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谊彦继续往下翻阅着,脸上的笑容却逐浙地消失。正确来说,应该是当承学的周记内容开始提到他的工作的时候,关谊彦就笑不出来了。
我昨天才知道,哥哥做的工作真是一个很差劲的工作。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们的生活,才会选择这种工作,但是,我还是无法原谅这种为了钱而放弃尊严的事。
就算我再怎么反抗,哥哥还是一点也不打算放弃现在那份工作。我不了解。那种工作真的那么好吗?如果是为了我们,我也可以去打工赚钱,我已经够大了。人人就是喜欢看轻我们吧。
原本以为还可以再活半年的妈妈,就这样忽然去世了。我没有爸爸,现在连妈妈也没有了,但是很奇怪的,我没有太伤心。或许是因为哥哥看起来很可靠吧,他就是那样子的哥哥。
从此之后,家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还能上高中吗?我不想成为哥哥的负担,他自己也很用功念书,应该是想在大学毕业之后继续升学才对,他会不会为了我和妹妹,放弃继续念书?如果是的话,我一定不会感谢他。
昨天才知道私立高中的学费很贵,我一定要努力考上一所公立的,然后自己打工,自己付学费。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抬起头,开口要哥哥辞去现在那份工作了吧?
忽然,关谊彦感到一阵不舍。
他这个弟弟真的长大了,在不知不觉中,长到了他无法置信的地步。
母亲去世之后,关谊彦一滴眼泪也没掉过。他是承学和思雪仅剩的靠山,如果他倒了,他们两个还能倚靠谁?
然而曾几何时,这个在他的庇护之下长大的弟弟,现在竟反过来想让他倚靠……
一种再也无法负荷的感觉直涌而上。
是啊,谁不想要有依靠?在他痛苦的时候,也会想找人抱怨;身心俱疲的时候,也希望有人能抱着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更是希望有个人能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只要握着他的手就好。
然而,他总是聆听别人抱怨的那个人;他总是在别人失意的时候,拥抱着对方的那个人;母亲去世之后,他是紧握别人手掌的那个人……
当他真的没有心力再去装模作样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的,是她,是这个叫璩佑贞的女人。
“算了。”
他猛然合起掌中的周记,将它放回那叠本子之上,然后拿起桌上的温开水啜了一口。
“我还是再回去上班比较实际一点。”
“咦?你不是下班了吗?”她望向时钟,不到八点半。
“现在才几点,店才刚开门,用膝盖想也知道我是临时跑出来的。”
说完,他拿起那件已经湿了一半时外套披上。
璩佑贞凝视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她知道关承学的周记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自来水。”他丢下一句话,背对着璩佑贞,然后头也没回地走向大门口。
“我送你下楼。”璩佑贞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还知道怎么到达一楼。”说完,他迳自开了门,走出去,然后开上门。
他一直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璩佑贞怔怔地站在门前。她知道关谊彦就站在外头,就站在这扇门的后面,因为她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隔着一扇门,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外,没有离去。
关谊彦背靠着门扉,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抬头,望着那有些受潮的天花板发愣。
从他懂事以来,他从没这么想哭过。
……很奇怪的,我没有太伤心。或许是因为哥哥看起来很可靠吧,他就是那样子的哥哥。
关承学写在周记上的字句,浮上了他的脑海。
鼻一酸,关谊彦低下头,眉宇深锁,他紧咬下唇,硬是把眼泪给逼了回去。很可靠的哥哥不应该躲在门后任凭眼泪滑落吧。
仿佛感受到他的不安,璩佑贞不自觉地伸出双手,轻放在门板上。关谊彦的情绪似乎越过了那扇门,微微地传递到她的掌心里。
她应该要在这个时候,伸出这双手臂去紧紧抱住他,不是吗?
但她知道她不可以这么做。
她知道,在他还没准备好要在她面前展露伤口之前,她若擅自跨出了界线,那么他会像一只负伤的老鹰,在自己面前张开那双受伤的羽翅,毫不犹豫地飞出她的视线之外。
关谊彦,他就是如此——带普满身伤痕,却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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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大雨持续着。
关谊彦一如往常,开着女客人借他代步的高级房车回到公寓前。
他听人说,心情不好的人喝酒容易醉,这个理论在他身上完全没得到印证。他不是个容易醉的人,正确来说,他还没有喝醉过。
这对他而言,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在“职场”上,他很有得发挥。
坏处是,他想藉酒浇愁,却没办法做到。
他下了车,带着微醺之意走向公寓大门,丝毫不去理会打在他身上的雨珠,好像雨滴和空气是同一种类型的东西似的。
“你终于回来了。”
忽然,前方传来女人的声音。
关谊彦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璩佑贞撑着一把伞,缓缓从公寓大楼的大门走了过来。
他愣住,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是他终于成功喝醉了,还是这其实是一场梦?
