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雁!”福佑大喊,海面此时一片平静,仿佛方才海妖的出现,不过是一场恶梦。
下一波浪卷冲天,海妖重新现出海面,左蛇头鲜血如涌泉,右蛇头妖眸狞红。
梅海雁伫立左蛇头上,一身血红,不知是海妖的血,抑或他也身受重伤,福佑好担心,扬声喊他,声音不及海风呼啸。
他长发尽湿,束发的绳,在打斗中脱落,凌乱散敞,几绺覆盖面容,瞧不清他此时神情,只见他举剑,狠狠再补刺一记,笔直贯入脑门,左蛇头摇晃几记,双瞳混沌,轰地歪垂,埋入海中,激起一阵浪雨。
浪平之后,梅海雁依旧站在躺平的左蛇头上,未曾倾倒。
右蛇头仍然存活,而且显得怒极,发狠欲咬他,他竟一动也没动,举剑反抗亦无,被海妖一口咬住身躯。
福佑惊叫,就见他在海妖口中遭受甩晃,血红珠子溅下,颗颗落海,如昙花绽开,仅止一瞬,又消失。
海妖死咬他,再度潜海,这一次,打算溺毙他。
福佑忘了自己的惧水,胡乱扯开际绳结,想跃入海中寻他,可双手不断颤抖,拉不动绳结,海水溅了她满脸水湿,挂在面庞的水珠,看起来宛若眼泪。
福佑正要跳下船缘,一股极冷沁寒,牢牢扣握她的肩胛,冻住她的动作,身后传来轻悠噙笑,如此耳熟。
“别去,那是无尽天尊此世的任务。”
福偌讷讷转头,看见温雅浅笑的文判大人。
文判从不轻易上界,他出现于此,代表……
“他这一世,正是为除海妖而来。”文判面容神情高深,似笑非笑,说起话来,嗓很轻,犹若春风,然而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的,却非轻快之事。
“这妖物,盗走龙骸城神器,获取不属于它的法力,再两年,它引起海啸,毁去沿海城镇,死伤难计,不过,这后续,是不允许发生,于是交由无尽天尊来做。”
福佑一脸茫然,不解其意,文判接续说,口吻一同她所熟悉,那般浅,那般淡定:“原本,也能分派给龙骸城收拾善后,毕竟丢失神器的责任,本该归咎于龙骸城,偏偏海妖吞下神器,得到反复再生之力,任凭龙骸城众龙子骁勇善战,面对砍了又活的妖物,只是白费功夫……可对手是霉神,景况又不同了。”
她随文判纸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口中那只“得到反复再生之力”的海妖,左蛇头似乎有重新苏醒迹象,在海面上挣动,时而破水而出,时而沉潜没入,咬紧梅海雁的右蛇头,仍旧凶猛,陷于它尖牙之内的梅海雁,尚未逃出。
“……他现在不是霉神!他只是个人!怎可能敌得过海妖!”福佑焦急道。
她以为,他这一世的天职,是劝善一窝帆贼罢了!
这种超出能力范围的差事,为何不找个真正的神来办?!
“霉神不光撒撒霉运,给人添添麻烦,磕磕绊绊几道伤口而已。霉神之血,才是至极,非寻常小妖小怪能咽得下。”文判回她。
若说瘟神之毒最狠厉,凡触之,万物凋零,那么,霉神之血则属阴诡,不会诱使毒发身亡,然饮血之辈……谁也说不准,何时休内腑脏是否恰巧如此倒霉,破了个洞,出了些血,损及功能,又或者,吞进腹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将腑脏绞成肉末——
与霉神厮战,赌的,是谁霉运强大。
海妖付恃神器术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它,可它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块肉,虽是霉神转世,但对付它,太足够了。
左蛇头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颈,力道之大,即便距离有些远,仍能听见清脆的断骨声,右蛇头吃痛,张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无心去管海妖双头的内哄,只想赶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拨水,企图移动船舟,然而船舟一动也未动。
“梅海雁,北海离镇人氏,力搏祸乱海妖,以其天人神血,灭海妖,享年二十。”文判声嗓悠远,仿若来自远方,拂过她耳际。
梅海雁的一世命盘,区区几字,便已道尽。
福佑呆住。
她以为……他仍会有大好的后半人生,能成为谁的爹、谁的爷爷,直至发苍齿摇,或许在哪株老树下,凉风徐徐,仰躺摇椅间一场午憩,安详闭上双眼离世……
殊不知,他这世,居然未能活过二十一。
“你去也没用,他肉身已然断气,我是来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劳文判亲自大驾,而非分派小鬼差来办,自是因为梅无尽身分不同——凶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无瑕那类温婉仙人,找个小鬼差领回便行,霉神则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识未清,凡魂飘缈,霉息缠身,小鬼差绝对抵挡不住。
“待他回归神职,你自然能再见他,这并非分离,而是重聚,你该欢喜才是。”文判言毕,朝天际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罗天尊。”
武罗也到了,身影飞腾在半空,侬然面容肃穆,他右掌摊开,凝聚海面弥漫的那片血红,霉神之血,涓颗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无辜。
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无尽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与武罗皆在等待它的到来,以及,结束。
“你还要顺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罗问向文判。
“是。”文判轻颔。一连要带天人仙魂与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来做,才放下许多正事,亲自跑这一趟。
