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天色渐暗。“常香馆”的生意益发好了。
这家小饭铺位于猎户居多的小城,却独树一帜地供应素菜,菜色美味,价格低廉,素包子更是一绝,远近驰名,外来人多半慕名此地盛产野味,但真正懂吃的门道的,就知道常香馆的饭菜才是此地精华。
因此,当荆木礼踏入“常香馆”时,对座无虚席的景象并不诧异。他年纪甚轻,浓眉斜飞如剑,墨眸深润如黑玉,鼻口端正,面目俊朗,但面色沈肃,显得难以亲近。他健躯昂藏六尺,着青衫,腰系猎刀,背负弓箭,还有一柄装在布囊中的沉重长刀,他就如这把藏起的刀——精锐刚毅、藏而不露,但在朴实的衣装掩饰下,他看来不过是个寻常猎户——一个挺英俊的猎户。
他向几乎坐满人的店堂一望,没见到他想见的人,便要转向厨房,刘掌柜见到他,喜嚷:“二少爷,你回来啦?”
他点点头。“她呢?”
刘掌柜知道他问的是谁。“大少爷昨天下山来一趟,又回去了。”
“她这几天都待在山上?”他不悦地拧眉。明明叮嘱过她,这几天他入山,要她下山到城中宅子来住,她又不听话!
“是啊!我让玉儿去劝了他两次,他也不听,昨天他下山来,正好老李送伤者回来,大少爷一见伤者被熊咬成那样,脸都没了血色,就要冲上山找你,我们一群人说好说歹,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
他脸色稍柔。“她就是瞎冲动,又不知我们进山路径,怎么找得到我们?”
“是啊,我们也这么劝他……”见荆木礼转身往外走,刘掌柜叫道:“二少爷,你这就走了吗?不留下用个饭吗?”
“我回山上陪她吃。”说着便往外走,急促的脚步显然迫不及待。
“等等,二少爷……”刘掌柜想说什么,在荆木礼回头时,却说不出来。他向店里伙计一使眼色,后者立刻送上两道打包的菜。“带回去和大少爷一起吃吧。”
他接过菜,略一颔首,出门走了。
刘掌柜望着他背影,暗叹一声。
两年前,他和独生女路过此地,失足落入山涧,若非二少爷相救,可怜的玉儿已经没了爹。后来大少爷好心收留他们,让他在这里当了掌柜,对这对没血缘的兄弟,他心存感恩,虽然,大少爷相貌过美,身子单薄,而二少爷器宇轩昂,对他名下这间饭馆的关注,还比不上对大少爷的关心,关心得有点……不对劲啊……
“一回来,马上就找大少爷啊?”送菜的伙计也望着荆木礼离开的方向。“他们感情真好,两个人都没娶妻,就这么厮守一辈子,也不坏……”
“还不去帮忙,杵在这里做什么?”刘掌柜一瞪眼,伙计赶快溜进厨房。
唉,他也就一个人、一张嘴,难杜悠悠众口啊!只希望两位恩公百年好合——啊不对!总之,不论两位恩公做什么,他这条老命是欠他们的,全都力挺啦!
*
入秋了,满山绿意转黄,荆木礼循小径上山,踏得脚下落叶沙沙作响。
他自幼就是好猎手,十六岁成年后,他改吃素,避免杀生,这回是因为山上出现两头大熊,咬死了几个猎户,镇民们组了队伍进山猎熊,邀他参与。他练过武功,身手优于一般猎人,猎两头熊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坚持要他带上防身的兵刃。
她啊……想到她,他暗暗无奈长叹。
她终年作男子打扮,众人都以为她这个“大少爷”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还以为他们这对异姓兄弟有暧昧之情,而她凡事精明,偏偏对此毫无所觉——她是女儿身,对于“两个男人”的闲话,大概只觉得有趣吧?却没想到,无风不起浪,人家会猜测他们之间不寻常,当然是因为他们相处情形有异……至少,他这方有异。
旁人都看出来了,她却还是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离小屋近了,他瞧向两旁高大的树林,扬声道:“包子,你如果躲在树上,可以下来了。”
无人回应,唯有风吹动树梢。
有几回他从城中回来,她就躲在树上,朝他扔小石子,扔了就溜回屋里,装没事人一般迎接他。后来他武功渐强,终于有一回将她逮个正着。明明大他几岁,偏偏有时像个孩子,身体又虚,让他出门也放不下心,这几日老惦念着她。
她想他吗?她能有他的一半思念,他就满足了。
远远见到小屋,他加快脚步。屋前有一畦地,春夏时种菜蔬,现在天冷了,只零星种草药——忽地,他看见田里有道黄影,是人的黄衫,伏在田里——是她?
“包子?”他提声唤,那人动也不动。“包子?”
