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信笺,拈于指尖,沉如千斤。
穆可清缓缓吸了口气,明明已再三提醒自己别过于激动,却彷佛又感受到前几日那利箭穿胸之疼。
雪白的信笺上,仅有寥寥数字——
皇帝下诏,将左相三千金江初璇赐婚于毅王,三月初五完婚。
穆可清抬起头,微微苦笑。
与他有两年不见了吧?尽管在边关,仍不时听到淮城传来关于他的消息,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回听闻的竟是他的喜讯。
「将、将军,您还好吧?」捎来消息的亲兵不安地开口,显然是被自家将军苍白的脸色吓着了。
穆可清望向忧心忡忡的属下,心中微叹,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话,一道纤细人影却在此刻突然闯了进来,气急败坏的尖嚷随之响起。
「混帐东西,我交代过几千几万遍了,在你们将军伤好前,不许拿公事来烦,结果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那人飞快冲到穆可清面前,毫不客气的抽走那张信笺,一双盈满怒气的美眸,恶狠狠的瞪向完全搞不清状况的亲兵,「你们巴不得姑奶奶早点守寡是不是」
那亲兵望着眼前美艳绝伦的女子,不自觉地抖了抖,连忙垂下头,压根不敢多看她一眼,「夫人,属下没有想要打扰将军休养……」
唉,说起来他也很无辜呀!
五日前,将军率师作战时遇伏,被敌军一箭正中胸口,伤势不轻,自那天起他们这位全景城最美也最凶悍的将军夫人,便严禁他们向将军报告任何公务。
但事必躬亲的将军又怎么可能只在床上养伤,什么事都不做呢?自然是天天都叫人来问话,可每回被夫人发现,他们这些下属免不了得被痛骂一顿。
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将军夫人,他们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人呀!
再说他今天也不是来报告军务的,大家都知道将军和毅王爷是多年好友,两人在当今圣上还未登基时便有深交,朝中谁不知穆将军是毅王爷最忠诚的支持者?如今京中传来毅王爷即将大婚的消息,本以为这消息或许能让将军开心些,对伤势有益,才向将军报告,不料将军在得知此事后,神色看来竟如此难受。
「没有想打扰将军休养?那这是什么见鬼的东西?」柳嫣扬起信笺,瞪着亲兵的漂亮眸子都快喷出火来了。
「好了,你别凶他了,是我让他来的,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公事……」穆可清微坐起身开口说情,却不小心牵动了胸口伤处。
「可清!」看着那白衣慢慢被染红,柳嫣脸色一变,知道是伤口崩裂了,连忙上前。
「将军!」那亲兵也紧张了。北方夷人强悍,人数众多,这几年边关全是靠着将军才勉强守下来的,最近战事紧张,若将军再有什么意外,那还得了!
「都是你,害我得替将军重新包紮,还不快滚?」见那害穆可清伤神的罪魁祸首还在,柳嫣不耐烦的挥手赶人。
亲兵怯怯的望向对着自己苦笑的将军。没办法,夫人发起怒时,连他们平时英明神武的将军大人也没辙。
亲兵同情的回以一个「您保重啊」的眼神,急忙的退下了。
「嫣嫣……」穆可清无奈的看着她俐落熟练的三两下扒开自己的衣服。
「闭嘴!」柳嫣动作不停,嘴上也不停骂道:「姑奶奶一身医术,原本能待在京里一辈子锦衣玉食享用不尽,偏偏倒了三辈子的楣认识你,如今才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保母。」
她很快解下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纱布。
穆可清前襟敞开,除却正冒血的狰狞伤口,胸前裸露的肌肤不同于手脸长期在烈日的曝晒下呈现的淡蜜色,倒有几分苍白,再仔细看,那玲珑起伏的曲线,怎么看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一名男子身上。
是,这位夏国骁勇善战,还有着一名「夫人」的穆将军,其实是女儿身,只是全夏国知道这秘密的,即便加上穆可清自己,亦不出五人。
「穆可清,你最好别挑战姑奶奶的理智,哪天我受不了了,就抛下你改嫁,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你。」柳嫣看着她胸口那深深的箭伤,红着眼道。
她真气,气好友总是不爱惜身子,把战事、军队,甚至朋友、属下,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也许你早些改嫁还比较好呢……」穆可清轻声建议。
嫣嫣是那样美丽又聪敏的女子,她从来就不想误了她。
最初是因为嫣嫣与她从小相识又医术绝佳,是少数可信赖并知晓她身分的女大夫,才请她暂时留在她身边,不料后来想让她离开,她却不肯走了,而自己身边若没了她也确实不便,便让她正式住进自己位于景城的将军府中,以便照顾。
在别人眼里看来,虽然两人并未「成亲」,可嫣嫣是穆将军府中唯一的女人,地位不言自明,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家便开始唤她将军夫人,而嫣嫣竟也不否认,自己曾试图解释,却反倒被她揪着大骂是负心汉。
平白得了个医术高超、如花似玉的「夫人」,她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呢?
