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此一来,同样不会懂得,如何被宠溺、被珍惜,有别于师徒情分的爱……
这便是所谓的……有得也有失吗?
福佑合眸,指腹将小玉雀寸寸摩挲,脑海里试图去回想家中任何一处摆设——梅无尽总飘着墨香的书房、梅无尽爱赖着看书的长椅、梅无尽悠然走过的廊、踏上的阶、衬着梅无尽眺景身影的老松树下……
张开眼,她人依旧坐在窗前,眺望蛟龙寨前一片海天同色,浪来浪去。
她想回去!这一刻,想逃回家去的心绪,排山倒海,强烈得几乎要湮没她!
她不要留在这儿,等着与他天天斗气,两人为根本无解的孩子问题,吵到连最后一丝爱情都毁去!
就算这几年间,他不急于逼她,再过五年六年,他爹也定会逼他,到时同样难脱此一困境。
她,本来就不该是他这世的姻缘,她只是擅闯的过客——
说不定……若非她介入,也许粉娃注定是他女儿,才如此深得他的怜爱……
这迟来的察觉,震惊了福佑,良久无法思考,背脊窜上一阵一阵的寒。
要是她不曾踏足蛟龙寨,安分守在家里,哪儿也不乱跑,盼着数十年后迎接师尊归来……
他的妻,将是佟海乐,不是她。
他会有好几个小胖娃,围绕着他喊爹。
他原有的妻儿家人、本会获得的圆满幸福,因为她,全盘皆错?!
她把他这一世命数,弄得零落混乱了吗?!她害他……失去命定的种种?!
福佑越想越焦急鱼,越想越慌乱,双手几乎要捏碎玉雀。
脑里浮光掠影,转绕过太多景况,桩桩件件与梅海雁共处的片段,本该浮现她的面容,逐渐被佟海乐取代,应该说……那原本就属佟海乐所有,是她,盗走了佟海乐的人生,像个无耻至极的偷儿。
偷了别人的美满,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爱情。
“梅海雁”这一世,不该有“李福佑”存在。
不,她在人世间,早无立足之地,她似人非人,还能像现今这样,看遍四季、感觉冷热更迭、嗅着草木清香,全凭借霉神的法力,才得以如此……
天呀,她一步踏错,一时贪恋,一心渴求,会造成他此世多少扭曲?
而扭曲之后,又有怎生的代价,在等着他们?
不是“他们”,她早无命盘,扭曲不了莫须有的人生,唯一深受影响的,只有……他。
不行,绝对不行,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绝不能再累他承拒。
若踏入他此世是错,那么,尽早扭转错误,是她唯一能做,也该做的……万万不要再耽误“梅海雁”,为她一已之私,继续酿祸。
她必须回去了。
离开,不是永别,而是为了静静细数日子,等回她的师尊,梅无尽。
梅海雁……不过是渴长岁月中,弯绕的一小段岔路,对梅无尽是,对她,亦然。
而岔路,终是会回到正途上。
第十三章 神归(1)
小玉雀带不去她,无妨,她可以靠自己的双脚走。
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总有一天,定能顺利返家,好过赖留梅海雁身边,变成他的阻碍,毁去他应得的人生。
她应该让他好好过完这世,偿尽天罚,再没牵挂,重回霉神神职。
下定了决心,执行,也不过是跨出那一步。
她不需要吃食,不会感到饥饿——进食,只因为享受有人为她夹菜,哄诱她多吃些的关爱——盘缠能节省大半,几套衣裳足以更换便够,其余的,都不用带走。
梅海雁与她冷战正好、刻意疏远她正好,她不用担心与他打照面,动摇决定,怕越看他面容、听他声音,越迈不开步履。
虽曾想过,面对她的突然失踪,他会愤怒、会紧张、会无法谅解,甚至,会恨她,也绝对好过她这不该存在的人,一步步毁他一生。
只是福佑没想到,她的“逃离过程”,居然与他娘亲当年相同,皆是藏身运送鲜蔬的货船中,借以离开海中孤岛。
海波翻腾,潮波阵阵,躲在船板空篓内的福佑,蜷伏身体,透过空隙往外瞧,确定已经完全瞧不见寨楼,离蛟龙寨有好一段距离,她才缓缓吁出紧摒的那口低叹。
下一回再见,他就不再是梅海雁,而将恢复为梅无尽了……
梅海雁从小到大的模样,在脑子闪过无数回,每一嗔一笑,一怒一喜,教人依依难舍。
难怪师尊会说:“入世难,不如挨四鞭。”
入一世,带走太多牵累,舍不下,因为太多甜美、太多悬念,无论痛苦或伤心的回忆,一旦铭记于心,如何能忘?
