了摆手,“明天见了。”
“要不要送你一程?”他问。
“不用了……我想,我应该要去一趟关同学他家。”
“家庭突袭访问?”刘冠旭笑道。
“既然家长不来,只好我主动出马了。”她耸耸肩,微微一笑,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刘冠旭笑而不语,挥了挥手便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她还真是羡慕这个夭夭都很愉快的男老师。一年多前,她刚来这个学校报到的时候,刘冠旭就是一个数学科任教师,他不过才长她四岁,看起来却比她多了十年的功力。
记忆中,她从没看过这个男人苦恼的表情……
“璩老师。”
突来的叫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头,是一个别班的女导师。
“还不走啊?”对方背起皮包,似乎正要离去。
“快了。”她微笑点头示意。
“那明天见了。”对方摆摆手后,踏出了办公室的门。
“明天见……”璩佑贞也回了对方一句,即使对方已经离去。
办公室里只剩几个教师。
她抄下关承学的住址之后,脑中浮起了那张俊秀的脸——那个自称是“家长”的男孩。
没来由的,她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是脸皮薄的业务员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着,明明有预感会吃上一记闭门羹,却还是得硬着头皮按门铃。
猛然地,她甩了甩头。
她在这里害怕个什么劲儿?这么懦弱怎么能当一个好导师!
她在心里斥了自己一句,也为自己打气,然后才拿起手提包,带着写着地址的字条,快步离开办公室。
就如之前想的一样,她站在一栋公寓前踌躇不定。
璩佑贞抬头望着公寓上方。
五楼……就是阳台种着白色小花的那一间,关承学就住在那里,也就是她即将要去的目的地。
这是她从教以来第一次拜访学生的家。
不知道会不会太冒昧?
不晓得关同学的父母是不是真的像他哥哥说的那样?
或者那只是关同学利用自己的哥哥来敷衍她所扯出来的谎?
如果是谎言,那么关同学的父母亲是不是也像他哥哥那样不讲理?
眼见天色已暗,初冬的太阳总是西下得特别快,她明白再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必胜的决心,跨出第一步,直直往公寓的大门走去。
在爬了五层的楼梯之后,她看到目的地那扇铁门了。
璩佑贞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手撑在扶手旁,稍稍平息了呼吸的频率,才挺直腰杆,然后看着铁门时的木制门扉。
如果又是关承学那个无礼的哥哥,那她该怎么应付?
她伸出手,就要按下门铃,指头却在门铃上方迟迟押不下手。
忽然,里面的木门被打了开来。
瞬间打散了璩佑贞脑海中无数的假设状况。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收回了在门铃上的手。
铁门内的人看着门外的璩佑贞,璩佑贞也看着门内的关谊彦。
“啊……”她正想说句什么问候的话。
关谊彦打开了铁门,随后关上了里面那扇木门,然后瞧了璩佑贞一眼。
“你找哪位?”他皱着眉头,像是在回想什么。
“我、我是……”
璩佑贞不敢相信,昨天下午才见过面,现在他就把自己给忘了!
她还注意到,他穿着一袭黑色西装,斯文笔挺的模样和昨晚有如天壤之别。
“啊!”关谊彦击掌,扬起眉,“你是那个菜鸟老师。”
外表斯文,不代表内心也斯文。
“什么菜鸟老师……”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说话这么直接。
“如果你是来找承学的,劝你可以回去了,他不在家。”他关上铁门,拿出钥匙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