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没有依信上所写的日期提早一天回来,他又怎会发现原来她也忙得很,并不是每天都乖乖地待在家?
迅疾来到山道的端木煦表情冷凛,灵巧地在林间穿梭,延烧至今的怒火并没有影响他的搜寻,犀锐的目光连树丛里也不放过。
怕艾子闲着无聊,加上小草也是自幼就跟在母亲身边学医,所以他并不反对母亲将一身医术传承给她,但老是亲自进山采药就不在他的容许范围了。
没出过事不代表不会出事,就算对这座山再熟,谁能保证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但娘却一点警觉性也没有,还觉得他小题大作。
更何况当初小草就是在这座山里被霍戎那家伙拐走的,他恨不得艾子能永远都别靠近这儿,连奴仆都晓得这个禁忌,她却老是反其道而行!
很幸运地——或许对她而言是不幸的,他发现了她,活泼可爱的小脸漾满了笑,臂弯勾着药篮,手掌并在身前像捧着东西,脚步轻快地自小道雀跃而下。
还心情好到会哼歌?端木煦站在前头等她,尚未获得纾解的怒意再无隐藏,俊眸寒眯,静静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
沉浸在思绪中的艾子直到距离很近时才发现他的存在,她停下脚步,灵灿的杏眸眨了又眨,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管爹爹离开的次数再频繁,她还是没办法习惯少了他的寂寞,而今,多日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
只要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爹爹,她的心情就很好,一整天都笑嘻嘻的,没想到朝思暮想的人竟直接出现她的眼前,狂喜震得她只能怔站原地,完全无法反应。
「做坏事被捉到了,不敢叫我?」明明已看出她眼底闪耀的真实情绪,端木煦仍故意讥诮道。
听到他的声音,艾子这才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立刻欣喜地朝他奔来。
「爹~~我好想你喔,你回来了,好棒好棒~~」
即使十二岁的她都已成了高度及他肩头的娉婷少女,光看她慧黠可人的外表也很像大家闺秀,但只要一开心起来,还是会将他这些年来的教导全抛至脑后,不顾一切地将满腔愉悦透过激烈的动作传达出来。
端木煦等着,她却一反常态,只有绕着他又笑又叫,而不是热情地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察觉到这个改变,他沈下面容,眯起的黑眸犹如蒙上一层冰霜。
没错,他是很不喜欢她随随便便就扑向人的毛躁习惯,但她哪一次听进去了?偏就这一次,就算她拚命撒娇他仍不见得会原谅她的这一次,她却反而照做了。
这山林里除了他们两个外没有别人,就算她把他扑倒、甚至把他撞下山坡都没人会看见,他也已做好承接她重量的准备,结果她只用这几句话就想敷衍他?
心情极差的他不仅得不到期待中的安慰,反而受到从未有过的「冷淡」对待,沸腾的怒气已无法抑压,但骄傲的他不愿承认她的疏远是激怒他的主因,而是用另一个更名正言顺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反应——
「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爹?我说过没有我陪不准进这座山,结果呢?」端木煦沈声道,冷冽的语气利到可以杀人于无形。
没错,他不是气她的态度改变,这些年来他一直告诫她要端庄、要优雅,她能受教自是再好不过,会让他这么生气的是她的阳奉阴违,要不是意外被他逮到,他不晓得还会被她骗上多久!
然而,会将壮汉吓到双腿发软的狂肆气焰却吓不了那张巧笑倩兮的粉嫩小脸,艾子视若无睹地挨近他,像头撒娇的小狗用脸在他胸膛又磨又蹭。
「爹,不要生气嘛!」即使他冷漠回避,笑容满满的她仍锲而不舍地靠了上去。「这些野莓今天才成熟变红,如果等你回来,就会被小顺他们摘光光,这样你就吃不到了,所以我才会自己跑来,你不要生气啦~~」
看到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野莓,端木煦顿时明白她并不是对他疏远了,而是怕弄烂了那些野莓,才勉强抑着冲动没直接扑进他怀里。
这份体贴的心意对莽撞的她有多难得?然而满腔的感动还来不及成形,立刻又被她语里不打自招的破绽给击散,化为更强大的怒火。
「你要是没有每天来,怎么会知道野莓今天才成熟?你根本就没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里!」力求稳重的端木煦很想用寒峭如冰的态度逼得她自我反省,但多年来的经验让他很清楚这么做只会气死自己,咽不下这口气的他还是直接开骂了。
「有啊,我有放在心里。」结果她不但没羞惭低头,还很理直气壮地仰起下颔。「那是因为车前草没了,生病的吴伯伯没办法等到你回来,我只好赶快上山来采,所以才会知道野莓快成熟了,没事的话我才不会上山呢,我都有听你的话啊。」