难道她又犯病了?他心一紧,直奔过去。
第1章(1)
她的病,已让他操心多年,大夫都说她活不到三十。
虽然当初与她邂逅时,看起来活不久的应该是他。
他还记得,那时连下了五日的大雪,总算停了,大街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天上云层跟地上积雪一样厚,街上不见半点日光,没有一丝暖意,这么冷,往来的行人都低头匆匆而行,只盼早点儿办完事好回家,谁都不会留意到缩在酒楼外的他——一个褴褛的小乞儿。
他满脸脏污,脏得瞧不出本来面目,他披在背上的黑发凌乱纠结,身上破衣处处是洞,他拉衣服遮住这块,便露出那块,破衣底下的身子冻得发青。
他面无人色、双唇干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谁见了他都会相信索命无常今夜就会来找他。
他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不记得自己流浪了多久,好几年了吧?他的爹很早便不知去向。那年,村子里闹瘟疫,娘病逝了,照顾他的叔叔一家也都染病身亡,他就这么四处流浪至今。
他在这座小城乞讨两个月了,大雪来得突然,这几日,他都躲在城东的小庙里避寒,今晨醒来,跟他结伴一年的小癞头动也不动了。
五天来,他只吃了一块捡来的发霉面饼,此刻的他两眼昏花,从小庙走来这儿已耗尽他气力。
他真的快死了,只差在是饿死或冻死。可不管是哪种死法,都很难受。
酒楼里的饭菜香不断飘出,他望着进出的客人,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善心人愿意施舍他半块饼,一口饭?
店小二推开酒楼的门,送一对服饰华丽的男女出来,陪笑道:“客官慢走、慢走……”瞧见他缩在角落,店小二骂道:“臭叫化子!走开!你杵在这儿,要我们怎么做生意!”
“大哥,求求你,给我一点吃的……”他哀求。他本来颇为倔强,流浪了几年,早已学会如野狗般摇尾乞怜。
店小二却回屋捉了一根扫帚出来,劈头劈脑向他打来。“你还不滚!臭小鬼,我们没饭菜给你吃!”
他头上挨了几帚,慌忙跑开,两脚冻得没知觉,跑了两步便摔倒,吃了一嘴雪,他手脚并用,爬到路边树下,这才觉得额头疼痛,一摸,流血了。
他按住额头伤口,忽闻一股香味,他循香味望去,是卖包子的小摊。
卖包子的胖大叔正对一位买包子的青年哈腰陪笑。“客官,这些都是我一早做的,新鲜热烫……”蒸笼一掀,现出一笼喷香热烫的包子馒头。
他看得两眼发直,那白嫩嫩、暖热热的胖包子啊!他只吃过半个从野狗嘴里抢来的包子,那肉馅味儿至今还留在他嘴里,他有几年没吃肉了?
青年侧对着他,那身灰衣朴素无华,倒也干净整齐,就是长发没束整,松散披垂,掩住大半侧脸,他只瞧得见一角莹白似雪的下巴。
“给我两个包子。”青年嗓音并不低沉,但颇为沙哑。
“要不要馒头?我这馒头做工细,人人都爱吃……”
“就两个包子。”青年摇头,似自言自语。“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他盯着胖大叔拣出两个包子,递给青年,包子腾腾冒烟。他猛吞口水。
他想吃包子,好想吃啊!他就要死了,他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死了也不会有人奉祀他,他不但要当孤魂野鬼,还永远是个饿死鬼,左右都是死,至少当个饱鬼!
眼看青年将包子揣入怀中,转身离开,他猛地扑过去,左右开弓,一手各抓一个包子,嘴里也咬一个。包子热烫,烫痛了他的手和嘴,但他转身就跑。
胖大叔惊叫:“喂!你抢我包子!包子还来!喂,你别跑!”
他紧咬包子,才奔出几步,突然颈后一痛,被人自后揪住。
胖大叔怎么跑得这么快?
背后那人一使劲,将他身子转过来,他讶异,抓他的不是胖大叔,是那个买包子的青年。
青年五官秀逸,眉弯似月,眸湛如水,纤纤长睫如夜色一抹,肤色却莹白如雪,小巧端正的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就似白雪掐成的。他的手指冰凉柔软,掐在他脖子后,不怎么痛。
他眼瞧青年,嘴可没停,三咬两嚼便把包子吞下肚,手里的包子跟着塞进嘴里,唏哩呼噜,瞬间把三个包子全吞下肚。
青年见他狼吞虎咽,既惊奇又好笑,看他一身破烂,他心生怜悯。可怜的孩子,是饿了吧?
胖大叔赶到,从青年手里将他夺过来,劈面打了他重重一耳光。“臭乞丐,抢我包子!给我吐出来!”胖手正要再赏他几拳,忽然被从旁伸来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挡住。
“他的包子钱,我付吧。”青年瞧着他,说道:“另外,我再多买十个包子。”
片刻后,青年将买来的十个包子都给了他。
包子!十个又热又香的包子啊!他接过包子就猛往嘴里塞。“谢谢、谢谢……”边吃边含糊道谢。
是菩萨见他可怜,派这位好心人来救他吗?他贪婪地啃着包子,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腻。呜呜呜,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啊!
