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手滑得真远。”李若凡噙着淡漠笑意,轻掸着被泼湿的袖子。
柳氏见状,眉头一拧。“屋里全都是女眷,谁允你未经通报踏入的?没个规矩,还站在这里丢人现眼!”
面对柳氏不留情面的低斥,李若凡压根不以为忤。“是我不对,但也是太夫人急着要看庄子的帐本,我才一时忘了规矩。”
柳氏闻言,秀眉微挑,像是意外婆母竟将庄子全数交由他打理。瞧了婆母神色自若地喝着茶,她眉头不禁蹙得更紧。
“就算急也不急于一时,依我看,你这个管事差做得再妥当,要是没规矩,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侯府。”柳氏冷声道,那细长美眸像是含冰带霜的枝头梅,教人冻进骨子里。
“可太夫人瞧过帐本后肯定改观,说不准会夸我办差得当,传出去只会让人称赞侯府多了一把手。”李若凡态度一派清闲,没有卑屈讨好亦没有恶意挑衅,态度和话语都教人挑不出毛病。
柳氏嘴上落了下风,心里虽恼,却因为主母身分而不好发作。“去换下你的袍子,顺便将大夫人的丫鬟也带下去,屋里的人要说些体己话。”话落,她使了个眼色,守在门外的楚嬷嬷随即意会地微点头。
“是。”李若凡笑睇着似锦,余光扫过宋洁那近乎痴迷的眼神,身形一偏,挡住了他的视线。“丫头,先到外头吧。”
似锦在这场短暂的唇枪舌剑中回神,看了眼江丽瑶,瞧她点了点头,便跟着李若凡退到外头。
“三爷先去换衣衫吧。”见他的袖子还在滴水,她出声催促着。
二夫人的动作太快,她一点防备都没有,可天晓得会有这么失礼的人,莫名其妙地朝她泼水,而屋里的长辈竟没一个责难,这什么世界!
李若凡睨她一眼。“你先回行正轩吧。”
“我?我得等小姐。”
“先回去吧,一时半刻她是出不来的,你要是再不回去歇着,只会拖累你家小姐。”李若凡摆了摆手,随即朝行正轩的方向走去。“跟上。”
似锦呆在原地,心想她的脸色大概是糟到教他发现她已经一天多没睡。她心底微微漾着暖意,感觉有许久不曾遭人这般关注。虽说小姐待她极为宽容又处处照料,但主从有分,总是有所分际。
不过,说实话,她真的快累瘫了,可眼前这状况她哪能睡?但如果不睡,到时候真累垮了要教谁来照顾她?
睡一会吧,就只睡一会,小姐应该不会见怪才是。
跟着李若凡走回主屋,正要询问他是不是要探视侯爷时,就见他摆了摆手。“侯爷寝房旁有间小暖房,暂时先在那儿歇着。”
似锦张口欲言,就见他身形一转就出了院门。
他的腿那么长,走那么快做什么?她还没来得及谢他呢。
踏上游廊往寝房而去,似锦却挑了隔了三间房外的角房歇着。李三爷说的小暖房她知道,可问题那间是小姐暂时的睡房,她怎能在那里睡下?
虽然小姐不在意,但她已经渐渐地被奴化,该遵从的事,她一样也不敢违逆。
一进角房,她沾床瞬间就昏昏欲睡。实在不能怪她,她实在是撑了太久太久……小姐出阁一事真的是快整死她了。
她拉过被子盖上,一会便神游太虚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觉得有什么搔弄她的脸,她胡乱地挠着脸却挠不去那恼人的痒感,甚至感觉到温热的气息逼得很近,近到她不得不张眼——一张清俊的特写大脸近在眼前,朝她不住地笑着。
她怔了下,初醒的脑袋不太灵光,好半晌才突地尖叫出声,连人带被往内墙里退,浑身瑟缩着。
“嘘嘘,别怕别怕,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瞧你睡得正香……只是瞧瞧而已。”宋洁嘴上这么说,可人已经坐到了床畔。
似锦抖得厉害,心脏像是要从胸口跳出一样。
王八蛋……这种事就非得三天两头教她碰上一回吗?转了个宅院,里头住的一样是心思不正的登徒子,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二爷再不出去,我可要叫人了!”她颤着声,哪怕出口的嗓音娇娇软软,一点恫吓作用皆无,但只要她放声尖叫,侯爷房里的双全肯定会听见她的声音。
“你这是在做什么?爷儿都跟你说只是想瞧瞧你,不舍你累得眼眶泛红而已,你这是把贵人当小人了。”宋洁啐了声,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呸!似锦怒瞪着他,心想着刚刚要不是她醒了,他就要亲她的嘴了!无耻,简直是不要脸到极点,好歹是侯府里的爷儿,怎么行径却跟江府的爷儿一样下作,简直丢尽侯府的脸!