师尊他……也会记得吗?
记得与她成为夫妻的种种点滴,记得他最喜欢黏腻着她,闹她缠她,说些笑话逗她,也爱说情话惹她脸红,记得那些耳鬓厮磨,火热纠缠……
记得喊她“爱妻”时,神情有多么温柔可爱,眸光有多么专注明亮。
“呼——差不多该敲锣打鼓了。”两名汉子正在抽烟草,吞云吐雾好一阵,其中瘦高的那位,开口提醒胖汉子。
“对对对,这正事可不能忘,喏。”胖汉子递了锣给瘦衩子,自己则抱个大鼓,两人胡乱敲打起来,声响雷耳欲聋,福佑双掌捂耳,也没能完全避掉这阵嘈杂魔音。
她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不仅为何在海中央做这样的事。
铿铿锵锵了许久,福佑耳朵传来疼痛,险些无法忍耐,他们才终于停止敲敲打打,她来不及松口气,瘦汉子拿烟草点燃爆竹,朝海面上空抛去。
巨大爆炸声,吓得福佑一时忘了掩嘴,顶着几片烂菜叶,由竹篓里弹跳起来。
船上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也没反应过来,直至瘦汉子手上爆竹引线见底,在他手上炸开,这阵沉默才打破。
“船上怎么藏了个女娃?!”胖汉子立马瞪向瘦汉子,他这兄弟素行不良,老爱拈花惹草,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连花草都给带上船了!
“不不不,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她呀!”瘦汉子连忙否认。
“……呃,我是偷跑上船的,图个方便,你们船一靠岸,我马上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俗话说,自首无罪,福佑出声,坦承不讳。
“你该不会是……蛟龙寨里逃出来的吧?!”胖瘦汉子同声指着她。
“……是。”至于表情这般震惊吗?瞧那两人,手指抖个没停,尤其她说完“是”,他们脸色之精采,由青转白再变黑,一副大难临头、乌云将至的倒霉样。
“不成!这不成!快,掉头,把人载回去!”胖汉子喝声,瘦汉子更是早一步紧握木桨,准备好随时开划。
“等等!再掉头太费工夫了,直接往海镇回去比较快,我不是什么罪犯,只是……搭顺风船,去海镇嗯,买东西,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我这儿有钱,给你们当渡船费?”
谎言太瘪脚,搭配她一脸心虚,哪能取信胖瘦两汉子。
更何况,问题压根不在于此。
“你有所不知,我们船上有忌讳,绝不能载送蛟龙寨出来的女人,我们一定要送你回去,没得商量。”胖瘦汉子开始努力划桨。
“为什么不能载送蛟龙寨出来的女人?”福佑无法选择跳船游去海镇,水是她的弱点,只能干着急。
“不吉祥呀!十几年前就是载了个蛟龙寨的女人,招来了海妖,那一船子的人几乎全死光了!我爹勉强逃回来,左脚都断了,还留了个这么大的牙窟窿!”胖汉子比画着夸张伤势,然而脸上的惊惧,半点不假。
这事,传遍小小海镇,哪户船家不视为禁忌,绝不可再犯。
“平常我们边敲响锣、抛爆竹,就能避免海妖靠近,可一旦让蛟龙寨的女人上船,这些向来有效的技俩,全数不管用!”瘦汉子补充道。
长辈言之凿凿,再三告诫,谁敢拿命去步那可怕后尘?!
