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姨娘不由得瑟瑟发抖。「澹台公子,」她颤声道:「真不是我兄弟!就算我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此等事啊!」
「姨娘一向欺负我们小姐好脾气,」莲心忍不住插嘴道:「这一年来,趁着我们小姐病着,不知从我们屋里搜罗去了多少东西,何止一块玉佩呢?」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庆姨娘叫道:「没凭没据的,就敢信口雌黄!」
「姨娘若不服,回府之后咱们便一同去找老太太,」莲心道:「全凭老太太定夺就是!」
「你这丫头……」庆姨娘一向能言善道,这会儿却百口莫辩,频频对着董慕妍哀求道:「大小姐,我真的不知这究竟是何缘故,事情未弄清之前,还请暂且不要对家里提起,我保证一定叫我兄弟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请大小姐宽限几天!」
董慕妍不语,半晌才淡淡笑道:「姨娘言重了。终归我是相信姨娘的为人。这事儿便交给姨娘去査,我倒无所谓,但总要澹台公子一个交代,毕竟玉佩是澹台夫人生前所留之物。」
「是,是。」庆姨娘难得满脸老实,颔首道:「我一定会把此事办,一定。」
董慕妍顺势瞧着澹台浚,见他亦正瞧着她,目光两相交触,很快又收了回来。
事后,澹台浚客气地说要送她回府。
董慕妍并不想马上与庆姨娘回董家,打算绕道去一趟彩均坊,澹台浚便一路将她和莲心送到彩均坊。
彩均坊对澹台浚而言也算熟门熟路了,既然来了,好歹董慕妍要他喝杯茶,她本以为他又会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不料这次他倒不扭捏,随她在待客堂坐下,语气轻松地聊了起。
「董小姐这沏的是甜茶?」秦掌绣命人将茶水奉上,澹台浚饮了一口,甚为好奇地道:「在下从没喝过这样的茶。」
「哦,对了,」董慕妍这才忆起,忘了给掌绣交代一声,该单独为澹台浚沏平常喝的绿茶,「是我疏忽了,莲心,你另去沏一壶吧。」
「不忙,」澹台浚却笑道:「我喝着新鲜,这才多问一句,并没有觉得这茶不好。」
「真的?」董慕妍担心地问:「公子喝得惯吗?」
「这茶里到底里放了什么?」澹台浚瞧了瞧杯中,「寻常的甜茶不过放糖和各式果仁而已,这里面……似乎有牛乳?」
「对了,就是糖蒸的酥酪。」莲心在一旁解释,「我们小姐亲手研泡的茶,这绣坊上下都觉得好喝,提神又美味,秦掌绣从此天天都泡这个茶,再不喝别的了。」
「茶里放牛乳,倒是头一回听。」澹台浚亦笑了,「不过确实独特,也很适合女孩子喝。」
董慕妍所泡的不过是奶茶而已,但这个时代并没有,所以喝着稀罕。
「这茶里还有一些珍珠大的透明丸子?」澹台浚又尝了一口,「是什么做的,藕粉吗?不太像……比藕粉丸子有嚼劲。」
「是木薯粉。」董慕妍道:「还加了些地瓜粉、南瓜粉调在一起,先用糖桨浸泡,而后煮沸,再用冷水冲洗,便做出这等有嚼劲的丸子。」
「绣坊的女工做事辛苦,下午容易感到饿,大小姐便命人做这甜茶给她们,也算一道点心,可暂且裹腹。」莲心补充道。
「想不到你家小姐如此心细慈悯,」澹台浚凝眸,「难怪彩均坊经营得这般好。」
她这般能干,他实在有些意外。在他印象中那个娇气的大小姐竟懂得如此新鲜的烹饪之术,还能为下人悉心着想,一改从前的蛮横跋扈。
因为病了一年,处境可怜,所以性情也变了?
今日在绦翠轩他也瞧岀了几分端倪,那庆姨娘想来背地里干了不少阴损的事,欺负她欺负得太狠,难免露了狐狸尾巴,连那订亲的玉佩都能被人偷了去。
「公子,这块玉佩——」忽然,董慕妍说道:「这玉佩也算完璧归赵,还请公子收好。」
绦翠轩的掌柜方才被吓着,以极便宜的价格将那套白玉首饰卖给董慕妍,连玉佩一并免费赠送,不敢多要半文。
董慕妍寻了个严实稳妥的盒子将玉佩装进去,缓缓递到澹台浚面前。
澹台浚一直想拿回这块玉佩,但眼前遂了心愿,他却没有如想像中那般高兴,反而胸中略微愧疚。
她处境艰难,他还一再提出退婚,实在有落井下石之嫌。他怪她任性跋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冷血无情?
「今日这婚就算正式退了,」董慕妍微笑道:「我也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她就这般想摆脱他吗?为何……他竟反而有些不舍?