“再等等,霉神之血损及它脑部,已敌我不分,痛觉亦丧失,待它一口一口将自己吃光,我会取走它腹间神器,归还龙骸城。”这也是武罗此行任务。
于是,谁也不将心思浪费在海妖身上,反正它等会儿自己忙完(?) ,一切便结束了。
福佑同样不管海妖的下场,耳里听的,亦非武罗与文判谈及霉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阵阵海潮澎湃。
她远远遥望海面间,载浮载沉的灰蓝衣袍。
昨个儿,她才为那衣袍补了破洞,他好动,老是练剑耍刀劈腿时弄破了衣裤,拜他之赐,她这几年的缝补功夫,虽不达炉火纯青,也勉强端得上台面。
她默默伸长手臂,想去抓住袍摆,可是距离好远,咫尺天涯。
不能让他葬身海底,连个坟也没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躯悬于边缘,努力伸手去勾,他飘离她越来越远,福佑双眼干涩,酸楚难耐,船舟浮沉时溅起的海水,落入眼眶,咸刺不已。
一个海湖颤簸,她摔出船外,哗啦一声,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躯却好沉,将她往下拉扯——
武罗壮臂探来,把人像萝卜般提出海面,轻松抛甩回小舟上。
被抛回小舟的,还有梅海雁,武罗一手拎一个,同时解决。
“肉身不是任何意义,神魂才是,不过你既难以割舍,便找个地方葬了他吧。”言毕,武罗腾向海妖处,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却力量,伤痕累累的两颗脑袋,终于软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炼,缠绕海妖尸身上方,再收紧,拘魂炼中,多出一条小巧双头蛇的半透明魂体。
此魂收入袖间,另一道拘魂炼,则少去缚绑这一步,牵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无尽的仙魂,伫立海中央,素洁如莲,周身慈光熠熠,暖,却不刺眼,已不见此世梅海雁青涩模样,完全是福佑记忆之中的“师尊”。
他轻闭双眼,衣袂飘飘,宛若熟睡,面容衔笑悠然,不染尘俗,一如众天人惯常的慈善,丝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伤,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离,神识浑沌,他尚未清醒,随文判拘魂炼而动,缓缓挪近。
“我带无尽天尊回冥城,待涤去凡障,自有天人领他重归。”文判一番话,算是交代,语罢,身影由小舟间消失。
武罗则是未留只字,走得毫不啰嗦。
海妖仅留的半截尸身,没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徒剩湖波阵阵,辉映落日碎光,染上点点瑰面残红。
福佑在小舟内,浑身湿寒发冷,抱紧武罗捡拾回来的他,泪,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师尊就归来了……
但心,无法控制……痛着。
这个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渐冰凉,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后,他都还是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跃入海中,与海妖搏斗。
“海雁……”她喺头干哑,困难吐出这永远不会再回应她的名。
她抚摸他的面颊,试图记牢他的模样,告诉自已,就算师尊回夹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车牢记着,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
这一世的梅海雁,为偿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绝不仅仅是一具躯壳。
他在人世种种经历、成长,她参与其中,涉入极深,无法挥挥衣袖走得决绝——他笑着说她腿短,笑着回眸等她,笑着直接横抱起她,笑着吻她,笑着撒娇要刷背,笑着喊爱妻,笑着说……爱她。
那样的梅海雁,永永远远,不在了……
福佑喉间发出刺痛呜咽,像只疼痛的小兽哀啼,破碎无助,将面容埋进他肩膀,止不住浑身颤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第十四章 葬心(1)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浑浑噩噩间,环抱梅海雁的双臂,始终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虽有伤却无可流,是武罗,将霉神之血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来因海妖作乱,导致货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汉子,虽短暂昏迷过去,但幸运保住一命,然货船损坏严重,他们无法自行回岸,又见福佑所乘小舟飘荡海面,于是奋力游来求助。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问话,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镶嵌的落日残金,倒在她水湿脸庞上,仿佛一脸泪光,她怀里那人,怎么看也明白,绝无生机了。
得不到回应的胖瘦汉子俩,见天色渐暗,只能自作主张,划动船桨,先上岸再说。
直到胖汉子伸手过来,要抱起梅海雁,她才惊醒,双眸防备瞠圆,护牢他,不放手,不让谁碰他。
