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吵成一团,穆可清却无暇理会,她望向李熙平,只见他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武功高低只是其次,论在战场上克敌的本事,我肯定是远远不及你们将军了。」
「哈哈,这倒是,可惜殿下不曾见过咱们将军在战场上的英姿,他可是能够单骑在数万夷军中杀进杀出的猛将呐!」
「哼!那当然,也只有京城中那些目光如豆的蠢人,才以为将军是靠着与毅王的交情才坐上这位置,殿下您只要在这多逗留一阵,必能了解咱们将军的厉害。」
听到士兵们维护自己,穆可清感到好笑之余,心头也不觉一暖。
「我相信。」他轻轻点头,「是夏国需要穆将军,不是穆将军需要夏国。」
穆可清怔住,心微微一动。
他真是这么想的?
自从得知李熙平要来之后,一些平日与她亲近之人,皆再三明示、暗示要她小心这人,他很可能是被派来架空她的兵权。
对此她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事实上,是她不知该回什么好。
她从无拥兵自重的念头,这支军队是李家人给她的,若他们想收回,她也不打算反抗或力争,只是难免感到失落。
所以,她始终不想和李熙平太好,一方面便是省得到时发现他真正的目的时会失望更深。
不过她也不是没眼睛的人,他这阵子的表现,明显不像要夺她兵权,不管当初灿璃派他来是打着什么主意,她开始相信至少他本人的确是真心想帮她。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慎重说出这番话。
他说,这国家……需要她。
从前灿璃也这么跟她说过,过去她一直很相信这句话,然而这几年经历大皇子的刻意打压、朝中局势变化、皇帝的多疑以及苛扣军饷装备,令她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其实「穆可清」以及这支军队根本没那么重要。
可李熙平却毫不犹豫的当着众人的面说,是这国家需要她,不是她需要这个国家。
她不是会轻易被打动的人,此刻却无法不感动。无论是因她的部属们对她无条件的信赖与支持,抑或是那男人对她的评价。
这时,李熙平发现了她,偏头朝她笑道:「穆将军,你总算忙完了?」
穆可清望着他,心情很是复杂。
倘若这温暖的笑意也是伪装的,她只能说他演技未免太好,让她瞧不出一丝破绽,让她也被骗了。
因此,她客气的唤道:「殿下。」
那语气听起来虽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但脸上的表情却柔和许多。
李熙平彷佛感受到了穆可清释出的善意,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我们正在讨论枪法。」他顿了顿,「若论剑法,我或许能胜过将军,但枪法肯定是万万不及了,不如由将军指点我几招?」
战场上杀敌时,剑不如枪好用,虽未见过穆可清的枪法,但他相信他的枪法肯定也是相当厉害。
她淡淡一笑。李熙平都对她这般友善了,他也没对不起她,她若再冷淡以对实在说不过去。
既然他好武,陪他过几招也无不可,就当让这些将士们见识一下也好。
她朝身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她平时惯用的枪递了上来。
「指点是万万不敢。」她接过长枪,「不过和殿下切磋一下倒是可以。」
「如此最好。」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乾脆,李熙平大喜,忙从一旁的士兵手上接过一把长枪,「来吧。」
穆可清好笑的看着他那生怕她后悔的模样,自我反省了下,八成是自己从前待他太过冷漠所致,自己迁怒于他实在太小家子气,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歉疚,暗中决定以后待他得更友善些。
她握紧了手中长枪,深吸口气,向他浅笑道:「请殿下赐教。」
在校场上待了一整天,李熙平返回将军府时,只想尽快洗去一身黏腻,但此刻他心情极好。
今天与穆可清切磋了大半日,较量得酣畅淋漓,不但感受到棋逢敌手的愉悦,亦获益良多,而且穆可清今天的态度比以往和善许多,这点比什么都更令人愉快。
他难得走了正门,吩咐下人备热水后,便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然而在经过一处庭院时,却突然听见树丛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什么东西?李熙平停下脚步,疑惑的望向那微微晃动的矮树丛。
一团白白的东西伏在那儿,还不断动来动去,显然是活的。他皱眉,直直朝那生物走去。
那动物似乎也听到了,忽然立了起来,竖着一对长长的耳朵,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在看清那是什么后,李熙平突然无语了。
那是一只肥滋滋,和幼犬差不多大小的白兔,目测至少有十斤以上!