“……十几年前?”福佑喃喃重复,梅海雁曾提及的旧事,浮上心底,关于他娘亲……
难道,海雁的娘亲在那一次海妖袭击中也……
“真晦气!一模一样的情况,也是人躲杯菜篓里……可别后续也一样倒霉!兄弟,划快点,把她丢回蛟龙寨省事!”
眼见两汉子奋力加快速度,视她如烫手山芋,福佑微微懊恼,却已无计可施,这回的脱逃,似乎要宣告失败……
“李福佑!”
一声呐喊,敌过汹涌波涛,不被其湮没消散,如此清晰响亮。
是梅海雁!他居然追过来了!
福佑无处可躲,现在缩回菜篓也于事无补,转身跳海更是自寻死路,唯一能做,只有垂着面,僵直伫于原地,等待梅海雁驾小舟追至。
“梅少寨主!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把这女娃送回蛟龙寨!就在这儿换手吧,省得我们多跑一趟。”胖汉子急于解决麻烦,拉过福佑打算往他小舟送,福佑往后躲了几步,没能躲掉胖汉子的擒拿。
梅海雁脸色很难看,目光冷凛,几乎要在她身上瞪穿个大洞。
他确实很想这么做!
恨不能把这家伙瞧个彻彻底底,看她脑子里究竟装什么!
夫妻间的小小争执,值得她用犯险逃跑做报复,非得教他后悔莫及吗?!
留下一张薄薄纸笺,短短一句——他日再重逢——算什么交代?!
若非他冷战归冷战,暗地里,依然时时留心她,怕她少吃一顿饭、少添一件衣,她却用他最难堪、永不愿再回想起来、与他娘一般不告而别的方式,企图离开他!
他力道不收敛,故意抓疼她,擒住她膀子,直接扯进胸膛,不顾胖瘦汉子仍在一旁听着,对她咆哮:“何非走不可?!就不愿与我好好谈,虽是冷战,我并没有不给你开口埋怨的机会,你连试都不试,最后只决定要逃,李福佑,你脑子是怎么使的?!”
“……”福佑没开口,抿着唇无语,任由他揪住臂膀摇晃她,头有些晕,已弄不清是因海波颤簸,抑是他的激动行为。
“在你心中,我这么没有重量、这么轻贱,说不要,就能不要的玩意儿?!”儿时遭亲娘弃下的阴影,这一刻,笼罩满天,暗沉了他所有心绪,他眼里,全是受伤。
见人家夫妻吵架,胖瘦汉子不好多待,彼此使了眼色,悄悄划走货船,让小俩口继续解决家务事。
反正船头吵,床尾和嘛——船上吵一吵,回到自家房间床上,快快和好。
“并不是这样,我留了纸笺,你看见了吗?是纸笺没压好,飘落在地,你才漏瞧了?”
“他、日、再、重、逢。”梅海雁咬着牙,这五字,念得切具:“这与诓骗天长地久有什么差别?!你口中的他日是哪年哪月,真会回头寻我,还是一句话想骗我死心塌地,像个傻子,乖乖守在家里等你?!”
“我们还会再见的,你相信我,我现在走,是为了你好,我本就不该来,可我没忍住想见你的冲动,见了之后又走不开,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碍于天机,不可泄露,她无法挑明他的身分,只能含糊。
梅海雁一字也没听懂,更不想懂。
眼下这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不听我不听”的盲目时刻,任何言语,听来全是借口。
离开他是为了他好?怎没人真正问过他,这样的好,他要是不要!