“你这什么表情?爷儿挂心你也不成?还不是你把爷儿的心都给勾了,要不爷儿怎会走到这来?”宋洁那嘴脸已经不只是受委屈能形容的了,简直是要怨似锦负心无情来着。
似锦忍住想吐的冲动,只想把这个自以为潇洒倜傥的混蛋赶出房外,正当她要喊叫时,外头却突然传来陌生的声响和双全交谈着。
似锦闻声,知道机不可失,正要开口之际,就见宋洁咂嘴下了床,大摇大摆地走出房外。
透过镂花纱窗,见他的身影直往角房旁的转折而去,似锦丢开被子一路冲出门外,直朝侯爷的寝房而去。而寝房外,和双全交谈的是个没见过的嬷嬷,却不知道她是谁底下的人。
楚嬷嬷不动声色地睨了她一眼,随即堆起笑脸对着双全道:“既然侯爷气色好多了,我这就回去跟老夫人说一声。”
双全微颔首,楚嬷嬷转身就离去。
哪怕被忽视得这般彻底,似锦也压根不以为意。“双全哥,她是——”
“是老夫人身边的得力婆子,姓楚,往后瞧见她叫声楚嬷嬷。”双全额宽面正,身形极为魁梧阳刚,从小就跟在宋綦身边,战场上陪着出生入死多回,对宋綦忠心不二。
“喔。”她想,大概是老夫人懒得来,所以派人来问问侯爷的病情。“双全哥,我留在这儿一起照料侯爷吧。”
“你既然得空就去歇会。”他瞧了瞧她仍略显疲惫的气色。
“不了,我刚睡醒,精神好得很。”遇到那种事,谁还有本事睡得着?
“可是——”
“水……”房里突地传来低哑的嗓音,双全眼睛一亮,欣喜地大步回房。
似锦跟着小跑步进房,就见侯爷清醒了。
武平侯宋綦清醒的消息,眨眼功夫就传遍了整座武平侯府,过正午前,罗氏和柳氏一道探视。罗氏欣喜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握着他的手说了好一会的体己话,表现出深切的祖母慈爱。
当然,二房的人也全都到了,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说是基于情理才客套地过来探病也不为过,没待一会,推说宋綦初醒该多歇息,一伙人便一道离去。
转瞬间,安静无声。
而江丽瑶也没能和相公说上几句话,静静地在旁伺候,直到他喝了药又沉沉睡去,才回到暖房歇会。
“你怎么没等我,自个儿跑回来了?”江丽瑶佯恼道。
似锦给她倒了杯茶,才道:“是李三爷要我回来歇着,说小姐应该会在扶桑院待一会,说我要是累着了会连累小姐,所以我就……”瞧她若有所思,似锦又赶忙道:“小姐别误会,我觉得李三爷是个能信任的人,况且他救了我很多次呢。”
虽说她一无是处到了极点,但她敢说她的眼力还是不错的。
江丽瑶好笑地睨她一眼。“我也觉得李若凡是个能信任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怕小姐误会他,多个朋友总是不错的嘛。”待在这侯府里已经是四面楚歌了,实在才刚要行动时,就瞥见有抹小小的身影踏进了月门,她怔了下,问着在游廊下打络子的梅兰。“咱们府里有那么小的孩子吗?”
梅兰爱理不理,但还是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嗤了声。“哪来的孩子,她是二管事身边的丫鬟。”
似锦吓了一跳,只因那孩子看起来顶多就是十一、二岁左右。江府挑丫鬟,最小也得满十三岁,到了适婚年龄要不是送出去嫁人,要不就是自己纳成通房,她还真不知道外头也会起用这么小的孩子当丫鬟。
瞧那小丫鬟直朝游廊这边走来,手上像是还端着什么,她赶忙走了过去。
小丫鬟一见她,温驯有礼地福身道:“姊姊,我是三爷身边的丫鬟醍醐,奉三爷的命令送汤药来。”
“真是麻烦你走这一趟了,不过之前都是厨房送来的,这回怎会是你帮着送来?”似锦赶忙接过手,不住打量她。
真不是她要说……太可爱了吧,是个超级小萝莉!长发扎成双髻绑彩绳玉坠,身穿月牙白绣边襦衫搭着石榴色长裙,粉色腰带都快要长到地面,俨然像是小孩穿着大人衣,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尤其是那眉眼,浓黛秀眉底下是双汪汪大眼,白里透红的小脸、粉色的小嘴……要不是她的手端着木盘,她真想狠狠地抱住她,实在是太诱人犯罪,她都忍不住替她担心了。
“因为这是三爷找了大夫新抓的药方。”醍醐从腰间暗袋里取出一张方子递上。“三爷说这方子极适合侯爷的病症。”
似锦接过手,又听她要告退,忙一手拉着她。“醍醐,三爷住在哪?”
醍醐虽疑惑,却还是照实道:“三爷住在主屋东边的房舍,已故老侯爷题名为入正阁,从二门旁的跨廊就可以过去。”
“喔,所以你待会是要回那边就是。”见她点了点头,似锦又不放心地道:“你往后要记住,尽可能别往西边的直正园去,哪怕有什么事要你去办,你都想办法让别人去,要真是推不了的话,你再来找我。”
这几日,她大概也将侯府里摸得差不多。行正轩是侯爷所居的主屋,老夫人就住在行正轩西边的寒梅院,而主屋北边隔了片梅林的是太夫人的扶桑院,主屋西边隔了座人工湖泊的则是二房的直正园。
直正园她是没去过,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踏进那览险之地,所以她也要一并保护这可爱的幼苗,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醍醐注视她良久,应了声后,中规中矩地朝她行了礼才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似锦不禁想这孩子真是懂规矩而且有礼貌,哪像游廊下的那四个丫鬟,很喜欢把她当空气。
回头把汤药和方子送进屋里,她转进暖房取了几张打样图回到游廊边上。
“姊姊,你瞧这图好绣吗?”