将军府里居然会有兔子
而那只大白兔见了他也不惊慌,只睁着一双圆亮的眼好奇的瞧他,嘴里衔着一小撮青草嚼呀嚼的。
瞧它吃得圆滚滚的,看到人还如此悠哉,想来是有人养的,只是,他在野外见过的兔子都机敏灵活,这么胖又没危机感的大白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好奇心一起,李熙平便朝那只白兔走去,没想到白兔也不跑,甚至还在他伸手时,期待的低下头,一副讨摸的样子。
他不觉失笑。他不是特别喜欢小动物的人,但这只兔子也呆得太有趣了。
当他伸手在兔头上摸了几下,那只兔子竟然还很享受的眯起眼。
这么呆呆憨憨的小家伙……呃,或许该说大家伙,到底是谁的宠物?下人不可能在府里养动物,难道是柳嫣?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
「云儿,你在哪?」
李熙平的手一顿,那只白兔突然抬起头,咚咚咚的朝那方向跳去。
「穆将军?」他意外的看向声音来源。
穆可清见到他也是一怔,有些不自在的打了声招呼,「殿下。」
这时大白兔已经扑到她脚边,心急的用前脚搭在主人脚上。
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低头朝白兔一笑,将装着甜瓜的碗放到地上,白兔立刻把头埋进去大吃。
「贪吃鬼。」她好笑的念道,脸上表情格外柔软。
「它是……你的宠物?」李熙平愣住。
这是他首次看到沉静内敛的穆可清如此温和的一面,不知怎地,他竟有些移不开目光。
穆可清的长相只能称得上眉清目秀,他在淮城里不知见过多少比他好看的男男女女,却觉得没有人比此刻的他好看。
「呃,是啊。」穆可清这才想起他还在,忙抬头。
平时云儿都待在她的住处,没想到今天突然跑到外面来,被李熙平看到自己这只又胖又懒又爱吃的宠物,她有种被窥见秘密的羞窘感,浑身不自在。
「……还真是特别的宠物。」他呆了好一会,才哑声开口。
没想到夏国最悍勇的将军,竟养了只胖兔子当宠物……咳,好歹养只猛禽凶兽之类的才比较合适吧?
而且瞧这大白兔不但亲近人,一身毛皮又柔软有光泽,可见他将它的生活照顾得多无微不至。
「云儿是嫣嫣去采药时捡到的,那时它还很小,母亲又被狐狸吃了,只好带回来养……」她尴尬的解释。
尽管当了十多年的假男人,她心底还是有女性的一面,偶尔也会渴望像一般女孩儿一样,穿着漂亮的衣裳、喜欢可爱的小动物和喜欢的男子厮守一生……而不是穿着战袍,在战场出生入死。
但她处在这样的境地,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所以对她而言,云儿不仅是一只宠物而已,也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更是内心柔软的实现。
本以为他听了会因此笑话她,没想到他只说了句「原来如此」,这让她不禁松了口气。
李熙平将穆可清脸上变幻的情绪看在眼底,虽不晓得对方究竟想到了什么,却明白这只大白兔在其心中的分量肯定不轻。
穆可清还真是个奇妙又矛盾的人呐!他想着。
越是认识,就越想更进一步了解这个人。
「等会儿还有什么事吗?」他开口,隐隐不想这么快与之分道扬镳。
穆可清点头,「早上收到消息,最近夷军似有动静,晚点得同军中几位将领商量一番。」
「我同你去。」他立刻道。
「既然如此,还请殿下稍等一会儿,我先带云儿回房——」她弯腰抱起了大白兔。
李熙平打断她的话,「穆将军,听说你和我二哥一直是以名相称?」
穆可清怔了下,才回答,「末将与毅王殿下相识近二十年,故而过去总是直呼其名。」
这么一提,她晓得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会那样叫李灿璃了。
他大婚一事让她彻底了解到,他是毅王,也可能是下任皇帝,而她,永远都只是穆将军。
与其执着一段不会有未来的感情,还不如彻底斩断了它。
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没办法释怀,但她有信心,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平静的微笑面对李灿璃和他的王妃。
李熙平觑着眼前人的神情,忽然建议道:「既然如此,往后穆将军也别唤我殿下吧。」
「啊?」她困惑的望着他。
他露出带有几分困扰的微笑,「不瞒穆将军说,在淮城的那种日子我实在过腻了。」
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远离了京城,待在民间,他发现自己实在难以忍受被他用那种疏离的口吻,冷冷的唤景王殿下。
穆可清难得呆愣的看着他,忽觉自己似乎有些了解这位五皇子的性情。
和一心登上帝位的李灿璃不同,这位在外漂泊整整十四年的五皇子,其实和她一样,都只想当个平凡人吧?