「就知道你这个负心汉巴不得姑奶奶早点走,哼,我就偏不让你如愿。」柳嫣一面咬牙一面替她上药,「真不知你这么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你在边关为那姓李的混蛋卖命,他倒好,转身便去娶了那姓江的才女。」
射中可清的箭上淬了毒,那点毒对她来说治起来也不算困难,只是那毒性会让伤口癒合得极慢,再加上景城里物资匮乏,难以取得对症的药材,因此尽管过了好些天,伤口仍不时渗血,令她更为忧心。
「嫣嫣,那姓李的是你表哥。」还是皇子,可不是能口无遮拦乱骂的!穆可清叹气。
柳嫣呸了一声,「姑奶奶才不屑和那种负心汉有什么表亲关系。」
当今圣上的嫡皇子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却也不是谁都希罕的,要不当年她也不会选择留下来陪着好友。
她的亲表哥,二皇子李灿璃,和可清是青梅竹马,三人自幼便玩在一块,那时皇上还不是皇上,表哥也不是皇子,这国家也还不叫夏国。
认识这么多年,她当然清楚这两人间的关系,表哥与可清虽从未互表情意,但她明白在他们心中,早认定彼此了,特别是可清为表哥付出了许多。
可清不是没想过恢复女儿身和他双宿双飞,但近两年来边关战事频繁,实在无法抽身,两人的事便一直耽搁下来。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负心汉居然选在这时候立妃。
穆可清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婚是皇上赐的,未必是灿璃的意思。」
皇后病殁多年,灿璃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嫡皇子,今年二十有三,虽现下的人不若过去早婚,可像他这么晚才纳妃的皇子也不多了,皇上会心急指婚也是自然的。
「穆可清,你是把我当傻子还是在自欺欺人?」柳嫣冷笑,「我表哥那样厉害又工于心计的人,若不是得了他的首肯,我皇帝姨丈敢将江家小姐指婚给他?」
穆可清默然。
的确,皇上最喜欢的儿子虽未必是灿璃,却肯定还是极欣赏他的,如果不是灿璃点头同意,皇上又怎么会不顾他意愿将江初璇指给他为妃?
想到这,胸口再度剧疼起来,她终于明白,那股疼痛不是来自肉体上的伤口,而是心上。肉体上的疼痛,这些年来她在战场上受过太多,早就麻木了,可心头的痛,她却毫无经验,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一股腥甜蓦地涌上喉头,神智恍惚间,她只看到眼前一片红雾,及耳边传来柳嫣的惊呼。
「可清——」
第1章(1)
汉国末年,皇帝昏庸无道,异姓王李东廷揭竿起义,花了两年时间推翻汉国,建立夏国,定都于淮城,至今已十年。
李东廷身为开国皇帝,膝下有五子二女,唯有次子李灿璃是皇后王氏所生。
所谓虎父无犬子,夏国的几名皇子各有所长,李东廷虽偏爱当年与自己一同打下江山的长子李炎戎,但次子李灿璃却更为优秀,允文允武,且又是嫡子,使李东廷迟迟无法决定太子人选。
毅王府位于淮城内,占地虽不算广,但府中一梁一柱雕刻华美、一草一木皆是珍稀,千金难换,且极近皇宫,显见皇帝对他的倚重和信赖。
而今毅王府的主人李灿璃坐于书房中,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太多表情,全无即将成婚之人应有的喜悦。
几张信纸摊于桌上,最上头那张字迹凌乱,内容不外乎是骂他负心薄情,还写满各种恶毒诅咒、只差没咒他绝子绝孙的信,来自表妹柳嫣。
在穆可清的信上,仅短短写了「恭喜」两个字,但他知道那是情感内敛的她沉默的怨怼。
薄唇不觉扬起苦涩的弧度。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当他在决定娶江初璇的那一刻,便已猜到在景城的那两人会有什么反应了。
他并不在意为了这件事被表妹骂得狗血淋头,反而是可清那两个字令他难受,而嫣嫣信末那短短的几行字也令他很介怀。
她说可清受伤了,半个月前与夷军交战时,被一支箭射中胸口。
他晓得可清的身手有多好,领兵打仗的能力在夏国中更是无人能及,她会受这般重伤,足见那一战有多险恶,而他却还在这时伤了她的心。
他思绪正起伏着,一道人影突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从容踏入。
「二哥,听说你找我?」
李灿璃望向朝自己走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的青年,不自觉地皱眉,「你又翻墙进来了?」
若是走正门必有下人来通报,这般不声不响的出现,十成十是翻墙进来的。
「二哥也知道,我向来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李熙平耸耸肩,随意选了张椅子坐下。
「你身为景王,却来翻我毅王府的墙,成何体统?」李灿璃有几分无奈。
「那就叫你王府里的护卫再加强巡逻吧,太容易就翻进来了,让我很懒得走正门。」他笑嘻嘻地回嘴。