“我们平安回到岸边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总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汉子同她说道。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终于由海中历劫归来。
“还是你希望回蛟龙寨?不过夜色已晚,行舟不便,要开船也得等明早。”瘦汉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击,只敢轻着声嗓说。
不,她不回蛟龙寨,这一走,本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而现在,更不会回去了,蛟龙寨里,已无她悬念记挂的人在。
“要不要先随我们回家,我让我妻子拿件衣裳给你换上,你这样会着凉的。”瘦汉子又提议。
她感觉自己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汉子的哪一句话,抱紧梅海雁呆呆不动。
“这可如何是好?”胖汉子朝瘦汉子使了个苦恼眼神。
“我们回去拿些食物、水和干爽衣裳过来,明早把人送回蛟龙寨吧。”瘦汉子眼下所能想到,只仅仅这方法了。
待两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桩上的小舟里,已不见福佑与梅海雁的尸首……
两人周遭寻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人影。
一个瘦弱女子,与一具冰凉尸首,是如何短时间内消失无踪?
胖瘦汉子穿着海面,心里不由得同时涌现一念一一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这可能性的猜测消息,随他们下回前往蛟龙寨运送蔬食时,一并带了过去,全寨里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则掉下泪来。
邻近数个海镇,接下来的千百余年,再不曾遇过海妖袭击,平静祥和。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会做这种事,上世轻贱性命的苦果,她已经尝够了。
她只是心里默想,该要寻个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处清静美丽、再无俗凡喧嚣打扰的地方,让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几年的小玉雀,竟在顷刻发挥作用,眨眼间,海风料峭的小镇消失无踪,漫天飘坠的粉嫩樱瓣,满了眼帘。
周身似有云雾缭绕,白渺幽深,眺望而去,无法瞧得更远,一旁偌大樱树,花期正盛,绽放芳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宛若世外桃源,远世孤立。
这儿很美,这儿很静,这儿……很好。
“你喜欢这里吗?”她轻声,问着怀里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话,回应她的,只有飞花如而泪坠下,拂过发梢的声音。
她把他葬在樱树下,用他赠予她护身的短匕,亲手挖了坟穴,樱树为墓碑,樱瓣为纸钱,埋尽他短暂一生的光景。
她双手泥污,衣裙染满土灰,圆眸茫然空洞,呆坐那抔黄土旁,疲倦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可就算如此累、双眼如此酸涩,始终一滴汗、一颗泪,也未能淌下。
此地见不到日升,亦无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维持同一姿势多久,樱瓣在她周围积累一层,也覆暖不了身。
樱花似雨,无风自落,迷蒙让她忆起那回冰冷雨日,她万念俱灰,一无所有,等待死亡降临,梅无尽却在此时出现,执着伞,悠然走近……“师尊……”
她想见他……她好想见他!
突然之间,急需看见他的笑靥,让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死亡、不是一种失去,她不必为此胸臆疼痛,没有了梅海雁,她还有师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复成梅无尽……他仍是在的!
福佑从樱花瓣间爬志,浑身因姿势固定太久而发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怀里掏寻小玉雀,用尽所有的气力,想着梅无尽——
小玉雀如她所愿,将她带回了家。
那处十几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时恍惚,双脚麻疼,无法顺利站起,瘫坐在家门前,看着眼前的熟悉与陌生。
“师尊……师尊……”她小声喊,不敢大声,怕喊了太响,无人回应的失落更深。
……回来了吗?还是仍在冥城,等待涤尘而归?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缓,她却急于入家门,索性用上双手,挪爬了几步。
一双墨履,踏入她视线之中。
福佑仰起头,看见梅无尽站在面前,黑长发披散似缎,连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懒。
“还说会在家乖乖等我,为师都回来了三天,也不见你踪影。”他屈膝蹲下,与她平视,拂去她发间及领口的落花瓣。
“师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个满盈,不再空虚,才觉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虚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脚麻了?能站起来吗?”他一手搀起她,见她身姿摇晃不稳,左掌托往她脖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