“这些都是给你的,没人跟你抢,你慢慢吃。”青年温声道,一面低咳。
他还是猛吃,直到十个包子都入肚,他抹抹嘴边油,手上残屑也舔个干净,才恭恭敬敬向青年行礼。
“谢谢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好心有好报,菩萨保佑您,将来百子千孙,长命百岁。”适才只是远远瞧着这位大哥,近看之下,才发现他年纪不大,应该不超过二十。
不过他脸色太苍白,眼神萧瑟,一脸无精打采,别说长命百岁,看来再活也没几年。这么好的人,要是不长命,太可惜了,他定要向菩萨祝祷,保佑这位大好人活得长长久久。
青年微笑,掩口轻咳几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人家都喊我小三。”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是吗?我也是。”
他一时不知怎么回话,青年虽满面病容,却透着一股安恬气韵,他从不知什么是美,但看青年微笑,自然而然便觉得他极美——一个男人让人觉得很美,好像不大对劲吧?可是与他这么相望,他便觉浑身舒坦,胸口暖融融的,这陌生感觉和肚子吃饱的满足不大一样。
“往后别偷包子了,要是被逮住,你会被打死的。”
他胀红脸。“我不是贼,我是太饿,才……”
“我懂,你是逼不得已。”青年一摸身上,只剩几个铜钱,全给了他。“你拿去吧……”他的目光落到孩子一双光脚上,却见孩子左脚脚背有个小小的红色十字胎记,他一愣。
这孩子,莫非是——
他猛地握住孩子双肩,急问:“你叫荆木礼,今年十四岁,是吗?”
他端详孩子的脸,确实有点像爹,那胎记的位置和形状,也和爹说的相符,这孩子——就是爹的独子?
“我不知道我几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茫然。
“你娘呢?你娘姓冯,对不对?”
“我娘过世了,我不知我娘姓什么……”
“你叔叔姓什么?他是种田的吗?”
虽然不明白好心大哥为何问这些,他还是老实回答:“我叔叔姓荆,他是种田的,不过他染了瘟疫,死了。”
是了!绝对没错,爹曾说他将他妻儿托给务农的弟弟照顾,就是这个孩子了!这几年来,他四处云游,打听这孩子下落,足迹踏遍各处,终于被他找到了!
“大哥,你知道我是谁?”孩子惊奇地问。
他叹息,颔首。“你爹,也是我爹。”虽然,他并非爹的亲生子。
“你是我哥哥吗?”他惊喜,原来他不是孤苦伶仃,原来他有哥哥!
“不,你姓荆,我姓梁,单名一个觅字,我们并无血缘。”梁觅微笑,语气好生亲切。“我不是你哥哥,我是要你命的人。”
咚咚咚,他吓退三步。这位大哥要杀他?只见他似笑非笑,刚才和蔼的笑脸,忽变得狡狯又诡秘,看来不怀好意。
他转身要跑,青年忽然伸手拍中他肩后,接着,他的脚不能动了!青年将他拉到身前,他双手无力垂落,两脚就如钉在地上,只能任由摆布。
他对他使了什么邪法?怎地他全身不听使唤?他惊恐,眼睁睁看青年握住他双肩,摸摸他手臂,拍拍他双腿,又把他转来转去地看。他想做什么?这么又摸又捏,倒像屠户在检视要宰杀的牲畜,边摸还边喃喃自语。
“嗯,是瘦了点,但筋骨不错,是块材料。”不愧是爹的孩子,是块璞玉,爹要他照顾这孩子,那就照顾吧,但对娘要怎么交代?娘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负心的爹,她交代自己,“一刀宰了那负心汉的种”。
娘为爹受尽委屈,也总得替娘亲讨回公道吧?
唉,父命难违,母命也难违,他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偷偷希望不必遵循母亲的遗愿比较好,那——他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荆木礼听得毛骨悚然。还说他筋骨不错?这人真的要杀他!为什么?既然要杀他,为何买包子给他吃?难道是要养胖他,多几两肉,才好卖到更多钱?这一想,他骨头都软了……不,他不要死啊!
“好,我就收你为徒吧!”梁觅一击掌,粲然展笑,颊上梨涡浅现。
一句“救命”刚滚到他舌尖,又梗住,他目瞪口呆。“收我为徒?”
“嗯,我收你作徒弟,其实,我这人性子疏懒,自己练功都不勤了,实在不想收弟子,难得你我相遇,算是有缘,我就收了你吧。”
不杀他是吗?他稍稍安心,可收徒是怎么回事?这人疯言疯语,他才不要拜他为师!“我不要当你的徒弟。”
“唉,你不须这般苦苦哀求我,我收你就是了。”
“我哪有求你!”
“我懂,你此刻定是欢喜得灵魂飞上了天,巴不得马上拜倒在地,喊我师父。”
“我不要拜你为师!”何况他根本不知道拜了这师父学的是什么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