“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我只是一个阻碍,你将来就会明白了……”她好声好气,同他慢慢说。
“我不明白!”
福佑叹气:“不明白也罢,今天就算被你神回去,我还是会逃,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逃成功为止。”她态度坚决,打定主意,要从他这一世离开。
他钳得更紧了些,与她扛上:“行!你逃!我用一辈子跟你耗上!”
“……你还想不想传宗接代?!我不走,你永远没机会!”
“你以为我这辈子只管生不生孩子?!”
她确实不知道他这辈管些什么,走这一趟人世,身负的天命又是什么。
天人降世所成的凡胎,绝不是让他到人世享享福、谈场风花雪月,待到寿终又召回天界,这般轻松快乐又毫无建树的话。
无论他天命为何,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都不该涉入其中。
见胖瘦汉子的货船驶远,她有些心急,放软了声唤,哀求他放手:“你让我走吧,我离开不是真的离开,我们会再见面,我发誓……”
当他三岁蠢娃,想用这种说词诓骗他吗?!梅海雁越听越烦躁,吼着打断她说话:“绝不可能,我绝不放手,你注定与我纠缠到底——”
梅海雁话未说完,海面突起一阵巨滔大浪,前方胖瘦汉子的货船被顶至半天,船上连连惊声尖叫,锣鼓乱响,足见胖瘦汉子惊慌失措,完全丧失冷静。
与梅海雁所乘的小舟,同样难逃此波漩动,船身剧烈震摇,福佑站不住,差点颠出船外,梅海雁始终稳稳抱紧她,可他自己也晃得几度险坠。
胖瘦汉子的货船盖地翻覆,漩涡滚滚间,海中巨山突起。
第十三章 神归(2)
海底当然不可能一夕造山。
耸立在他们眼前的,蛇状体型庞大吓人,身披寒光铁鳞,吐息声嘶嘶森冷,蛇信赤殷如血,长莫数尺,尖牙锐利似刀,两对火红眼珠子瞠
着人,双边蛇首左右摆动,滴淌着海水,像数道飞瀑落下——除却海妖,还能是什么?
即便福佑曾见识过数位神只,逛过仙界,饮过仙酒,龙王花仙妖物鬼差亦入过眼帘,可乍见这等庞然巨物,仍止不住一颤。
单单一颗脑袋,一口就能连人带船吞下,渣都不用吐,何况还一次两颗!
左蛇首仰天一啸,右蛇首已发动攻势,扑咬而来!
梅海雁抽出腰际长剑备战,妖牙粗长,剑身远远不及,只能勉强抗阻,加上船只摇晃不停,难以稳固身姿,怀里又缩了个福佑,他不好施展。
海妖一口吐火口吐冰之说,并不真切,至少几回闪躲下来,它没有吐来焰火或寒冰,纯粹亮牙猛咬,不及蛇尾翻搅时制造的巨滔危险。
它企图明显,想打翻他们的船,待两人落海,方便张嘴吞噬。
梅海雁深知福佑惧水,这些年他哄诱要教她泅水,总被她软推硬拒,怎么也不肯好好学,有时她在澡盆得太久,都会手脚发软,昏沉许久,惧水惧成这样,他哪还敢逼迫她。
若翻覆落水,对福佑来说,绝非好事。
“抓紧!”他让她双臂攀牢船缘,扯来麻绳环在她膀上,将她与船只束系一块,即使落海,也不会飘离船只太远,还能靠着绳子浮沉保命。
而他,跃出船只,一剑刺入左蛇头,它痛仰,他连人带剑被带至半空,蛇鳞无比湿滑,他险些跌跤,持剑之手更加握牢,剑身没入更深。
因为疼痛,海妖蠕动加剧,浪潮滚滚,它钻入海中,他遭一块拉进,负载福佑的船舟被海波拂得远些,这正如梅海雁所愿,他用意本就是要以身为饵,引诱它远离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