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想了想,“对了,东翁要我向你代传一句话。”
“请说。”
“算我求求你,你就搬出这间客栈,别再找我当冤大头了!”照本宣读的她,就连东翁中气十足的招牌怒吼声也一并带到。
封浩狡诈地朝她一笑,“告诉那位大叔,大爷我才不要,在这间客栈一昙吃得好住得好又全部免费,我说什么都要赖着他不走!”
“收到。”
坐在书房里等人等了老半天的步青云,在把他对丹心说的话全都收进耳底后,直接以有些敬佩又万分不耻的目光,迎向那位走进来准备分赃的小邻居。
“你能不能偶尔活得认真点?”亏他还是全客栈年纪最小的少年房客呢,可全客栈脸皮最厚又完全不负责任的,除了这小子外,绝不会有第二人有资格当选这份殊荣。
“我一直都活得很认真呀。”一屁股在书案旁的椅子坐下的封浩,以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朝他耸耸肩。
“你居然也有不出门做生意的一日?”出了名辛勤努力换工作的封浩,竟破天荒不出门工作?若不是天要下红雨了,就是红雨已经住到了六号房里才是。
“有私事。”不想说太多的封浩,四两拨千斤地带过。
早收到风声的步青云,也不急着戳破他的小秘密,他只是扬扇朝封浩手中的金碗一指。
“打从你进门起我就很好奇了。”他不敢恭维地皱着眉,“那碗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他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颗颗炸过又洒满红椒末的虫茧?
“我的零嘴。”吃得很过瘾的封浩,高高扔起一颗虫茧,再以嘴接住并嚼得津津有味。
步青云的面色当下黑了一半,“你吃那玩意儿?”
“要不要也来一口?”封浩大方地将金碗凑至他的面前,想与他来个有福同享。“保证吃了后身强体健百毒不侵,且味道又酸又辣又呛鼻,很过瘾喔。”
“你慢用。”情愿喝苦药也不愿吃毒虫的侯爷大人,以手中的纸扇将那只金碗给推回去。
“好了,废话少说。”只想回六号房不想留在这闲聊的他,不耐地扬扬手,“这位后叶大人你找我来,不会是只为了我的零嘴吧?”
步青云的下巴朝一旁的小桌努了努,“摆在那边桌上的,是你上一回为朝中大人们绘像的报酬。”
“我就知道德高望重的后叶大人您,绝对不会在暗地里吞了我那一份的。”两眼当下灿灿生光的封浩,当下一改前态,将那一箱的收获毫不客气地搂在怀里,还不忘对那位同赚的邻居来个佞臣式的鞠躬又哈腰。
步青云不屑地扬高下颚,“本侯尚不把那点小钱给放在眼底。”
“那就谢了,下回若还有做生意的机会的话,还望后叶大人记得再怕人来捆我啊。”满抱收获在怀,一刻也不想多留的封浩,说着说着,就挪动两脚想先一步逃离随时都可能变成虎口的这间天字一号房。
“慢。”特意召他来此的步青云,可没都酸这么简单就放过他。
“还有事?”
步青云刻意瞄他一眼,“我听说……那个姓花的,这回追到客栈里来了?”以往他都只听东翁说,有个姓花的小姑娘家,总是在外头四处追寻着封浩的踪迹,怎么,这回那个毅力多年不减的女人,终于打算直捣黄龙了?
就是不想让他提及这事的封浩,当下顿住了脚步,不情不愿地站在原地,不想回头面对那个开口就如同照妖镜般的千里侯大人。
对这事冷眼旁观许久的步青云,好整以暇地摊开手中的纸扇轻摇。
“撇开你那戒不掉的换工作瘾头不说,告诉我,你究竟还要让那个姓花的年年追着你追到什么时候?”就他来看,这根本只是一场小朋友式的猫捉老鼠,亏他还逃得那么卖力!
压根就不想把底给抖出来的封浩,语气颇为僵硬的问。
“我就不能不从实招来?”他明明就隐瞒得很好,为啥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爷大人会知情?究竟是哪个内鬼与他串通的?
步青云冷冷了哼,“你以为凭你的道行能瞒本侯多久?”
深明步青云的个性,也知若是他今日不交代个清楚就别想脱身的封浩,在挣扎了学究后,总算是拖出他从不告诉外人的事实。
“她有未婚夫了,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就只想当个单纯的青梅竹马?”步青云不客气地拆穿他的原形,“哪时起你的脑子里,也装得下所谓的仁义道德了?”
