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期不如撞日」要表达谢意的话,用一杯清茶,敬他今日的满脸狼藉。
「不,我还有事。」夭厉背过身去,脑后丝缕长发飞扬。
「嗯?」
「花……」夭厉只轻吐一字,唇边淡淡衔笑。
「花?」
瘟神触碰的花,下场仅有枯死一条,所以,即便夭厉的俊逸与花儿相称,他却从不接近花草,不去造杀孽。
此时,嘴里说「有事」,那件事,确实……与花有关?
赏花,摘花,拔花,种花,买花,开花……?
是指哪一种花?
夭厉没头没脑,留下一字便腾袖扬去,留下武罗蹙皱浓眉,一头雾水。
好极了,两边当事人,挥挥衣袖,走的干净利落。
一方怨恨他,一方也没多感激他,他这公亲可真是吃力不讨好。
「现在,只希望辰星别让龙主三子等太久。」
武罗低喃,心中如是期盼。
转眼间,一个年头过去。
风暖天清,白云一丝丝,像棉絮,点缀碧蓝天际,随着风势轻缓挪动。
微金的日芒,洒落茵绿山头,翠碧中镶嵌金煌,颜色温暖。
一道身影,跃入了那片暖绿间,进入山林内。
「恩公!」
草原上,辛勤摘草的虎精罗罗,一见来者,双眼发亮,不顾满手草腥,起身奔来,迎向恩人—好望。
好望裂开白牙,笑得爽朗。
「又在准备新鲜供品?是说……你家那只兔女皇,究竟恩准了你的求和没?」一年不见,不知罗罗战果如何?
好望一边卸下背上大石,摆上草原之前,先清空地上碎石,才小心翼翼放平大石。
「她现在愿意开条门缝,亲自伸出手,来拿我送她的青草哦。」罗罗对此心满意足。
「你真是容易取悦。」这样也好,起码……一脸很幸福的模样。
「恩公,你出门……还自备石床呀?」那么大的一块石,要当做没看见,根本不可能。
「因为,夜里要去赏星呀。」好望呵呵笑着。
「在星空下睡觉的确很舒适。」罗罗动口,顺便动手:「这块石床看起来冰冰凉凉的,夏夜里,躺在上头睡,应该很棒——」
指尖尚未摸上石面,就被好望以两指夹拧了起来——像夹块脏抹布一样,嫌恶。
「谁准你碰?!」翻脸如翻书,刚还笑容灿烂的脸,此时凶恶狰狞。
「我只是摸摸看触感……」
「你家那只兔女皇,也愿意随便让人摸两把吗?!」好望瞪他。
「当、当然不行……」罗罗嗫嚅回道。
金兔儿是他的宝、是心头一块肉,谁敢轻薄她,他罗罗就跟谁拼命!
咦?这么说来……
那石床,也是恩公的宝、恩公心头的一块肉?
不然,恩公这幅极度扞护的姿态,所为何来?
「这就对了,我家这颗也不随便给人碰。」好望掸了掸罗罗方才险些碰到的地方——没错,罗罗只是「险些」碰到,而未真正碰到,有需要掸得这么认真吗?
还舀水清洗数遍,就真的太超过了……
「哦……」罗罗挠头,保持距离,一边偷瞄冰凝晶石,神态扭捏,生怕就连「看」,都会遭好望斥责。
「他就是我提过的虎精罗罗,想追兔儿的那只。」好望突然低首,微笑着说话,脸上凶狞消失不见,温柔取而代之。
罗罗四周查看,没有其他人在哪,恩公同谁交谈?
「上回还准备送兔毛簪送给兔精,你说他蠢不?」好望自己边说边笑。
「呃……恩公?」
罗罗试图唤他,他的目光却不在罗罗身上,靠坐石床边,一手轻摸石面,一手托腮,径自又说:「难怪,都一年过去,仍只处在『送嫩草』阶段……」
「恩公!」罗罗更扬声些。
「干嘛?」好望懒懒瞟他,显然自言自语被打断,不是很爽快。
「你刚……是同我说话吗?」
「不是呀,」好望答得笃定。
对嘛,听起来也不像。罗罗进一步问:「那,你跟谁说话?」
一大片嫩青草原,只有好望与他,哪里藏了第三个人?
