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离开之后,她不敢让自己的心思空下来,不断找事忙,甚至拿了根萝卜,刻了个栩栩如生的凤凰展翅,即使刻得眼睛发酸,也不停手。
如果不让自己像个陀螺一直转着,她怕泪会不停落下。
好不容易捱过了晌午,她先是屏气凝神将一品汤舀至刻好花样的冬瓜盅,怕混浊了汤色,每一匙都小心翼翼,然后移至大蒸笼蒸煮。接下来,就开始进入菜肴最后的烹煮阶段了。
庆幸有这些事引走她所有的心思,让她忘了时间的流逝,否则待在这里,会让她更加难捱。转眼间已是黄昏,戌时开始的筵席,剩不到一个时辰。
叩、叩——
门上传来轻敲。
“进来。”元绮忙得头也不回。她知道不会是他,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会傻到来破坏她的心情。
“打扰你了,我是阎逍的妻子。”轻轻柔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元绮回头,看到一个温婉动人的姑娘站在不远处,脸上漾着柔笑。原来这就是这场筵席的主角,被阎逍呵护在掌心的女子。
“你好。”即使心情不好,她仍勉强挤出笑。
“听说你厨艺很好,我可以在旁边看吗?”朱履月软言请求,还红着脸,小小地埋怨了自己一下:“我相公要我自个儿过来,结果我太兴奋,来得太早,真是的。”
那惹人怜爱的模样,连同为女人都狠不下心拒绝。元绮莞尔,想到阎逍对她的好,不禁百感交集,既羡慕他们的感情,又心伤自己的遭遇。
“你可以看,不过我没空教你哦!”她答应了,不忘小心叮咛。“你最好站在那张桌子后头,不然怕油溅起来会烫到你。”
“好。”朱履月听话地站到后头,看到桌上一尾片平摊开的鱼,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做炸鱼吗?”
“不是炸鱼,是松鼠黄鱼。”她辛苦帮黄鱼去骨片肉,怎能随便用炸鱼两个字污辱它?别生气,外行人不懂,别跟她一般见识。
“它要和松鼠肉一起煮?”朱履月吓得惊慌退开,盈盈水眸像要哭了般。
看到她这样,元绮哑然失笑,觉得这姑娘真的可爱得紧。
“不是松鼠肉,而是我先用刀工片好这条黄鱼,再用油炸得像条膨松的松鼠尾巴一样漂亮,之后淋上酱,就是美味的松鼠黄鱼,你没吃过?”
“可能吃过,但没人跟我说过。”朱履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以后请我相公多教教我。”
“你相公对你很好,不枉你等了他五年。”看得出来在阎逍的保护下,天真无邪的她过得有多幸福。
朱屦月笑得更害羞,却掩不住一脸的欣喜甜蜜。“你也是啊,黎当家也是对你百般呵护。”
“啊?”元绮瞪大眼,看向她。“你弄错了人吧?黎之旭恨我都来不及了。”他对她的挑剔刁难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这错得离谱的消息?
“可是,”朱履月疑惑地眨着眼。“我从我相公那里听到的,都是好事啊!”
“他们是好朋友,当然帮他说话。”元绮嗤笑。原来是阎逍抹灭事实,啐!
“像之前你不是缺了批干货吗?”相信自己的相公不会骗她,朱履月努力举例佐证。“那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是我自己寄了封信过去,跟黎之旭根本无关。”元绮嗤笑得更大声。
“不是的。”朱履月用力摇头。“相公说,就算你那封信寄到,对方再把东西寄回来,至少也得花上六、七天的时间,那是黎当家早在你之前,已经请我相公特地派出快马,才会在三天内就交到你的手上。”
元绮闻言脑海一片空白,震惊不已。当阎记派人送干货到元家面,说她幸运刚好搭上一批快信,她还庆幸不已,结果……那是他暗中帮忙?
“我相公还说,要不是黎当家常常当着大家的面找你麻烦,讨厌你的人会比现在还多很多,就算你的手艺再好,那间面馆也绝对开不下去。”从这些事情看来,她一点也不觉得黎当家恨元老板啊!
那都是他的一片苦心吗?元绮紧紧按压心口,却按不住疯狂鼓噪的心。他不是对她深恶痛绝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她愤怒反击时,他在想什么?她竟还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天!
看到她一脸苍白仿彿快晕倒的模样,朱履月担心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人找大夫?”
元绮闭眼,双手交握,勉强自己镇定。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赋予了她这项重责大任,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筵席办好,再多的疑问,都要等筵席结束之后再说。
“我没事。”深吸口气,元绮朝她扬起笑。原本疲惫不已的身心,像被注入了活力泉源,充满了干劲自信。“可以再跟我多说一些你相公提到关于黎之旭的事吗?”
