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筝合奏,琴弦的柔顺配上筝的清脆,那乎而婉转、乎而高昂的乐音,纠缠出一首动人的曲调。
窗外,一抹日光透过窗棂斜射而入,照得室内几个或坐或躺的千金小姐身上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气息。
车元玉停下了抚筝的手,嗓音带笑的说道:“今日春光明媚诱人,咱们只是慵懒地待在这儿,倒还真浪费了大好时光。”
听到车元玉的话,向来孩子心性的崔妙禾连忙嘟着嘴说道:“哪里诱人了啊?这阳光都要热坏人了。”话都还没说完,一颗豆大的汗珠又自她的颊畔滑下,她那噘着嘴愤愤不平的气恼模样,教其他两人都轻笑了起来。
“你啊,是心不静,自然燥热。”车元玉巧笑倩兮地取笑着她的躁动,眸光还有几分的爱怜。
“元玉姊,心怎能静?心若是静了,人可就要没气了。”瞧见车元玉眸中的取笑,崔妙禾鼓起了腮帮子没好气的嘟囔道。
看着崔妙禾那气闷的孩子气模样,车元玉还来不及开口,一旁姬君吟就先一步调侃似地说道:“就你这妮子嘴巴坏。不然你说说,你想怎样消暑?”
崔妙禾一向心性灵巧,脑袋瓜里总转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这么咕咕哝哝的只怕是早就有了主意。
她们三个人虽然并非亲姊妹,但因为爹亲同朝为官,又或多或少有些姻亲的关系,名分上都是远房的表姊妹,所以日常若是闲来无事,自然便会聚在一处,或抚琴或吟诗,反正总能打发时间。
“我是想……咱们可以去云后山礼佛。”崔妙禾道。
向来爱玩爱闹的人竟然破天荒的想要去礼佛,那怎么可能?
闻言,车元玉与姬君吟两人面面相觑,模样活像是吓着了一样,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提议竟是出自于妙禾这个最无法无天的丫头口中。
看见眼前两人瞠目结舌的模样,因为情同姊妹,崔妙禾多少也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
她气呼呼地将纤手往细腰上一叉,水眸瞪着车元玉和姬君吟两人,问道:“怎么?我不能想去云后山礼佛吗?”
看出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模样,车元玉初时的确讶异,可再转念一想,明艳的脸蛋随即漾出一抹笑意。
“我看你不是想去礼佛,是想去云后山后山的溪涧里玩水捉鱼吧?”
上回这丫头藉着礼佛之名,领着她们在云后山乱走乱晃的,谁知竟真的让她逛着了一弯清可见底的小溪,那地方僻静又少有人迹,那时这丫头本来就想要绣鞋一脱跳下去捉鱼玩水,可偏偏那回她们时辰赶,身边也都跟着伺候的丫鬟嬷嬷,哪里可能让她这样放肆,想来这回她是逮着了机会,想要偷溜出去玩水消暑了。
“呵呵,原来如此。”听车元玉这么一说,姬君吟也想到了上回的事,脸上亦浮现一抹笑意,与她相视一笑。
意识到她们的取笑,崔妙禾急急地嚷道:“难道姊姊们不想去吗?是你们自个儿说今日风光甚是明媚的,怎么这会儿就不认帐了?”她这话里语多埋怨,一张小脸更是皱得像谁给她受了委屈似的。
车元玉与姬君吟同年,一向将年纪最小的崔妙禾视若亲妹,疼她、宠她,哪里能见她这般委屈兮兮的模样?两人再次莞尔,然后由车元玉代表出声。
“去去去,咱们妙禾妹妹想去,谁又敢说个‘不’字呢?”她宠溺万分的说道,脸上是没辙的苦笑,不但应承要去,甚至还主动伸手拉住崔妙禾的手。
正当她们三人准备跨出门槛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阵仆佣们惊慌失措的杂沓之声。
闻声,车元玉顿住脚步,放眼往大门口瞧去,这一瞧,她脸上原本还挂着的笑容霎时僵住,只能愣愣地瞪着眼前那似是潮水般不断涌入车家院里的官兵。
很快地,那些官兵也都瞧见了她,为首之人亦朝她走来。
“你是车尚书的女儿车元玉?”
“正是。”她点头。
那人一听她证实了自己的身分,连忙朝身后的差役一抬手,冷冷喝道:“带走!”
“等一下!你要带她去哪儿?”
眼见官兵们这样不由分说的就要将人带走,姬君吟忙不迭地冲上前去,张臂横在车元玉的身前。
“这位姑娘是?”看对方一身贵气十足的华服,气势不可言喻,差爷也不敢妄动,小心翼翼地问着身分。
“她是姬大臣的闺女!”
