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温柔地落在他黑发上,流动在他眼底,流进了她的心。四目交会,深凝间,在彼此的眼里都看见熟悉,却也同样看见了一点陌生。
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是否曾经想过他?还是……恨他?
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住址?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住处门外?
一阵冷风袭面,周允宽先回过神来。长眸烁了烁,在她被风扬过而带起刘海翻动的瞬间,觑见了她左额上的瘀青,他眉眼一沈,温凉指尖拂开她额前的发,盯着那圈暗青看,他知道这应该也是那个男子的杰作。
在警局做笔录时,她一面流泪,一面颤着手和员警笔谈。过程中,他因此知道了那个男子叫陈良俊,也知道了她与陈良俊之间的关系和最近所发生的事。
之后没多久,陈良俊的双亲匆忙赶到,还拿了药给他吃,他才知道原来陈良俊有躁郁症病史,才会做出那些攻击行为;但即便是如此,警方在问讯后,仍照程序将他依公共危险罪移送地检署。
依他执业多年的经验判断,陈良俊并非重罪犯,只是因为感情因素一时想不开,加上有躁郁症病史,临时庭后应该会让他具保,而具保之后的行为没人敢挂保证,万一再度上门找上她,她的安危可虑。
直盯她湿润的眼,沉吟片刻后,他两手滑入西裤口袋,面无表情地开口:“哭不能解决问题。”他一度以为她是因为害怕,但当她知道陈良俊有躁郁症病史时,她眼泪又落个不停,甚至拜托他以律师身分帮陈良俊说话;离开警局前,还不放心地请他留张名片给陈良俊,要陈良俊需要协助时可以找他帮忙。
“良俊他……会不会有事?”果不其然,她又担忧地问了。“如果他被起诉,你会帮他吧?刚才在警局,你有答应我你会帮他的……”
“我不是检察官,不能跟你保证他会不会被起诉,但应该是不会。”确定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恒常清冷的声嗓,才又淡淡地从他方唇间逸出。“所以,你暂时搬到我家。”
沈安婕像看见什么外星生物般,瞪大哭得有些红的眼眸,像在询问为什么。
“陈良俊没有前科,也不是重罪犯,检察官应该会让他具保,他走出地检署后,很有可能再找上你,所以你不能回去你现在的住处。”他声调冷沈,但语气不凶,偏偏却透着让人不得不遵从的气势。
她听不见,自是不知道他的语气,她只是看着他的唇,慢慢消化那些字。
见她不应声,周允宽皱着眉问:“需要我重复一次?”
第1章(2)
她抿了抿唇,缓慢地开口。“我没有理由住你家。”
周允宽闻言,深眸闪了闪,启唇道:“我不知道你和张琇琇是什么关系,但是她打电话给我,拜托我赶到现场处理,既然我答应了她,当然得确保你的安全。”
原来是琇琇姊通知他的,他们认识?
并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她怎会不知道他的脾性和他的行事风格?他既然答应了琇琇姊,一定会尽力做到的;但方才在警局,良俊已道过歉,她相信她回到家是安全的。
“可是良俊有道歉了,他家人也保证会带他就医,我相信他不会再犯了。”她慢声说。
周允宽凝视她片刻,方唇才缓缓牵动。“一时的心软,往往只会造成更大的遗憾。”偏冷的声嗓里,埋着很深的情绪,她不会听见,但却能在他隐晦的黑眸底,看见他藏在不以为然下的孤伤。
这样的眼神,七年前她也见过几回,她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
抿了抿唇,沈安婕语音朦胧地说:“良俊不是有意的,他生了病才会这样。”她的确害怕那个挥着刀的良俊,但知道他罹患了躁郁症后,她无法怪罪他了。
“所以在他痊愈之前,万一病情又发作而找上你时,你以为你还能像这次这样幸运,平安无事吗?”
“我……”他说得对,纵然自己不怪良俊,但万一他真的在病愈前又找上她呢?
“钥匙给我。”周允宽见她动摇,他又开口,并伸出手心。
沈安婕愣了愣,她没看清他的唇形。
周允宽拿出手机,在上头写字:“你住处的钥匙。”
她看了看他手机萤幕,狐疑地抬脸看他。“你要我套房的钥匙?”
“先去帮你收拾一些日常用品搬去我那里,还有,你找时间约房东谈退租事项,套房那里不能再住下去。”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机放回裤袋。
盯着他掀动的唇,她忆起了什么,心思霎时百转千回,好半晌后,才听她用略沈的语声说:“周律师,我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年了,我可以安排我自己的人生,你不必……又把我当孩子看。”
闻言,他心口一抽,但他随即就敛下惊痛的眼神,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是吗?那怎么会搞到进警局?”