第四章 侯爷清醒了(2)
春月本是不想理她,但一见打样图,双眼不禁微亮,“这是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
“是呀,是我画的。”
似锦话一出口,在场四双大眼全都盯住她,一致地带着怀疑。
“真的,江府的打样图几乎都是我画的。”怕她们不信,她指着每张打样图底下的签名。
没办法,她是个画家,不管画的是哪种图,总是喜欢签上名字,当然,签的是唯安而不是似锦,小姐不在意,当是她另取了小字。
“等等,这是龙吗?打样图岂能用龙纹,你这是……”春月指着她摊开的其中一张打样图。
春月的话到一半,硬是被梅兰打断。“那不是龙,是龙子螭吻。”
“姊姊说的是,我的打样图大半都是祥兽。”实在是因为她对于那些夫妻和合或辈生贵子之类的没什么兴趣,反倒是祥兽有数百种面貌,江家那种商户都极为喜爱。“姊姊们替我瞧瞧,要是我的样图犯了府里的禁忌,也好提点我。”
“倒没什么禁忌,但府里人丁单薄,总是偏爱多子多孙的吉祥图腾。”梅兰淡声说着。
“多子多孙吗……”似锦沉吟了下。“螽斯衍庆、瓜瓞绵绵……啊啊,对了,草虫瓜实应该很适合。”
“草虫瓜实?”
“瓜嘛,带着藤蔓生出无数个瓜,象征血脉绵长,而螽斯多子而不妒,表示妇人有德,容夫多子。”似锦解释着。
“你倒是懂得挺多的。”玉兰有些意外商户千金的丫鬟竟能有这般见识。
“跟在大夫人身边东学点西学点。”往后她就知道打样要往哪个方向找灵感,虽然谈不上喜欢,但总得入境随俗。“可是说到刺绣,我就不成了,手拙得很,哪像姊姊们绣得栩栩如生。”
她说得真情至性毫不勉强,是打从心底佩服这些丫鬟的。
“要说刺绣,梅兰绝对是咱们府里的第一把好手,她可是陶嬷嬷亲自调教出的高徒呢。”玉兰万般推崇梅兰,拉起她打好的络子。“瞧瞧,有谁的络子能打得像她这般精巧俐落?”
“真的,好巧的手,我就算学个百年也学不来。”似锦蹲在篮边一条条地拿起来瞧。
所谓络子就是中国结,而梅兰打的络子样式精巧,结与结之间还能串珠系玉穗,和她以往在江府瞧的都不一样,教她赞叹不已。
梅兰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瞧她没心眼地赞美自己,不禁微弯了唇,露出几分得意。“都是陶嬷嬷教的,只可惜陶嬷嬷在几年前不知为何出府安养了,你们要是瞧见陶嬷嬷的手艺,才真的惊为天人。”
“陶嬷嬷不是年纪大了才出府安养的?”玉兰突问。
“陶嬷嬷也不过五十开外出府,哪算是年纪大了。”
“那为什么要提早安养?莫不是犯了错吧。”
“哪能犯什么错?陶嬷嬷是老夫人的陪房,老夫人向来是倚重她的,我只记得那些年陶嬷嬷的身子不好了,老夫人让人将陶嬷嬷安置在同阳镇的一处庄子养老,我还跟老夫人一起去探视过两回呢。”
似锦在旁静静地听,不管重不重要,派不派得上用场,横竖记上一笔就是。
一会丫鬟们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草虫瓜实图,秋月不禁打趣道:“这草虫瓜实图要真绣成了,就给二夫人送一幅去,说不准会打赏,要不老夫人那头也有赏。”
“为什么?”似锦适时地提问。
“二夫人进府年余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偏偏一进门就把二爷的通房小妾全都赶出府,一个庶子女都不肯给二爷,再过个两年无出,势必要给二爷纳妾,老夫人和太夫人可是巴望着二爷添丁呢。”
“……难道老夫人和太夫人就不巴望侯爷添丁吗?”说到这,她突然想起在江府时,几乎每个爷儿的院落里都会种上枣树和石榴,为的就是早生贵子、多子多孙,可行正轩这儿她逛过了一圈,反倒是遍植竹林。
“侯爷刚娶亲,不急。”
可是为什么老夫人那么巴望二爷添丁?就算二爷生了孩子,那可是二房那边的,也不是大房这边的呀?正思索着要怎么不着痕迹地问时,春月便说了,“二爷还没娶妻之前,已经先纳了通房,通房怀了二爷的孩子,可因为老夫人不知,支使那通房丫鬟去做粗活,结果害得一尸两命,让老夫人很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