“我没得选。”
若是可以的话,他也很想晚个一年出生,早在出生之前就认识了花楚,并与她的人生有了怎么也拆解不开的缘分婚约。可是,老天就是不肯让他成为那一个幸运儿呀,任凭他再怨再无奈,他还是得接受那个对他来说太过沉重的青梅竹马的棚锁,而后,再紧咬着牙关,在漫漫似是毫无止境的岁月里,以似亲情似友情的身份待在她身边。
然后,亲手将他的感情蒙上了眼,关进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箱里,再沉入河底,永不见天日。
哪怕是……他曾经如何在里头用力敲打求生。
其实以他的个性来说,他大可以像对他人他事一般,同样也来个不负责任、不讲是非公理道德,就照旧地把心一横,不去看那些太过无谓的名义上阻碍,只要去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就行。可,无论他再如何硬起心肠,再怎么想自私一点,他就是无法抛开那三个自他三岁起即辛苦抚养他长大,并毫不吝啬地给了他这世上再男报答恩情与亲情的姨娘。
从头到尾只觉得他是在与自个儿过不去的步青云,在看清楚他眉宇间清清楚楚的不甘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同为小人一族,却只因个障碍而裹足不前外还不战而败,他也太不争气了吧?
男的提及身世的封浩,扬首看着远方,以淡然到不能再平淡的语气说着,而那徘徊在一室里的语调,像是在平抚他已麻痹的心,又像是想让他人也能够明白他所咽下的究竟是什么苦。
“我与小花是吃同一锅饭长大的,我还是她的姨娘们亲手拉拔长大的,而她的未婚夫,则是她花家恩同再造的重要恩人。”
他永远都记得,三位姨娘对他说过,倘若没了那号未婚夫,那么整个花村的经济命脉,将可能因此而倾,而花家所欠那位未婚夫的,则是这辈子再怎么,弥补也还不清的深渊。
“因此你不能恩将仇报?”步青云不以为然地挑高两眉,打心底不认同他那等因所谓的恩情,而必须苦苦压抑自己的心态。
封浩根本不直望他能明白,“你不是局内人,自然可以说得很轻松。”
“封小子,你究竟知不知道,正人君子这一职,此生是注定与你无缘的?”早看透他本性的步青云,总觉得他如此勉强自己,非但不是个良策,反倒还会让他错失最重要的。
在步青云那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眸下,清楚瞧见丑陋自己的封浩,只是背过身子,将无言的沉默当成了唯一的回答。就在步轻盈以为他会就此走人,继续对自己的心情来个置之不理时,封浩却以一种压抑的口吻徐缓地开口。
“你觉得……”
察觉他异样的步青云,只是合上了手中的纸扇,不语地瞧着他看似很想要坚强的背影,以及,实际上却在身后拖着长长一道名唤心酸的影子。
“你觉得,忘了人比较痛苦,还是被人忘了比较痛苦?”
步青云一点就通,“这就是你这些年来刻意到处跑的原因?”
那种总是会遭人彻底遗忘,怎么也难以抚平的痛楚,令封浩在回想之余,不得不抱紧了手中的银箱,试图想要抵挡那等怎么也难于遗忘的疼痛。
“因为,不让她追,不让她惦念,她永远也记不住我呀……”
悬在檐上的风铃,在风儿徐来时,适时地代替了封浩曾经碎了一地的心音,这让彻底听在耳里的步青云,在无能为力之余,也只能叹息地闭上眼,以期不要再将他心伤的背影,看得那么清楚。
“看样子,是你不叫痛苦。”
狠狠大睡一场两日过后,拜完神的花楚,天未亮就走进了有间客栈的第二座厨房里忙碌。而奉她之命得将上宾给请来厨房里的封浩,则在她尚未完成手边的工作之前,已依约为她带来了人,且堵战在厨房门口处,以免待会可能会有恩不吠面子的逃亡。
百忙中硬是被请来这的左刚与丹心,在厨房里的小桌开始端上一道道他们从未看过的非中原料理时,原本还不明所以的他俩,登时有了性命危机的自觉。
“封浩,这是……”一脚踏入地狱边缘的丹心,面上失了向来从容的神色,以怀疑又恐惧的目光看向拉铃找他来此的元凶。
将身子靠在门边柱上的封浩,懒懒地给了误入虎穴的他们,今日为啥会那么倒霉的原因。
“小花说,她要感谢你们,所以她决定办一桌好料慎重地感谢你们的恩情,而我答应她,我必定会将你们给找来入席。”
望着那一整桌丰盛又恐怖到极点的菜色,即使已近午膳时分,但食欲全无的两人,均忍不住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为何……要感谢我们?”已经开始悔恨今儿个为啥不早点出门去一扇门办公的左刚,边问边看向那个明明看起来似是无害,可一进了厨房就彻底变了个人的新贵客。
“小花她家的礼数一向很周到,可说是标准的有恩必谢,而你们在我住的这客栈期间又很照顾我,因此她说什么都得谢上你们一谢。”对于她这方面的习性,封浩是半点意见也没。
满头大汗抹不完的左刚,急急忙忙地拉过他问。
“那在她的必谢名单中,怎么会漏了东翁与兰言这二人?”关他这个无辜的捕头什么事啊?他没找封小子算账就很好了,他哪时照顾过这小子了?