「……你管那么多?拔你的贡品吧!」
好望双臂舒展,搭在石床上,慵懒后躺,长发散漫地,铺了一整片——一副没打算多做解释的姿态。
罗罗讨了个无趣,只好乖乖蹲回去,摘青草。
一时之间,仅听见风儿拂过草原,带起一波绿浪,潮搬席卷的沙沙声。
罗罗以为好望就这么睡着了,好半响也不出声,一动不动,维持着仰躺、闭眸、享受清风拂面的模样。
蓦地,好望又突然开口。
「我跟你,都在等待……不知道谁的等待,会最先结束。」
这一次,明明白白,是说给罗罗听。
他们,都在等待。
罗罗等待着,心爱的兔精不再害怕他,愿意亲近他。
而好望等待着,辰星能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
「等是没有关系啦……只要最后所等,是自己心里渴望的,那等再久,我都甘愿。」罗罗回话,单纯说出想法。
好望噙笑,完全认可。
这点,他比罗罗幸运太多。
他等待的未来,不像罗罗与兔精的结局,还没个确定性,他很清楚,只要辰星醒过来,他所渴望的一切,都会跟着回来。
无论是爱,或是被爱,在她醒来的同时,都将重新获得……
「你偶尔也能换换口味嘛,送根刻诗萝卜给她,如何?」看在「同是天涯『等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谊上,好望好心替他出主意。
「我不敢乱送……上回送她好美味的食物,她却不怎么开心……」罗罗苦恼,至今仍想不透,金兔儿为何不喜欢。
「我实在很不想问,但你送了什么?」八成不是好东西。
「好吃的烤小鸟!」这可是他罗罗最爱的小零嘴呢,涂些辣叶酱,味道多好、多迷人那!
「你真是活该死好。」不值得同情。
「咦?!恩公,我做错了吗?」
好望把罗罗的头狠狠拽过来,重新再教育一番。
「你到底知不知道——兔子,是吃素的!」
罗罗一脸恍然大悟,惹得好望又敲了他脑袋重重一记。
这回,有「军师」出主意,罗罗挖来一箩筐胡萝卜,用虎爪认真雕刻。
好望则躺在石床上,休闲小憩。
前几个月的焦躁紧张、四处寻找方法,想助辰星恢复,又是急,又是慌,听不进谁的关心,敌视着谁的劝阻。
到现在,轻松等待,不再心慌,守在她身边,带着她前往各处游览。
有景便赏,有觉便睡,不时地跟她说着话,告诉她,哪儿的飞花好美,哪儿的云景宜人……
当中的剧烈转变,全因他大哥的一句话,震醒了他——
「她不是正在看着你吗?看着你,像个疯子,浑身带刺,丧心病狂一般,日夜不肯睡,想尽办法要将她唤醒。」
那时,他正为了无计可施,咆哮发怒,气自己无能、气谁也帮不了他。
「她一直在你身边,并非死去,她总有一日会醒,然后,记得这段时日里,你因为她,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如何自我折磨。」
大龙子口吻淡然,丝毫不加重语气,依旧清雅、依旧悦耳,却像狠狠一拳,击在好望的胸口。
「你继续疯吧,再吵再乱呀,让她看着、让她听见、让她自觉亏欠,让她,连伤都不用养,快些从自愈沉睡中醒来。这样,你就开心了?」
对,她正在看着他。
看他的失控、看他的焦虑、看他的……疯狂。
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好望冷静下来,半个月都反驳不了。
那一夜,他躺在她身上,感受她的温度。
她虽无法言语,但石上传来的冷热变化。仿佛与他对话,向他表达她的喜怒。