「从今往后,咱们可以堂堂正正做个朋友了,」董慕妍微笑道:「从前碍着那层尴尬的身分,有些话当着公子的面不好讲,有些事想请公子帮忙却又不好意思,现下终于自在了。」
呵,她若是这个意思,他心中倒舒慰许多。还能继续跟她做朋友……他似乎也很乐意。
「往后不论有什么为难事,董大小姐尽管开口,」澹台浚道:「在下一定是力而为。」
「若我想去江左开商铺呢?」董慕妍忽然问,「公子对江左十分熟悉吧?可愿意帮忙指点一二?」
澹台浚不解,「董大小姐打算把彩均坊开到江左去吗?」
「那倒不是,」董慕妍解释道:「彩均坊是祖母的生意,我负责打理,却并非我个人产业。比如……私下去江左开间茶水铺呢?」
「茶水铺?」澹台浚错愕。
「对啊,就卖这个酥酪泡的茶,」董慕妍问道:「公子觉得可会有生意?」
她盘算着管着彩均坊几年后攒够了,就可以自己独立创业,去外面开奶茶店。
这生意虽然小了点,但成本也少,压力也就没那么大。她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衣食无忧可。
「不过……董大小姐为何想着要到江左去?」澹台浚怔愣片刻,才问:「在京城开一间茶水铺,岂不更好?」
「京城亲戚太多,」董慕妍答道:「我一直想着要躲开家里人,简简单单的过个悠闲小日子罢了。」
呵,她这样想,他倒可以理解,毕竟庆姨娘就让她相当头疼吧?
「说来,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澹台浚不由道:「小时候我也想过,要在江左靠打猎维生。」
「打猎维生?」董慕妍忍俊不禁,「为何啊?公子放着大好的官不做却要做猎户?」
小时候父母常常吵,他也想避开,离家出走,去过一个人的日子。不曾料到,董慕妍居然与他有同样的想法,他一直厌弃的女子,居然跟他心有灵犀?原来,天下处境相似的人,想法都是相似的,他若早些认识她,说不定能成为知己。
「不过想一想罢了,从前只觉得做官麻烦,跟朝中宫中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繁琐得很,」澹台浚苦笑道:「你看,猎户终究没能当成,还是回来做官了。」
「对啊……」董慕妍微微颔首,「就算身边有各种麻烦,也只能静下心来,好好周旋。」
刹那间,两人均默默无语,就像两颗心同时跌落到同一谷底,勾起一阵怅然。
澹台浚发现,他们两人的共通之处如同一道瞬间被开通的渠,渠中之水名为「同情」,此刻汹涌地灌入彼此胸中。
「江左的商铺之事,我会帮你打听,」澹台浚开口允诺,「你若真想去,日后我一定助你。」
他这辈子估计逃脱不了京城樊笼,但看着她去到自由自在之处,如同看着小鸟飞向蓝天,他心也会畅快吧。
「真的?」董慕妍眼中掠过惊喜,「如此,我先多谢公子了。」
她发现,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不似从前生硬疏远,那他对她的提防厌恶之心,是否已然悄悄放下?
今天这杯茶,喝得很值。
烛光虽然很明亮,但有时候会摇晃闪烁,董慕妍搁下账本,揉了揉眼睛。
今夜她歇在彩均坊,因为实在不愿意回董家。今日经历了许多事,她的思绪得缓一缓。
莲心端进来一只热水盆,递上湿毛巾,「很晚了,小姐安寝吧。」
「今天你也累了,」董慕妍道:「不必伺候了,回屋休息去吧。」
「这一整天,奴婢的心都评怦地跳。那块玉佩竟藏在了绦翠轩,真像上苍垂怜,如有神助,可算把那宝贝找着了。」莲心笑道。
「老天爷太忙了,哪里顾得上咱们?」董慕妍也露出浅笑,「莲心,这里也没旁人,我便对你把实话说了,那玉佩是我悄悄放进去的。」
「什么?」莲心一骇,「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趁着挑东西的时候把玉佩塞在那匣垫底,谁也没发现。」董慕妍道。
莲心这才明白过来,大惊失色,「这么说,那玉佩从来没弄丢过?」
「一直就在我这里。」董慕妍微微点头。
「可……小姐先前为何说它弄丢了?」莲心一时间有些糊涂。
「那日澹台浚来退婚,我打定了主意要拖延此事,便出此下策。」董慕妍道:「毕竟,你娘刚去世,咱们在这府里的处境很不好,若这婚事退了,恐怕更要遭人白眼了。」
莲心缓过来后,赞同道:「不错,幸亏小姐急智。」
「其实今日我愿没打算陷害庆姨娘,」董慕妍解释起来,「她忽然慵慨赠我首饰,我颇有疑窦,本想若我猜错了,便不与她为难,谁知道她心肠依旧歹毒,想让我在太后面前失礼,那就怪不得我反将一军。」
「小姐是该让澹台公子见识见识庆姨娘的真面目,」莲心忿忿道:「否则澹台公子总误会小姐。」
「他今日待我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董慕妍吁出一口气,「假以时日,我定会完全扭转他对我的印象。」
「可惜玉佩还给他了……」莲心担忧道:「这婚事算是正式退了,将来若再没机会与他相处,那该如何?」
「订婚、退婚不过形式而已。」董慕妍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把玉佩归还,之后光明正大与他来往,倒没了从前的尴尬。」
「嗯……小姐说得也对,」莲心似懂非懂,心中仍旧残留迷惑,「小姐真是神机妙算,怎么就能猜到绦翠轩的掌柜时常到庆姨娘娘家的当铺去捡漏?」