说来说去她都没有错就是了?瞪着那张一脸无辜的丽容,端木煦不知该直接掐死她还是将她拖回家锁她个一生一世。
若她是在虚伪蒙骗,他绝对饶不了她,偏偏她是打从心里认为她没做错,那坦荡荡的神情反而衬得他这个老跟她计较的爹很小心眼似的,天晓得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爹,你不要一直生气嘛,人家很想你,还采了这么多野莓要给你吃,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无视于他那「别来惹我」的阴戾脸色,艾子又开始亲热地在他怀里蹭。
甜蜜柔软的语调像水,连同她撒娇的依赖一起钻进心底,将满腔的怒焰浇成了灰烬,只有余怒闷闷地烧。
「谁教你老是做些让我生气的事?」虽然表情仍很冷硬,但没再避开的态度已表示接受了她那勉强称得上道歉的示好求饶。
不然能怎么办?从她六岁时他能用的方法就已全都用过,骂也骂了,该恫吓的也没少给过,她的个性还是没变。
「我以后不会了。」艾子娇俏皱鼻,双手没空的她,只能用身子挤着他,逼他往路边的大石靠近。「爹很累了喔?休息一下。」
瞧,这不就又把刚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端木煦好气又好笑,顺势被她挤到大石上坐下,默默收下她那一点说服力也没有的保证。
真不知该说她是聪明还是傻到记不住仇?就算哭得再惨,也要紧紧地巴住他,非得磨到他态度软化才会罢休,害得嘴里老说要换人的他,根本就没有将威胁付诸行动的机会。
如果她再长大一点,个性会收敛些吗?会变得安静些吗?她们长得是这么地像啊……端木煦脑海中浮现那张数日前才刚见过的脸,和眼前这张扬着灿烂甜笑的丽容重叠,因怒气而短暂遗忘的沉闷又横亘了整个胸口。
第3章(2)
他这次离家,是去找小草,这是他每年的例行公事,不仅是代替爹娘去探访出嫁的义姊,更是一种警告及威吓,要霍戎那小子好自为之,娶了小草不代表就可以高枕无忧,要是胆敢亏待她,他们端木家随时都可以将她带回羽翼下保护。
每次去,他都对霍戎百般挑衅,从小时候的直接彰显敌意,到现在他已成熟到会用淡然笑语将对方激到如坐针毡,看到霍戎那濒临爆发却又强自抑压的表情,会让他有种一吐怨气的快感。
他没幼稚到至今仍抱着小草会改变心意的奢望,只是自有记忆以来就已深植的期待落了空,那股不甘让他不想放霍戎好过,一年去住个那么一回,闹得那家伙这段期间没办法好好地独占小草,他也觉得很高兴。
但这一回,屈居下风多年的霍戎却给了他一记狠狠的反击——小草生孩子了,一个丑不拉几的胖小子,长得跟霍戎极像,一点也不像小草。
这件事,早在小草捎来的家书里他就已经知道,但他并不晓得当自己亲眼目睹时,打击竟会那么大。
看到他们夫妻俩一脸幸福地逗弄着小娃儿,准备揶揄霍戎的话就这么梗在喉头,他发不了声,只能默默地看着那一幕。
他们并没有因为多了个儿子而冷落他,但就是不一样了,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排除在那美满的画面之外,让他清楚明白小草仍会疼他,却不会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那是属于霍戎和那胖小子的,而不是他这个一年只见一次的义弟。
明明理智很清楚,却仍有股空虚在心里啮蚀着,渴望能有一个人会将他放在最深最深的位置,没有人能动摇、专属于他的位置,于是,他提早回来了。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提早回来能做什么。
游离的心思被突然塞到面前的红艳野莓拉回,端木煦抬头,对上一双盈满笑意和期待的杏眸,笔直地、专注地看着他,彷佛他是这世上唯一值得她费心的人。
「吃莓子,我特地为你摘的喔。」
艾子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不晓得要怎么做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振奋他的精神。更何况莓子不吃掉,她就没有手抱爹了。想到自己情绪低落时,只要被他抱在怀里她就会很开心,她也很想如法炮制。
「我不想吃。」端木煦故作冷淡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她。
她的存在像是一种讽刺,讽刺他这徒劳无功的行径。
找来外表像小草的她有什么意义?冠上父亲这个头衔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但就是有一股势在必得的傲气,让他吞不下这场败仗,硬要重起战局,证明他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时不我与。
这个孩子气的举止,深远地影响了他和她两个人的人生。
他不是后悔了,也不是厌倦她了,而是彷佛有一层罩在眼前的浓雾散去,让一直固执前行的他,终于发现自己似乎是走错了路。
「吃一颗嘛。」容光焕发的小脸黯淡了下来,失望的她小嘴都快噘起来了,还是很有耐心地哄道:「吃了心情会变好喔!」