「你不喜欢,对吧……我这副糟糕的样子。」他低低说着。
手指抚触石面,他一脸歉然。
「害你在疗愈的过程中,还要担心我……实在太不应该了。」
手指之后,换成脸颊,熨帖上去。
石面冷若寒冰,像是她正冷凝的眼神,在责备他不爱惜自己。
「你想骂我吧……是吧……真的这么想呀?」
他呵出的气息,在石面上形成了雾。
「不会了,我不会再这样了,我答应你,我会乖乖吃、乖乖睡、乖乖等你,你也要乖乖休息,养好身子哦,早一点醒来,我想抱你……」
石面传来了温暖,回应。
他做了承诺,努力遵守,迄今依旧。
他过起以往惬意的日子,眺赏秀丽景致,游历多处风光,唯一不同,是她的相伴。
他扛着她,不辞辛苦,他看见的美丽,一定也有她一份。
他不在意谁的眼光,不管谁指指点点,更丝毫不觉是负担。
像此刻,草浪翻腾,气势壮观,风好凉,日好暖,他与她,一起晒日光,多好。
第9章(2)
「恩公,我全雕完了。」罗罗把他喊回了现实。
好望懒懒睁眼,瞟过去。
一大篓的胡萝卜,全数雕成可爱小兔儿,或坐或站、或跳或卧,只只栩栩如生。
「嘿,你手挺巧的嘛。」好望抓过一只,仔细端详。
罗罗呗夸得好乐,白牙外露,呵呵直笑。
「雕得这么精细漂亮,怎么入口?」谁舍得吃呀!看不出罗罗粗枝大叶,竟能做出费工的小玩意儿,厉害。
「还不简单?这样吃呀。」罗罗抢着示范。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兔头一把折断,再丢进嘴里,虎牙狠嚼,肉破汁流,满嘴橘红汁液溢出了嘴角,半截的断首兔身,还握在虎掌之间。
好望朝他肩上一拍,叹了口气,「罗罗,听我的话,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在兔精面前,表演这一套。」
不过是吃根雕兔萝卜,也能吃得狠劲十足、面目狰狞,吃萝卜如吃真兔,天赋异禀那。
「唔?」罗罗嘴里塞满满,发出含糊疑问。
「我跟你去一趟芳草谷。」好望起身,准备将石床驮负到背上。
「恩公,你要陪我去?一路上帮我出主意?」真是个大好人……
「不,带她去看好戏,她应该觉得很有趣,再说,芳草谷的景色相当美丽,她会喜欢的。」呵呵。
他?
谁呀?
「快点,扛起你的雕兔萝卜,走了。」好望催促着,已经先走一步。
「恩公,等、等等我!」
爽朗的笑声,让意识混沌的辰星逐渐清醒。
惺忪及睡意,缓缓驱散。
那是……好望的笑声,开怀、豪迈。
「你真是夸奖不得耶!一得意,就忘形,我刚是如何教你的?千交代、万叮咛,别在兔精面前表演吃兔子——」说是数落,倒更像是瞧见一出好戏,边骂边笑。
「明明是萝卜嘛……」
这声音,她就有些陌生。
「雕成了兔状,就请把它当成兔子。」好望啐笑:「结果,金兔儿一句『太可爱了,我会舍不得吃,不知该从哪里开动……』你竟自告奋勇,跳出来得那么快,快到我来不及阻止——」也没那么真心想阻止啦,呵呵。
在金兔儿面前,上演了虎精吞萝卜的凶残。
啪,断头,丢进嘴,嚼烂,喷汁……
当然,毫无意外,换来兔精的关门上锁,谢谢再联络,不送。
「呜。」罗罗哀怨得好无辜。
可怜的他,脸上还有个兔脚印,现正满头乌云,蹲在大树旁自怨自艾。
「真有趣,是不?」好望摸着她,眉目温暖,笑得像唇上抹蜜。
她知道,他在问她。
他跟她说话时,语调总归是特别软,仿佛轻轻呵气。