「你表哥告诉我的啊。」董慕妍道。
莲心一怔。
「你表哥不是在庆姨娘家的当铺做伙计吗?上次我请他打听来着,他就提了句绦翠轩的事,我便记下了。」
「原来如此!」莲心恍然大悟。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啊,不过是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罢了。董慕妍庆幸自己平素收集的点点滴滴的消息,终于派上了用场。
今日扬眉吐气了一回,庆姨娘大柢在背后恨透了她,又要耍新花招来对付她了吧?她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周旋到底。
说来她本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若豁得岀去,庆姨娘也并非她的对手。
不过,当下是赴太后的寿宴要紧,入宫后不可行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否则这些日子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一颗心刚刚放,又悬了起来,也不知这样忐忑难安的日子,何时能到尽头……
庆姨娘无力地打起门帘,蹒跚入得屋内,全身脱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董慕丽惊呼着上前,紧张道:「母亲,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儿,方才去了一趟你舅舅家,费了些神。」庆姨娘面色苍白,勉强喝了茶,半晌才舒缓过来。
「今儿不是陪北院那丫头去挑首饰了吗?怎么又绕道去了舅舅家?」董慕丽不解,「娘,舅舅又跟你借钱了?」
「没有,最近为娘日子不好过,你舅舅不敢张口。」庆姨娘凝眉道:「不过有桩事,得叫你舅舅查清楚罢了。」
「怎么了?」董慕丽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神情窘迫,彷佛被谁狠狠抽了几十记耳光,平日的气势都荡然无存。
「对了,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庆姨娘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是一惊,「可有唤我?」
「祖母这会儿都歇下了吧,哪有什么动静?」董慕丽越听越狐疑,「母亲,您究竟怎么了?」
「不对啊,那丫头怎么没向老太太告状?」庆姨娘庆自言语,「就算她发慈悲,她身边的莲心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告什么状?」董慕丽瞪大眼睛,「母亲,您今儿出去又跟北院那丫头起龃龉了?」
庆姨娘没有回答,只陷入沉思,彷佛心头压着重重疑云,脑中纷乱,没空闲多语。
「慕丽,你跟娘说实话,」她忽然开口,「北院那丫头丢的玉佩,可是你拿的?」
「什么玉佩?澹台公子的那块?」董慕丽道:「怎么可能呢,那东西长什么样子我都不太清楚,听说不值什么钱,董慕妍平时也从没戴过。」
「那玉佩,我是见过两次的,确实很普通,就算一时大意弄错了,你舅舅的当铺也未必看得上眼……」庆姨娘喃喃自语道。
「这跟舅舅的当铺有什么关系?」董慕丽依旧不明所以。
「算了,这事先不说了,慢慢再査吧……」庆姨娘揉揉疼痛的额头,「忙了这天,半条命都快没了。」
「女儿这就吩咐奴婢去准备热水,娘,您早些梳洗歇着吧。」
「这屋里怎么这样乱?」庆姨娘打量了一眼四周,就问:「你又买东西了?」
「没有没有,这些绸缎和小玩意是爹爹从江左捎来的,」董慕丽连忙道:「祖母命金嬷嬷分派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你爹爹怎么还不从江左回来啊……」庆姨娘叹一口气,「扔下我们娘儿俩……如今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就是,祖母待我也不如从前了,」董慕丽呶嘴道:「江左送来的东西,捡了好的先送到北院去,剩下的才给咱们。」
「哦?」庆姨娘一怔,「也难怪了,如今北院执掌着彩均坊,你祖母当然偏心她了。」
「这心偏得也太快了,分明一两个月祖母还对她不管不问的,怎么一下就扶她做了彩均坊主事?」董慕丽跺跺脚,「她真有能耐吗?我,或者慕茜,我们谁去做这个主事,都能一样,反正有秦掌绣帮衬!」
「对啊,分明一两个月前,还对她不管不问的……」这句话,仿佛提醒了庆姨娘。
「还不是因为澹台公子,想用她拴住咱家与澹台家的姻缘呗。」董慕丽道。
「不对……」庆姨娘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什么?」董慕丽道:「娘您又在嘀咕什么呢?」
「有些事情,咱们从前大概想得太简单了,」庆姨娘抿唇道:「现在琢磨起来,你祖母还是最疼爱她这个长房长女——」
董慕丽一头雾水,什么也没听懂,但庆姨娘的话语戛然而止,让她更加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