她从不想当将军,更不想当什么王妃,只是不断进犯边境的夷人及处心机虑想当皇帝的李灿璃,令她深陷于此,抽身不得。
李熙平显然也是如此。
他不想当什么五皇子、景王殿下,只想做自己。
虽然他是李灿璃的兄弟,但他们很不一样。
先前她因他身为李家人,始终怀着几分戒心,又因李灿璃的关系而迁怒,不想与他交好,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见到他表现出来的善意,她开始真心觉得,倘若自己愿意抛开那些成见与他结交,或许往后的日子他们能处得不错。
不如试试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穆可清终于在心中下了决定。
「我明白了。」这么多天来,她在面对他时,勾起第一抹真心的微笑。「那么往后你也别唤我什么穆将军了,叫我可清便是。」
见穆可清如此爽快允诺,李熙平也笑了,「一言为定。」
第3章(1)
彷佛才一眨眼,距穆可清知悉李灿璃将成婚那日,已逾一个月,然而今日引发她愁绪的却另有其事。
初三晚上的月,弯细如眉,却将夜空映得透亮。
「今晚天气似乎特别好呢……」她轻喃着。
此时她独自坐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背靠着一块巨石,抬头仰望着夜空。
静谧的林子里,只闻风声虫鸣。
有别于平时的冷静自持,此刻她手中抱着酒坛,素来淡漠的眸中盈满复杂的思绪。
没想到一年又这么过去了!她缓缓吐了口气。
三月初三,这彻底改变她一生的日子。
忆及往事,穆可清眼眶微微发红,她抓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大口,任那火辣辣的液体滑过喉间,烧灼着胃。
她酒量不错,然而身为夏国军队在景城的统帅,为了随时保持清醒,平时自是滴酒不沾,然而每年的今日例外。
若说她一年只能挑一日放纵,不当穆将军,只做自己,那必定是今天了。
「可清真是好兴致,竟独自在林中饮酒。」
她动作一顿,有些意外的转头望向来人,「你怎么找到这的?」
虽说两人近来关系亲近不少,可今晚她只想独处,才特地选择林中隐蔽之处,他怎么还有办法找来?
李熙平慢慢走向她,「我四处寻你不着,尊夫人说你或许在此。」
他寻她做什么?穆可清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口中却淡道:「若是嫣嫣派你来劝我别喝酒的话,那就免了。」
前阵子受伤后,嫣嫣管她管得可严了,不管是饮食还是作息,甚至连练什么功都管,她真是怕了她。
「那是尊夫人的工作,不是我的。」李熙平不负责任的耸耸肩,坐到她身旁,「我才不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清猜得没错,柳嫣的确有叮嘱过他不许让可清喝酒,不过他认为可清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自己又何必不识相的阻止?
更何况可清平时过得太压抑了,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能活得更随心所欲些。
「算你识相。」穆可清终于笑了,心情稍好了几分,而或许是因喝了酒,她不复往常的拘谨,柳眉一扬,竟直接将酒坛递过去,「喝不?」
李熙平也不客气,接过仰头喝了。
「好酒。」他赞道:「是陈年花雕?」
「是啊,二十年的。」穆可清轻声回答。
「比我还长一岁?」李熙平咋舌,「难怪味道醇厚不一般。」
她勉强勾了勾唇,没说什么。
这酒是当年她出生时,父亲特地为她埋下的,原是待她成亲那天宴客之用,若到那时饮用便叫女儿红。
然而她这一世是注定不可能成亲了,穆家三小姐九岁那年死于战乱,留下的是以穆老将军独子身分活下去的穆可清。
特别是在她唯一曾想嫁的男人纳妃后,这数十坛陈年佳酿更是永远成不了女儿红,只能是花雕——花凋。
穆家三小姐的花凋。
「你心情不好?」李熙平忽问。
穆可清一怔,本想否认,但也不知怎地,竟说不出违心之论。
「你不想讲也无妨。」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为难,他又道。
他这么体谅,反而令她感到有些歉疚。
说起来,他堂堂一个王爷根本没必要对她这小小的将军如此宽容,反而是她有些恃宠而骄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穆可清脱口道,随后苦笑,「这不是秘密,三月初三,是我所有亲人的祭日。」
他轻倒抽了口气,「所有……亲人?」
「是,穆家上下一百三十口,除了当时上山习武的我之外,无人幸免。」她平静的回道。
李熙平胸口蓦地感到一阵闷痛,「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他忽然想起自己到景城的隔天早上,听见可清与三名部属说,他九岁时杀了第一个人。
「所以你在那之后开始上战场?」
「嗯。」她抢过李熙平手中的酒坛,灌了一大口,「自我曾祖父至我父亲,穆家三代皆是前朝大将,驻守当时的边关骆城,甚至举家迁至当地以示决心。
「然而十一年前汉国皇帝失德,天下动荡,内忧外患不断,造成国库空虚,先父徒有兵权却无粮无兵,只能咬牙苦撑。一日,夷兵大举进犯,血洗骆城,穆家凡十二岁以上男儿均战死沙场,而夷人恨透我穆家,城破之后,穆家所有女眷与孩童们,能自尽者已属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