她们三人之中,姬家老爷子的官职也是三品官,所以崔妙禾赶紧大声道出姬君吟的身分。本以为至少能让车元玉暂时无事,谁知那差爷一听,原本还算恭敬的脸庞便冷了几分。
“原来是姬家大小姐……”差爷原本还带着点戒慎的表情顿时多出几分轻蔑,凉凉地道:“你倒还有闲情在这儿顾着旁人,怎么不回家瞧瞧?现在你家只怕也是乱成一团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姬君吟闻言,心头蓦地一跳,一阵不好的预感跟着涌上。
“今儿个皇上亲谕,下旨查抄贪赃枉法的姬家与车家,小姐府上怕是也不得安宁了。”
这些皇差多的是些拜高踩低的奴才,平日里对朝廷的大臣恭恭敬敬,一旦大臣一朝失势,这些人势利的性子便全然不加掩饰。
差爷的话几乎是从鼻孔里头哼出来的,听得车元玉和姬君吟柳眉紧蹙,心中的着急与不安更甚。
如果就连一个没有品级的皇差都能摆出这副羞辱人的态度,那么只怕她们两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你……”沉不住气的崔妙禾一见来人趾高气扬的态度,蛮性一起便要张口骂人。
谁知那皇差的眼色倒也好,薄唇一撇很快对着她说:“大家都知道同姬姑娘和车姑娘交好的大家闺秀中,还有一位是太医院里头崔主簿的女儿,想必这位便是崔姑娘了吧?”
“是又怎样?”灵活的大眼冒出阵阵的火光,崔妙禾气盛的反问道。
“那……崔姑娘只怕也得回家瞧瞧了,这回的事也牵连到了崔家,皇上有旨,车家、姬家和崔家一并查抄。”
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最忌结党营私,但凡平日过从甚密的臣子,一旦有人出了事,便像串粽子似的,多多少少也会面临被查抄的命运。
更何况以他当差的经验,这事或多或少透着阴谋的味道,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得罪了谁,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皇差的语气闲凉轻佻得很,落井下石的意味浓厚,崔妙禾一气之下就想要冲上前去教训他。
她微扬的手让姬君吟和车元玉一惊,知道眼下这个皇差得罪不得,两人连忙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一左一右地拉住了崔妙禾,不让她再冲动惹事。
“我车家一向奉公守法,可既然差爷到此,必定也是奉旨行事,您有什么交代便直接说吧。”车元玉面容带笑,语气镇定地朝着皇差朗声说道。
这一笑虽然说不上是倾国倾城,但她娴静绰约的模样倒是让皇差有了好脸色,于是他敛下些许的骄横解释道:“车姑娘既然明理,在下也不好太过刁难,皇上有旨要我来车府里头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罪证,还请姑娘约束底下的奴仆们,让他们退至一旁,别挡了奉旨行事的差爷们,也不得出府一步,一切等皇上定夺。”
“好。”车元玉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是神情举措还是进退有礼,沉稳而自持,她转过头,双眸沉静地瞧着姬君吟和崔妙禾,温言地说:“你们俩也快快回府去瞧瞧吧。”
“可是……”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她们心里都知道,这句话空泛得让人无法安心,却也是此时车元玉唯一能说的话。
她明白爹在朝为官向来小心谨慎,这回竟会惹来这么大的风波,其中定有什么不为人知之处,虽然她急切的想要找爹问个清楚,可为了车家这一大家子的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冲动。
她只能等,等待时机到来,好让自己了解一切。
第1章(1)
贪赃枉法好大的一个罪名,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兜头盖了下来。
为了西南治水一案,车尚书被人举发卖官,说他收受旁人的好处,将肥缺给了城中的大富之子,再任由他们中饱私囊,将堤防筑得七零八落,大水一来禁不住,堤防在冲击下很快便破了个大洞,致使沿岸的百姓被无情的洪灾淹没,死伤无数。
以这样的罪名,只落了个抄家摘帽的刑罚,听起来已值得庆幸了,毕竟这可是条大罪,换了任何人只怕都是诛九族的下场,没想到如今车尚书竟然还能保住一条性命,九族之中亦无一人受累,这还能说不幸运吗?
所以,人人都说车家这回是劫后余生,虽然车尚书没了官职,家产亦被充公,但至少还有命留着。
然而此刻车元玉看着那在天牢里染上一身沉痾的爹亲,心中却很难产生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更不觉得有什么好庆幸的,因为她压根就不相信正直的爹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家被抄了,再无富裕的生活,不要紧,反正她心性淡泊,对于功名利禄从来不放在心上,唯一在意的只有疼她如命的爹,若是她爹安好,她自然不会有怨。
可如今发生这一场无妄之灾,不但车家的祖屋没了,就连爹的身体也一日坏过一日,教她如何不怨怪?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昔日那些络绎不绝的亲朋好友如今全像消失了似的,她家出了事,别说上门来探望,就连她都亲自登门去借银子了,还得承受门房的白眼和斥骂。
为了爹,有着一身傲气的她三番两次的忍辱登门求助,却依然换得如今这般坐困愁城的窘境,一颗心除了冷寂,也慢慢地添上些许怒气。
“咳咳咳……”
一阵似是要喘不过气的重咳声透过门帘入了她的耳,她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进了室内。
“爹,你还好吗?”扶起了虚弱无力的爹,车元玉一边拍着他的背脊,一边急急地追问道。
“我没事……没事……”都咳得喘不过气了,但车耀东还是舍不得女儿担心,努力地想要漾起一抹笑,安安她的心。
“来,喝口水。”她伸手拿起水,细心地喂到爹的唇畔,但只喂了一两口,他便伸手推开了杯子。
“女儿,我这病是不会好了,你……”自个儿的身体他自己知道,这一阵子的变故拖垮了他的健康,也连累了他向来疼入心坎的女儿。
多不舍啊,这个女儿一直是他捧在手掌心的一颗明珠,如今却被他累得如此,让他这个做爹的于心何忍?