“好啊!”见她脸上绽出笑靥,朱履月当然很乐意。“我相公说,黎当家都会……”
元绮一边听着,一边拿起铁锅置于炉灶上烧热,准备开始翻炒。那些话,流入心里,都化为他温柔的神情烙在脑海,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原本沉重的铁锅拿在手上也不觉得累了。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华灯初上,黎家大门敞开,等着参与盛宴的宾客。
由于这场盛宴太过轰动,主人、厨子、主客间的巧妙关系为人所津津乐道,周遭少不了有百姓聚集围观。
但早有先见之明的项御史已先派了六名官兵在门口守着,以防有人想乘乱溜进,于是大家好奇归好奇,还是只能乖乖地在外头引颈企盼,甚至一个叠一个,看能不能多少看到一些景象好去跟人炫耀。
马车得以进出的偏门也有两名官兵守着,但大家都觉得没有宾客会委屈自己走偏门,这里少了群众伫足,比起大门的情景显得有些冷清。
一辆马车接近,立刻被官兵拦了下来。“来者何人?”
车夫头低低的,递上请帖。
“快请进。”看是宾客之一的韩玉珍,官兵急忙让开,让马车进入。
马车驶入停下,车夫跃下车头去开车门,步履显得有些蹒跚颤抖。
“夫人,请。”他伸出手臂。
韩玉珍看了他一眼,按住他的腕际当成支撑,下了马车,在收回手时,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中取过一项物事,随即攒入袖中。夜色中,动作太快,完全没有人发现。
“表小姐,这边请。”一看到她,婢女立刻上前迎接。
“我这车夫是新来的,你们告诉他要到哪里歇着。”韩玉珍看似不经意地说,其实是提悬了心,只因为那名车夫是由何冠廷扮的。
虽然何冠廷之前曾住过黎府,但已事隔多年,他又因酗酒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加上这些年黎之旭和元绮的互动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已没多少人记得他的模样,所以韩玉珍才会大着胆子要他扮成自己的车夫。
“是,表小姐。”另一个仆人立刻接下吩咐。“这位大哥请跟我来。”
何冠廷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跟着那名仆人退下。
见他没被人认出,韩玉珍暗暗松了口气。虽然接下来的计划已经用不到何冠廷,但怕临时出了什么乱子,也是防他变卦扯她后腿,所以要他一起跟进来,以备不时之需。
对黎府已太过熟悉,韩玉珍自行往里走去。“少爷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了,正在厅上和阎爷夫妇聊着,只剩项御史未到。”看到她走向和宴客厅相反的方向,婢女傻住。“表、表小姐,宴会是在宴客厅……”
“你当我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吗?”韩玉珍不悦地回头瞪她。“人都没到齐,我那么早过去做啥?难道你要我在那里枯等吗?”
“是……”婢女被骂得无辜,只好低头应是。
“我在我房里,等项御史到了再来叫我。”不等婢女回答,韩玉珍转身离开。
她受尽黎老夫人疼爱,虽然已出嫁数年,她之前住的厢房还是保留原貌,供她随时回来可以休憩。
一关上房门,韩玉珍立刻从袖中掏出刚刚从何冠廷手中接过的物事——一个纸包。
她打开纸包,里面包着的是白色的粉末,她接着从怀中拿出一个不及掌心一半小布袋,将粉末全倒了进去,束紧袋口后挂在腕间,袖子一遮,什么也看不见。
布袋是用特殊缝法制成的,留有线头,只要扯住线头一拉,布袋就会从中裂开,到时候……韩玉珍想到即将收网的结局,脸上的笑更加灿烂。
第九章
整场筵席,让人叹为观止。
三个男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稀有珍奇的事物也见了不少,但道道由仆婢端上桌的菜色,还是让他们不禁眼睛一亮。
每一道菜式都和当年的筵席相同,却又有着些微的变化,将味道的层次往上提到更高的境界,虽然其中少不了一般厨子会做的名菜,但在元绮的妙手厨艺之下,所呈现出来的精美和鲜味不是一般功夫可比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席间多了个闲杂人等。
“来,项御史,乌参补身,我为您舀一些。”韩玉珍扬着娇笑,热络招呼宾客,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多谢。”项沛棠笑着接下,心头不住嘀咕。要不是因为缺了她这场戏就唱不出来,他哪里会准阎逍答应让她与宴的要求?
因为有她在,他们三个不方便深谈,只能言不及义地说些风花雪月,阎逍更是摆明了只顾他娘子,连敷衍应一下都懒,害她的矛头除了黎之旭就是指向他,连绵不绝的“关照”实在让人承受不起。
“玉珍,他们自己会动手,你不用忙。”看出好友的为难,黎之旭淡淡开口。
早在一开始他就应该制止表妹的行为,但他没有,因为要维持若无其事的神态已费尽他所有的心力。
他会不由自主一直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想到她在他怀中绽露的娇媚表情,但一忆起便会连带勾起更多更深沉的情绪。那时候,她也是用这种表情对着何冠廷吗?昨晚她接受了他,表示她对他也是有感情的,却又为何要背弃他?