他这是在讽刺她?沈安婕呆了几秒,长睫眨了眨后,才说:“就算我现在去你家暂时住几天,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里,如果现在把房子退租,我以后要住哪里?”
“那种套房出租的大楼本来就复杂,不适合单身女子,趁这个机会退租,再找新房子住。”他看着她,眸光讳莫如深。
有什么画面瞬间跑过,沈安婕脱口就问:“又是育幼院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为此震愣。
交汇的眼里,她有着淡淡的伤楚,而他深难探测的眼底,抹过近似懊悔的情绪,他突觉狼狈,眨眼瞬间,眼底又回复一片冷然。
她是不是在他眼里看到什么?那是后悔吗?沈安婕眨了下眼,试图看清,但看到的却是他恒常傲冷的神色……她眼花了吧!
“住你家真的不方便。”近似叹息地,她说。
“是不方便。”周允宽淡淡点头,那神情像在附和她的话,但下一刻,却抛出一句让她错愕的话。“那我住你家。”
她又是瞪大眼,怔怔看着他。
“我家,或是——你家。”他言简意赅,脸庞带着一种你别无他择的神态。
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坚决,沈安婕也有些恼了,她咬着下唇思量片刻,抬眸问:“对你而言,你现在,是在处理公事吗?”
周允宽明显一怔,脸上滑过复杂,沉吟后,他硬声道:“是,是公事。”
她点点头,丝毫不意外这答案,她柔软地笑,回道:“周律师,我不想对良俊提出告诉,所以我不需要律师,我们之间没有委托关系,我可以不必配合你。”
沈安婕接着向他行了个鞠躬礼。“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帮忙。”抬起脸的同时,她只是勾唇浅笑,随即转头离开。
没料到她有此反应,周允宽先是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几秒钟后回过神,他微慌地迈步上前,几个步伐就追上她。
“安婕。”他攫住她的手臂,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他不发一语,只是这样静谧地直瞅着她看,他眼底流转过什么,匆匆地,她想要捕捉时,只余一点细碎光影。
他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个急着和他撇清关系的她感到有些不能适应,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安排生活的小女孩了吗?为此,他心底突生一抹酸。
片刻,他的嘴唇缓慢掀动。“刘姨很想念你,你难道不想见见她?”
明明是听不见的,他的表情也一贯冷漠如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感觉他问这话的语气藏了很深的情绪。这男人还是如此孤傲,即便是说起“想念”这样感性的文字,也是一脸冷然。
想起刘姨,那个温暖如母亲的女人……思虑片刻后,她才慢悠悠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打扰你,那就……走吧。”
闻言,周允宽僵滞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颚后,转身走在前头。
盯着他颀长的背影,沈安婕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七年前,她曾经住进他家,七年后,她又将再度踏上那里。日夜更迭,四季流转,但她的人生怎么兜兜转转的,又转到了他身边?这次,她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虽然只是去探视刘姨,却已让她开始慌迷。
同一时间,走在前头的周允宽心头也是一片混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开口要住进她住处。他是一夜未合眼,连心思也乱了?
***
踩过翠绿草皮间的铺石小径,沈安婕跟着前头背影修长的男人靠近一栋日式设计风格、两层楼建筑的别墅。这番情景似曾相识,她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这里的一草一木。
进屋前,她乖静地站在男人身后,看着他脱去皮鞋,周允宽进屋,才放下钥匙,一道温暖的嗓音随即在身后响起。
“咦?允宽,你一早就出门啦?”一名约莫六十出头、体态微胖的妇人,见他进门马上就上前迎接。一早醒来,没见他出房门,以为他还在睡。
周允宽转身见到妇人时,清冷的长眸略有暖色。
刘姨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长年在母亲身旁帮佣,母亲过世后,她仍跟在他身边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名义上是佣人,但一直将他视为亲生儿子般照顾。
他开口解释:“我凌晨两点多出去的,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另外……我带安婕过来。”
“安……婕?你说安婕?”刘姨听闻此名时,面露讶然。
“嗯。”周允宽低应了声,转身看着站在门外的女孩。“进来。”
沈安婕脱去鞋子,踏进屋内,一见到立在玄关的妇人时,明眸烁着惊喜。“刘姨?”
刘姨惊呼一声。“真的是你?!”她上前两步,拥住沈安婕。
被拥在温暖的怀里,沈安婕眼眶一热,语声软软甜甜地说:“我好想你们喔……”
你们?站在一旁的周允宽听见她的话,心口不知怎么着竟泛起丝丝酸疼。
他看了拥抱的两人一眼后,转身打算上楼。
“允宽。”刘姨唤住他。
“嗯?”他停步。
刘姨松开沈安婕,走到他身侧。“安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去哪里把她带回来的?”