“爹别胡说,女儿不会让你有事的。”掩去眸中的慌乱,车元玉无瑕的脸庞上露出牵强的笑容。
这话不仅是在安慰爹亲,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她的心其实很慌,尤其是看到爹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更是手足无措。
“爹这身子只怕是拖不过去,你就别管爹了,明儿个就起程去洛阳找云家,我想凭着那一纸婚约,云家会照顅你的。”
闻言,车元玉的心蓦地涌起酸楚,云家一听闻她爹遭到罢黜,早已连忙遣人送回订亲的信物,生怕受到一丁点波及,哪里还肯顾及旧情。
“爹,你别想那么多,只管安心养病,女儿会将车家昔日的风光找回来的。”
“傻丫头,爹要的哪里是那些风光,爹只盼你一生幸福啊!”瞧着女儿益发清瘦的脸庞,车耀东心中难免有恨,但该恨谁呢?当朝皇上他不敢恨,真的要恨,也只能恨自己一时不查,竟落入了旁人的陷阱中,才会连累女儿和一干好友。
“爹,不说这个了,你先告诉我,为何咱们家会被查抄?”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所以在没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之前,她不会做任何决定,可若这一切是爹误中他人的诡计,那么这笔帐她一定要讨回来。
“这……”车耀东望着清丽的女儿,话却梗在喉头说不出口。
他怎能告诉女儿,是他一时的贪才让他们落入如此的境地?
“爹,你快实话告诉我,难道你真的如圣旨上所说的结党营私、罔顾圣恩吗?”
“自然没有!”这话说得又急又快还带着点心虚,车耀东原本看着女儿的眼神敛下,连瞧都不敢再瞧她一眼。
他心里清如明镜的知道,皇上定他这罪其实一点也不冤,他的确是贪了一些好处,所以这次黄河溃堤他难辞其咎,只是他不懂,朝中这么做的大有人在,怎么偏偏到了他的身上就出问题?
然而……这些话教他如何能在女儿面前说明白?
“那便是有人诬陷爹了。”对于父亲的话,车元玉一点也没怀疑,兀自沉吟地得出这个结论,她抬起头,清明的双目望着父亲,语气有力地说道:“爹,你放心,只要你没做过这些事,女儿不会让你平白承担这些冤屈的。”即便是倾尽全力,她也要想法子找到证据,好为爹脱罪。
“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只要好好准备成亲的事。”抬眼瞧见女儿一副沉思的模样,车耀东心下一惊,连忙开口交代道。
“爹,你被人诬陷成这样,那云家可有派人来探上一回?”车元玉平静地低问,也间接告诉父亲,这件亲事没了。
“这……”车耀东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仍心存一丝希望,没想到云家真无情至此,他心里真不是“懊恼”两字可以形容的。
一生的清誉、家产和女儿的姻缘都被他给这么玩完了,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车耀东的心中满是亏欠,但车元玉的心中却是熊熊的怒火与不甘,她不肯放弃地执意问道:“告诉女儿究竟是谁害你的?”既然一口气吞不下去,那么她自然得要清楚该找谁算这笔帐。
“这事你别管,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插手的。”因为不知该怎么说,所以车耀东索性扬声轻斥,毕竟谎言已经开了头,他也没脸再说出实话。“咳咳!”刚巧一阵咳意又来,女儿的问题他正好藉此带过。
看得出来父亲并不想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告诉她,车元玉当下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将父亲身上的被褥盖得更密实。
爹不说,难道她就不能自己查出来吗?
“爹休息吧,晚点我会让大夫再来为你瞧瞧的。”
“玉儿,咱们的景况我很清楚,你就别浪费银两再为爹请大夫了,那些钱还是留给你,好好为自己打算。”
看着女儿散发出疲惫的纤弱身影,车耀东一阵心疼,唇瓣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无言。
其实女儿虽然没说,但在官场打滚那么多年,他又怎会不知道世态的炎凉?世间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要不然,他们父女俩又岂会沦落到住在这间茅草屋里头呢?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因一时贪婪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