“我等你好久。”
璩佑贞走到他面前,将伞微微递向前一些,让他也能够受到伞的保护。
“你……”他怔了好一下子才回过神来。“你有病吗?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就不怕有神经病把你绑走啊?”
璩佑贞摇摇头,露出浅浅的笑容。
“我送你回去。”他一把抓起璩佑贞的手腕,转身想走回停车的地方。
“你不听完我说的话,我就不走。”璩佑贞像是脚底生了根。
回头,关谊彦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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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快说。”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看着他的神情,璩佑贞稍微放下了那份悬在半空中的挂念。
这才是他。
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霸道、难沟通、不温柔、又不体贴的关谊彦。
“辞掉那个工作吧。”璩佑贞直直望着他的双眼。原来说出口,比她想象中的容易。“你应该还想继续念硕士,不是吗?”
“还在提这件事,你不烦吗?”
从刚认识没多久,一直到现在,她依然是在提这件事。
关谊彦应该要觉得烦,但是他没有。
“走吧,都快天亮了,我送你回去。”他再一次转身走开。
“我要你认真听进去我说的话!”璩佑贞站在原地,不自觉地高声对着他的背影强调。
“你不上车我就不会认真听,”他没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
唉,果然威胁他是没有用的……
到最后还反过来被他威胁。
璩佑贞叹了一口气,追上他的脚步,和他并肩共撑一把伞,慢步走向停车的地方。
“我会乖乖上车去,你也要信守承诺。”她看着前方,提醒着他。
“承诺?我没答应你什么吧?”才三秒他就开始赖帐了。“我只说我会‘认真听’,但是我没答应你要做任何决定。”
璩佑贞却笑了笑,道:
“无所谓,只要你肯认真听,我就满足了。”
因为他从来不把她的话听完。
她说的每一个字,让关谊彦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给环扣住,某种细微的悸动在他心里蔓延开来,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但是他却不讨厌这种感觉。
凝望着她的侧脸。
她让他难以呼吸,他当然也不甘示弱。
关谊彦情不自禁地伸出子搭在她的肩上,然后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低头以吻回报她。
璩佑贞愣住,连双眼都忘了要闭,手上的雨伞也差点被她扔在湿滑的地面上。
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关谊彦就抬起头,凝视着那张惊愕的脸。
“我会考虑。”
他做了一个承诺。
然后不等她反应,又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璩佑贞记得闭上双眼了,她任由他用他的唇瓣将她紧紧覆着,像蜂蜜般甜腻。
时而像蜻蜓点水,若即若离;他是蜻蜒,她是水。
时而像蜘蛛缠蝶,落网难逃;他是蜘蛛,她是蝶。
他的吻带着淡淡的酒精味。
微微的晕眩感,也许是因为他口中的酒精,也或许是他的吻让她迷醉,她再也站不直了。
手一松,雨伞滑落。
她双臂勾上他的颈,紧紧环抱住他。
一个吻或许可以解释为冲动。
但是如果第二个吻还没有代表着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一笔交易了。
和关谊彦的第一个吻,曾经让她焦躁过一段时间;而前天凌晨的那一吻,却将她从困惑的深渊里救了起来。
也许她和他之间这样是不对的,从头到尾都不对,但是既然已经跨越了界限,她就不想再回头了。
不,她应该问能回头吗?
“璩老师。”
背后传来叫唤她的声音,她醒神。
“啊,主任。”她由座椅上站起,“有什么事吗?”
“有一些事……要请你到校长室一趟。”对方的神情怪异。
“校长室?”