当他是三岁小孩啊?端木煦不悦地睨她,仍陷在烦闷情绪中的他实在很不想回应,但终究被她的表情惹得心软,勉强挑了颗丢进嘴里。
「够喽,不准再吵。」没说味道如何,他只严厉告诫。不然铁定会有下一颗、下下一颗,到他吞完那堆野莓之前都没完没了。
「你又知道了?哼。」被抢先拆穿企图的她恼声咕哝,只好自己吃,捧起手掌凑近唇边,用牙齿刁起一颗野莓咽进嘴里。
见她没再相逼,而是自己乖乖地收拾残局,端木煦觉得很欣慰,想要再多吃些免得她的辛苦白费,才刚伸手就被她回身闪开,她背着他低头大啖野莓,像是怕被他抢走。
「别吃得那么急。」以为她是贪吃,端木煦笑道,但她拚命将野莓往嘴里塞的疯狂行径让他觉得有异,他拧起了眉。「艾子,不要赌气。」
她总算停下,那堆野莓已全进了她嘴里,紫红色的汁液沾满了她的手和脸颊,看起来又脏又狼狈。
「偶才某有伍气。」她含糊不清地说道,一张脸皱得快哭了。
「还说没有?」端木煦沈下嗓音。明知他心情不好,还挑这时候跟他闹别扭?就算贪嘴也没人吃得像她那样,她分明是用这种方式在抗议他的推拒。
「因为……很酸。」艾子抿着唇要自己别哭,却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还以为会很甜的,谁知道长得那么漂亮的野莓竟又酸又涩,想到他刚刚竟还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她就觉得好难过。明明是要安慰爹的,却反而变成了爹的负担,让他因为不忍拂逆她的好意而勉强自己吃这么难吃的莓子。
端木煦愣了下,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倏然泛开的温暖包覆了整个胸臆。
「……我不觉得啊。」太过奔腾的情绪让他几乎说不出话,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原来,早在他的理智还没发觉之前,其实心里就已经很清楚了,所以他才会提早回来,为的不只是她那会让人心情变好的灿烂笑脸,还有那专属于他的倾心相待,毫不保留地宣示着他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将他摆在第一位,连颗酸涩的果子也舍不得他吃,宁可自己将苦全都担下……积郁心头的烦躁被拂去了,只有她对他的好及在乎,化为无可取代的抚慰,将他空寂的心口填得满满。
「真的吗?」艾子很怀疑,觉得他只是在安慰她。
「真的。」他本来就不怕酸,怕酸的人是她。忆起她刚刚吃到五官皱成一团的痛苦模样,端木煦忍不住莞尔,凝望她的视线转柔。
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动任何要舍弃她的念头了,这么难得的宝物,他要留在身边好好地疼,让她觉得被他带回来的自己是幸福的,而不是时常被他弄得号啕大哭。
他将她拉近身边,轻柔地用袖抹净她的脸、她的手,就算洁白的衣袍被染脏了也丝毫不以为意,比起她诚心对他付出的心意,这根本就微不足道。
艾子神态自然地接受他的温柔,一点儿也没有惶恐尴尬的神情,彷佛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可不是?旁人眼中的骄傲少爷,却是她最最体贴又细心的小爹爹。
她知道他只是嘴巴坏,其实他很疼她,会让她坐在他腿上念书、会牵着她的手四处散步,家里的奴仆那么多,但好多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而是自己将她捧在掌心上疼。
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他,好希望他能一直陪在身边。
「那我干么抢着吃啊?」嘴上虽懊恼嘀咕,但那张俏丽小脸已经绽开了笑。爹回来了,真好!
被她的灿烂笑靥迷眩,端木煦无法别开视线,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岁月在她身上做了多大的变化——
她不只越来越像小草,那双小时候总流露出淘气灵黠的眸子,如今已偏向澄澈柔媚,再衬上那日趋细致姣美的五官,不出几年,她的美貌会惹来多少豺狼虎豹是可以预期的。
想到多年后会有个浑小子出现将她抢走,他就有种很想杀人的冲动。
哼,想抢他女儿就尽管放马过来,他会设下荆棘刀山,没本事通过的人就别想带走她!
端木煦甚至开始盘算要怎么料理那些家伙,好整得他们不敢再痴心妄想,想到兴高采烈时,俊容还浮上得意又诡谲的笑,完全没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也没发现他并没有任何将她嫁人的打算。
「人家摘了很久耶,而且怕碰伤莓子,还不敢放在篮子里,一直用手捧着,就连摔倒了也没放开。」直到现在艾子才想起这件事,低头望去。「应该没受伤吧?」
她大方地撩起裙摆检视,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问题。感情极好的他们没守过男女之别,搂抱、牵手都已是家常便饭,看个小腿儿又有什么好害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