满腔的疑问和杂乱心绪已缠得他几乎崩溃,再吃到她亲手煮出来的菜肴,不啻是火上加油。要不是自制力过人,他连坐在这里都办不到。
“是,表哥。”韩玉珍这才坐下,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
那贱女人煮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要不是怕引人疑窦,她死都不肯碰!韩玉珍心里这么愤恨地想着,手却像着了魔似地,吃过一道又一道。
阎逍和项沛棠互看一眼。虽然黎之旭现在的模样,看在别人眼中丝毫不会觉得有任何异状,但他们都一望便知——黎之旭心情差透了!想也知道,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是韩玉珍,他们一定要好好套话,看黎之旭怎么回答。
“履月,有什么挟不到的,跟我说。”高大壮硕的阎逍对爱妻说起话来,出乎意料的温柔。
“嗯。”不习惯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害羞的朱履月脸红红的,小小声地开口:“帮我挟松鼠黄鱼好不好?”她对这道菜的味道充满好奇,但鱼一上桌就离她好远,她又不敢站起来挟。
“好。”阎逍长手一伸,把她看了好久的菜挟到她碗里。“快吃吧。”
看着他们夫妻情深的情景,黎之旭发自内心扬起笑容,欣喜好友能平安归来,享受他的美好人生。
“阎逍,敬你。”他举起酒杯。
要敬酒也不会约一下?项沛棠赶紧放下筷子。“我也敬你。”
“多谢。”阎逍拿起酒杯,三人相视一笑,深厚友情尽在不言中。
“你们都有美好归宿了,就差我。”喝掉酒后,项沛棠叹道。
“你把我忘了?”黎之旭自嘲笑道,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刻意拘禁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想到了她。
想到她昨晚紧紧环住他的举止,他的心猛地揪紧。
或许,他可以把过去忘掉,如果她真对他依然留有感情的话。只要她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他不介意别的男人碰过她,只是,她是否能承诺不会再一次这样对他?
“你?”项沛棠瞥他一眼。“接下来要否极泰来了,干嘛和我相提并论?”
否极泰来?黎之旭觉得奇怪,正要细问,此时婢女端了下一道菜上来。
“这是一品汤。”婢女把汤送上后,就退了下去。
汤才上桌,香味就扑鼻而来,各式菜色太美味,直至看到这道汤,才猛然发现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吃了八道菜,只剩下这道压轴好汤和甜点。
“我来帮各位盛汤。”从婢女进门就紧盯着那道汤的韩玉珍立刻站起,拿起汤勺,垂下的长袖挡了众人的视线,白色的粉末从袖口落进汤中,被她用汤勺一搅,完全不留痕迹。“来,项御史,这碗给您。”
坐在她对面的阎逍一直在留意她,虽没真正看到她下药,但自她的举止和变得紧张的神情,判断出她已经行动,朝项沛棠使了个眼色。
项沛棠会意,不动声色地接下。“多谢。”
韩玉珍帮所有人都盛了,才坐回原位。一双眼飘移不定,想观察所有人的状况,又要故作若无其事。
“这道汤,需要花三天的功夫熬煮而成。”黎之旭看着那碗汤,轻声说道。
汤清如琥珀,味浓而不腻、鲜而不腥,是她煞费苦心守护出来的。他以碗就口,享用这记忆中的美味。
大家都一一喝了,很快的,都各自再添了第二碗。韩玉珍则是把碗端在唇边,假装用调羹舀着,实际上却是半口也没喝进。
“奇怪……我怎么觉得心口有点闷?”项沛棠拧眉,表情有点痛苦。
“你还好吧?”黎之旭关心地看向他。
发作了!韩玉珍心喜,正要将舀起的那一匙喝下,对面阎逍传来的暴喝却吓得她差点连碗都摔落。
“履月!你怎么了?怎么吐血了?!”只见阎逍抱着软倒怀里的朱履月焦急叫唤。“履月,你醒醒啊!”
吐血?怎么会?那毒不会吐血啊!韩玉珍脸色一白,看到黎之旭脸色凝重快步走过去,她也起身张望。
“嫂子怎……”黎之旭俯身问道,话还没问完,人已整个倒了下去。
“黎之旭!怎么连你也吐血了?醒醒啊!”阎逍的惊喊像个诅咒,喊得人心惶惶。“怎么没气了?你们到底怎么了……啊——”最后只听到阎逍痛苦地喊了声,人也往后倒去。
“我、我……”最先喊不舒服的项沛棠揪住脖子,一脸痛苦,趴倒桌上。
突然见此变故,韩玉珍吓得手脚颤抖,绕过桌子走到阎逍的位置,看到黎之旭倒卧地上,而阎逍抱着朱履月倒在旁边,三人都是嘴角流血,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