“首先,蔺言以医务繁忙拒绝了她外,还指名找你顶替。”封浩直接抖出他们被迫来此赴鸿门宴的内幕,“而东翁,则完全不在小花的感谢名单上。”
“为什么东翁就没这福分?”丹心在听得绿了一张脸之余,觉得这回的闷亏实在是吃的太不公平了。
封浩才不管那么多,“我哪知道?要问就去问她?”
“臭小子,那是啥?”光看那一盘黄黄又绿绿的肥虫躺在盘里,倒尽了胃口的左刚,完全不敢想象他在吃了后将会有什么后果。
“苗疆特产金树虫,据说有滋肾润肺的功效。”
“这一盆呢?”丹心直指向那只能用大盆才能装得下的黑色汤品,怎么也想不出,那里头究竟是添了什么食材才能变成这种色泽。
“五毒春鸡盅。”几乎可说是美食行家的封浩,一五一十地详尽介绍,“除了可美颜回春外,味道更是好得只有天上有,要好好惜福啊。”
当在厨房里忙着的花楚,将最后一盘美味给端上桌时,左刚与丹心当下不约而同地缩躲到封浩的后头去避难。
“这……这盘呢?”
“活虫生吃。”封浩边说边指向一旁的小碗,“不过它的味道淡得就像水煮鸡,所以最好沾点旁边的酱料才有味道。”
生平头一回看到蓝色酱料的某两人,不禁瞪直了眼,结结实实地发起呆来,眼前一片黑暗的他们,只觉得今儿个的日头落得……
好早。
封浩还以满心羡慕的口吻对他们说着:“这些可都是小花珍藏着,从不轻易亮出来的拿手好菜,就连我都没那运气能吃上几回呢。”
饱受惊吓的左刚,害怕地频频往后退,含在他眼中的男儿泪,眼看就快四处乱弹。
“我、我受之有愧呀……”他家的蔺言也未免太不顾夫妻间的情义了,她该不会是事先就知道会有什么菜端上桌,所以才故意派他来这代她受死吧?
“封少……”丹心也一脸惨白得可以出门吓人,“我……我何德何能啊?”要是知道这事会不算在东翁头上,反而全部推给她的话,她早早就痛快一点下定决心告老还乡了。
“你们就甭客气了。”事前就料到他们会有何反应的封浩,适时地伸出两掌一手拉住一个,就是不让他俩临阵逃脱。
打死不肯就范的左刚,在隐忍许久后头一个发难。
“我突然想起一扇门还有公事待办,往后这十天都不回来了!”不成不成,要是吃下了那桌,哪怕是蔺言的医术再好,他就算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了,恕不奉陪!
“我好像也听到房客需要我的铃声了,我去去就来!”巴不得脚底抹油的丹心,才转身没走两步,就见封浩已退至厨房大门前堵住他们的去路,超他们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你们该不会是想辜负小花一片单纯的感谢之心吧?”想走?门都没有。
“呃……”这么没天良?就不能稍微让他们得逞一下,放他们这些苦情的邻居一马?
封浩微微侧首,万般邪恶地朝小管家一笑,头一个就拿她开刀。
“丹心,你若不希望我从今日起开始处处找你麻烦,你最好是进去里头乖乖坐下。”他这人与步家侯爷一般,生平最是奉行的圭臬就是:只要能达成目的,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都可以不计较。
丹心一个头两个大地问:“多大的麻烦?”
“远比我要你大老远找来那些虫虫还要来得打的麻烦。”听鞑靼说,那些食材,还是丹心求遍了全吞月城的饭馆大厨,与所有远行边疆的旅队才张罗来的。
听完了他的话后,不得不识时务的丹心,垂头丧气地走入席间第一个坐下。
“左家小捕头,你还想讨好你家的妻子大人吧?”封浩再将两眼瞟向下一个目标,“我听蔺言说,她还满赏识小花这号全天下唯一一个崇拜者的,你要是敢不给小花面子,你就等着天字二号房夜夜都熄灯就寝吧。”
永远都无法戒除惧黑弱点的左刚,在这等威胁下,也只能含悲带泪地踱向席间,乖乖坐在另一个受害者的身旁。
当整整在厨房里忙了一早,总算把所有酬宴宾客的菜色都端上桌后,花楚满心欢喜地也入席坐至封浩的身旁,而后,以万般期待的目光,看向她心目中伟大的两位恩人。
打心底就不想动箸的两位座上宾,在那一双饱含期盼的眼眸朝他们看过来时,内心饱受天人煎熬的他们,纵使再不愿,也都因她那副渴盼的模样,与一旁冷目四射的封浩,而不得不拿起筷子壮烈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