“现在已经没事了,晚上回来再解释,我想先上楼洗个澡,然后要进事务所。”
“你还要进事务所?你昨晚都没睡吧!”刘姨关心地问。“不能休息一天吗?”
“我今天有个案子要开庭。”她的关心让他语声不自觉地软了几分。“没事的,这些年不都这样在生活?我会找时间休息,你别担心。”
刘姨一脸莫可奈何的神情。“先上去吧,等等弄好下来吃早餐,你还没吃吧?”
“嗯。”周允宽唇角淡勾,应了声后又道:“她……也还没吃早餐。”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证不会让她饿着,你放心上去洗澡。”刘姨了然地拍拍他的肩,一面说着意味深长的话,一面推着他的背催促他上楼。
见他上楼,刘姨回过身,看着那还静立在原地的女孩。“安婕,来。”知道她听不见,刘姨对她招了招手。
沈安婕上前几步,星眸烁着笑意。
“我看看……七年不见了,你高了一点,好像还瘦了一些。”刘姨拉住她两手,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回后,拉着她往餐厅移动。“唉呀,真的比较瘦,你这几年一定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来来来,我们来去吃早饭,今天早餐吃中式的,我看我再去煎个蛋……”
沈安婕只是微微笑着,任由对方将她带往餐厅。
面前这位和气的妇人,慈祥得像个母亲,在她丧母时,曾经陪她度过那一段伤心的时期,所以她也曾经想过,如果能在这个屋子里一直住下去,该有多好?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周允宽,第一次见到刘姨,是在她升高三时……
第2章(1)
七年前——
“妈!妈!我——”沈安婕一进家门,换上拖鞋后,愉悦地喊着,但下一秒发现屋里的的凌乱时,她心一提,慌乱地又喊:“妈!妈——”
见到母亲从厨房走出,她松口气,随即大步上前,但在看见跟在母亲身后的男人时,她又愣了愣。
是个高大又好看的男人,如麦的肤色让他脸庞的五官线条显得相当立体深邃,微微皱着的浓眉和抿成直线的方唇,教她感觉他性子必然严肃又淡漠,而那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更衬得他一身清冷、不好接近。他目光幽深清冽,让她想起冷却的冰。
“安婕,这是周律师。”沈母的声音有着疲惫。
“……啊?”她睁大眼,看着母亲的嘴。
“周律师。”沈母缓慢地重复一次。
这次她看懂了,但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她语声扬高。“律师?是帮人打官司的那个律师吗?为什么家里会有律师?”心急的她发出一连串疑问,而她这一长串的话语,让静默的周允宽将眼神移到她身上。
“安婕,你来。”神情憔悴的沈母拉着她走到客厅,往旧沙发上一坐后,指着凌乱的屋内对她说。“你爸早上又来要钱,我说我要离婚,他不肯,还威胁我只要敢提离婚,他就要争你的监护权,我怕你会被他带走,所以才拜托隔壁黄邻长介绍律师帮妈妈打离婚官司。你爸把屋子弄得这么乱,周律师已经拍照存证。还有……这场官司,可能需要你当证人。”
沈安婕仔细看着母亲的嘴形,慢慢消化理解意思后,她看着母亲的手脚。“他有没有打你?”
当年未婚怀孕的妈妈不顾家人反对硬是嫁给了爸爸,不久后就生了她。
两人初时感情还不错,直到妈妈发现她的反应不大对,带她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发现她是先天性的听觉障碍后,为了她的治疗费用,爸妈便时常争吵。
后来爸爸有了外遇,妈妈为了保全家的完整,并没有离婚,但这让他变本加厉,几乎都在外面那个家生活。因为当初外公、外婆都反对妈妈的婚事,所以妈妈也不敢回娘家,只靠着在幼稚园厨房打杂的工作养活两人。
每个月虽然仅有两万元的薪资,但还有中低收入户和女儿重度残障的补助,省吃俭用地倒也存一笔钱。但几个月前,很少出现的爸爸突然回来纠缠妈妈,就为了要钱还卡债,听说他欠了不少钱。
她没想到屡次要不到钱的爸爸,今天会上门来将家里弄得这么乱……
沈母摇摇头。“没有,只是他这样乱也不是办法,所以这个婚一定要离。”
“可是……我们赢得了官司吗?”她知道请律师不便宜。
“邻长跟我说,周律师虽然才二十七岁,但很厉害,他一定能帮妈妈打赢官司。”沈母说完,才想起周允宽,见他站在一旁,她起身不好意思地说:“周律师,你坐啊,不好意思,忘了倒茶请你,我进去泡个茶,你坐一下!”她一面说,一面转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