她楞了一下,但没有多想。
事实证明,一旦跨过了界限,就再也无法回头。尤其是跨过了一般人所认定的界限……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校长就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双手交握支在下巴下。“上一次,是学生传出来的,我当那是谣言。”
璩佑贞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不发一语。
“这一次,是学校的老师亲眼目睹……”对方的目光像是锁定了猎物,锐利且不带感情。“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吧?”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璩佑贞点了点头,依然没开口。
“你的私生活想怎么过,是你的自由,但是本校不能接受老师和学生的哥哥谈恋爱,尤其听说对方还是一名……”
牛郎。
校长没有说出那个词,只是面露厌恶之色。
“所以,如果你还有身为一名老师的自觉,请你自己看着办吧。”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璩佑贞刚满两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
对方的暗示已经快变成明示了!她如果还知耻,就该知道辞呈怎么写。
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等她回神时,已经回到她的办公桌前了。她抬头,发现身旁的老师们都带着审判的目光。
不能回头了……
但是,她后悔吗?
她坐了下来,看着熟悉的点名簿。
不,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能去的学校还有上百所,但是关谊彦只有一个。
“是上次在餐厅遇到的那个男生吗?”忽然,坐在对面的刘冠旭丢来一句问话。
璩佑贞抬头,回想了一下,道:
“嗯。如果你没记错人的话……”
“那么,传闻是真的?你真的和关承学的哥哥……”
她不知道所谓的“真的”是指什么,如果他们指的是有暧昧举止的话她点头承认。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会看上一个吃软饭的家伙?”他皱起眉头。“你这样是不会幸福的。”
璩佑贞扬起浅浅的微笑。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她不知道。
“或许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聪明吧。”她说。
接着她起身。抱着点名簿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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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不会给承诺的人。
但是一旦给出了,他就一定会想办法去实践它。
关谊彦站在楼梯转角处的公布栏前,看着一张张的征人公告。有家教的、有工读的、有实验室助理的……什么都有。
当然,不会有“陪女人玩乐”的。
“找新工作?”
一个身影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着公布栏里的纸张。
“嗯。”关谊彦瞥了身旁的人一眼,应了一声。
对方是李时敏。
她抱着两本书,应该也是刚上完课。
“你要辞去现在那份工作了?”她有些意外。毕竟那是她苦劝他一年,他却丝毫不曾考虑过的事。
“是有认真在考虑。”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公布栏上。
“为什么……忽然想辞职?”
李时敏猜想,或许是因为他母亲过世,他少了一个重担。但她更加怀疑,他想换工作的原因,是为了上次在他家里偶过的那个女人。
“不好吗?”关谊彦笑了一声,不想正面回答她。“还是你希望我继续当店里的第一红牌?”
“不,当然不希望。”李时敏干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她真是傻,对付这个人只能用是非题来问他。
“是因为你妈妈去世才想换工作?”
“不是。”他断然否定,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那……是因为承学的导师?”
关谊彦怔了一下,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一丝丝的疑惑,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打听来有关璩佑贞的事。
不过他没问,也没兴趣问。
“可能是吧。”耸肩,他回过头,继续盯着征人启示上的字。
李时敏愣住。
他承认是因为她而考虑换工作?那个她死劝活劝他都不愿意换掉的工作。
“为什么我要你换,你无动于衷;她要你换,你二话不说就答应?”她耐着性子,强压着情绪。
“二话不说就答应?”他笑了一声,“我还不至于那么干脆就说好。”
“别想模糊焦点,到底是为什么?”李时敏已经完全忘记他只对是非题有反应这件事。
“没有为什么。”
他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李时敏追上前,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关谊彦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你爱上那个女人?爱上承学的导师?”她不敢相信。
关谊彦看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紧扣在自己前臂上的五指移开。
然后,扬起浅浅的笑容,转身离去。
如果,爱是那种克制不了自己想吻她的欲望;会因为不想让她失望而决心做一些改变,那么……
他的确是爱上了她。那个承学的导师,那个像鹦鹉转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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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家门,关谊彦怔了一下。
难得这个屋子里同时出现了这么多人。
“这么晚才下课?”
璩佑贞坐在思雪的对面,似乎是在教她写作业。
而关承学则是摊躺在沙发上,两眼直视着电视机。
“嗯,有一点事要忙。”他脱下鞋,走进客厅,然后看了关承学一眼,“你不用写作业吗?”
“拜托,”关承学白了他一眼,“我的班导在旁边,都没叫我写作业了,你干嘛像欧吉桑一样啰嗦。”
璩佑贞笑出声,摇了摇头,又问:
“这么晚下课,来得及上班吗?”她记得他每天都得帮这两个人煮晚餐。“还是我带他们去外面吃?”
“不用了。”他脱下外套,走向厨房。“我跟店长说过我今天不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