「凭你的身手,我就是派一百个人来守都不够。」好气的睨了他一眼。
他这五弟两岁时便被一位曾受过李家恩惠的世外高人收为徒弟,一离开便是十多年,直至三年前才回宫。
彼时父亲已登上帝位,眼见分离多年的幼子成了十六岁的青年,相貌堂堂,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又习得一身高强的武艺,不禁多了几分喜爱,父子俩畅谈一夜后,立刻封五弟为景王。
以他的武功,那些只学过普通拳脚功夫的王府护卫,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李熙平闻言,仅是笑道:「二哥急着找我来,不会只为了说这些吧?」
李灿璃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我找你,确实有要事商量。」
外人都道毅王文武双全,可他心底明白,真正全才的不是自己,而是五弟。
论学识与才智,五弟与他或许在伯仲之间,然而论武功和领兵,就是他们另外四兄弟间最强的大哥,也不是五弟的对手。
所幸五弟对皇位半点兴趣也无,否则他又多了个劲敌。也因五弟没有威胁性,比起其他相处多年的兄弟,他和五弟的关系反而亲近些。
「喔?不知我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二哥?」李熙平颇感兴趣。
二哥的能耐他是清楚的,手下也不乏能人异士,如今急急派人将他请来,又这般慎重,想必是真遇上了大事。
李灿璃犹豫了一阵后,才道:「我听说你曾在景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请你去景城帮忙,可好?」
李熙平微讶。他是曾在景城住了许多年没错,这也是他被封为景王的原因,只是二哥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一个念头蓦地掠过脑中,他不禁脱口而出地问:「是穆可清出了什么事要我去帮他?」
虽然他对皇位没兴趣,可身为皇子,这几年待在淮城,又无数次进出皇宫,即便无心过问政事,仍有许多消息传入耳里。
夏国的武力偏弱,有才干的将领不多,能以寥寥数万兵力,长年抵抗夷人数十万大军的穆可清,在用兵之道上若称第二,朝中怕没人敢自居第一。
而他也知穆可清是二哥的支持者,据闻两人交情极为深厚,甚至有暧昧……
咳,当然他是不相信自家二哥有断袖之癖的。
「你也晓得,景城本来就不易守,这些年来大哥又巴不得可清快点死,好削减我的势力,她的处境本来就很困难了……」李灿璃的语气有些苦涩,「今日我又得到消息说她前阵子受了重伤,伤势难癒,我知晓你过去从你师父那学了不少东西,对景城又熟悉,才希望你能去帮可清。」
「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选在这时候,难不成是听说你成亲的消息大受打击才不慎受伤?」李熙平原只是玩笑地随口道,却见向来冷静的二哥蓦地僵了脸,他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变。
呃,那传闻不会是真的吧?他心一跳,首次怀疑起自家二哥的癖好。
「可清是在得知我娶初璇前受的伤。」李灿璃深深吸了口气,「但我负了她也是事实。」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对人坦承对穆可清的情,在内疚忧心下,他也没注意到这话会带来什么影响。
李熙平无语。没想到谣言居然也有可信的时候啊……这是他此刻唯一感想。
「五弟,你能帮我这个忙吗?」见他似是恍神,李灿璃忍不住再度出声,「你也不希望景城受战乱侵扰吧?」
这倒是。他回神乾笑,不得不同意。
虽然他对这国家并没有什么归属感,亦不想卷入朝中斗争,却不希望自己住了许久的景城因战火倾颓。
再者,他也有些过腻了淮城里这样安逸的日子,若能回景城看看,这颇令他心动。
李熙平思索片刻后,方道:「要我过去也不是不行,但父皇那……」
好歹他也是名皇子,不能随便乱跑呐,可要他去向父皇说明,他又觉得麻烦。
「只要你肯点头,其他事我会处理妥当的。」知道五弟最不喜处理那些麻烦琐事,李灿璃立刻接口。
「好吧,那就这么说定了。」李熙平也不多说,笑着站起身。
他知道二哥的能耐,他既说会处理,就必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更何况他还希望他帮助穆可清。
「五弟,谢谢你。」李灿璃如释重负,由衷道谢。
李熙平只是摆摆手,没多说什么,转身朝门外走去。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到景城。
十天后,李熙平望着不远处耸立的熟悉城门,心中相当感慨。
看来穆可清对二哥真的很重要,才让二哥在与大哥斗得不可开交之际,还费了大把心思处理此事,只差没将自己连夜打包丢来。
李熙平摇摇头,双腿轻夹马腹,驾马朝城门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