「他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成功掳获兔子心呢?……再给他一两年,都很困难吧?」
他笑容俊朗,指腹力道既慢,又柔,滑过她石面上刻了名的部位。
「你可别让我等得比他还久哦,输给罗罗,我会很不甘心。」
好。
她试图想说,喉头是干哑的,声音发不出来。
他应该是听不见她的回答,应该,她非常肯定,那一字,她没能说出口。
但……
「乖。」他奖励似的摸摸她的头——灵石的最上端。
他的神情,令她随其浅笑,心很安。
他没有再露出焦虑的表情,一次也没有。
不再让她为他担心,为他心痛。
不再急于挣脱石化,慌着想醒来。
「罗罗,我不打扰你哀悼,我要去其他地方走走,顺便准备夜里赏星时,吃吃喝喝的食物。」好望与罗罗道别,随兴挥挥手。
不待罗罗反应,扛起她跑了。
沿途上,山景绮丽,树木交错。
好望走走停停,看见奇特景色,便驻足而立,也将她放下,一起欣赏,一起说话。
若遇冰凉山溪,他泡脚玩水,也一定将她浸入沁爽水中,一块儿清凉清凉。
他所见所玩,她都没错过。
听见他说的每句话,看见他做的每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
虽然有时她耐不住疲倦,会失去意识,睡得太沉,再醒来,他已带着她到达另一处地方,面对另一种光景。
这回,再唤醒她的,是好望的嗤啧:
「又来了,烦不烦那你们?!」
她先是看见好望的一脸不耐,再来,才是挡在前方那一群妖物。
近来,见到妖物们的次数,过于频繁了些。
好望没好气道:「打也打不过我,抢也抢不赢我,你们一只一只拦在那里,是做什么?」讨皮肉痛就是了?
「那么大颗的灵石,你一人独占,岂不太贪心了?」
话一出口,立刻遭旁边妖友制止。
明明说好了,要用「文明」的方式来,不能一开口就呛人嘛。
「是呀是呀,咱们打不过你、抢不赢你……不然,用换的,咱手上也是有些稀罕宝物,说不定有你中意的,咱坐下来,好好聊、慢慢谈。」
妖物们你一言、我一语,没像前几回,一出场便动手,一动手……反被好望摆平。
这次,他们改变作战方式,收起狰狞,堆满笑脸,姿态放软,语调放轻。
「再说,我们也不是换一整块,咱们用分割的,您留最大一块,给咱几个拳头大小,咱就心满意足……」搓搓妖爪,笑容谄善。
他们是为她而来。
天外陨星的充沛灵气,引来觊觎。
前次,她恢复为石,所落脚之山,距离仙界近,妖物有所忌惮,虽察觉山中有强大灵息,却不敢擅闯。
现在,灵石让人扛着四处跑遍,灵息的香甜无比诱人,这些妖物自是不愿放过这般大好机会。
「据说,天外坠落的星石,磨成粉末吃下肚,一口气能增进百年功力,外加长生不老……咱不贪心,意思意思吃一些,其余的,当然还是留给您补,咱增个几百年,您增个几千年,又能拿到稀罕宝物,双方都受益嘛……」妖物嘿嘿直笑,一边推来金银珠宝,当做讨好贿赂,
管他传言真假,先吃了再说。
不是曾有位僧人,也被广传「吃其肉,长生不老」,众妖群魔全争着要煮僧人肉吃吗?出现一颗比僧人更具灵息、更加滋补的仙物,不抢才奇怪!
好望眯细了眸,满脸寒霜,听着妖物们刺耳的笑谈。
「星石要怎么磨成粉?」妖物们讨论了起来。
「先切成一块块,再个别打碎,用石钵狠捣,像这样——」其中一只唱作俱来,以动作演练,发出「咄、咄」的声响,仿佛手中真有一支石钵,准备大开杀戒,将辰星弄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