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淡淡的温柔!很淡,却能够让她悄悄卸下心防。
“你……为什么要花五千两银子给我赎身?”她下意识地就问出口。
他没有抬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受伤的脚上。“你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嫖客还有原则?”她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他垂着眼眸,没有答话。
他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他这类的人,为了生活,什么都敢,没有饭吃,扛起斧头上山当土匪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连做买卖、混商队,那也是下等、大大被人瞧不起的事,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万人里头可能才出他一个。
拼的就是命,搏的就是运气。
草堆里爬出的穷家汉子,就算发了小财,身上的草莽气息也是永远都洗刷不掉的,这种人,没有人会指望他有什么高尚的操守。
“信不信由你,这是我的原则。”他也不多做解释。“好了,这药膏的效用很好,你只消睡上一夜,明早应该就会没事了。”
“喔,谢谢你。”江红香连忙道完谢,就要穿袜穿鞋,却被他拦住。
上完药后,你不能随便走动,今晚就留在这里吧,我会派人去你家通知一声,不让你弟妹担心。”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还知道我有弟妹?”还来不及对他留她下来过夜的提议感到震惊,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住注意力。
“我问过老鸨,知道你的全名是江红香,你爹叫江大,家里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你家住在哪,我是担心你会怀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啊?”这他都想到了?她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能摆摆手。“你放心啦,我没有、没有!”一张小脸窘得通红。
没有是应该的,因为他做了保护措施。
“你爷爷是叫江富贵吗?”
“嗯。”江红香点点头,有必要连她死了八百年的爷爷都一起打听吗?
“我爹因交不出你爷爷的地租,被逼着上吊自杀了。”雷间泰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她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小脸。“所以……”她问得过分小心。
“没有所以。”他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是要找她来报仇的啰?
不会吧,她才刚说服自己,这个家伙也许是个好人,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么肯定了。
那个没见过面的臭爷爷,为什么人都跑去西方极乐了,还给她搞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扔下那个不学无术的爹给她,就已经是罪过了,现在还弄来一个仇家?爷爷他老人家,以为她是观世音菩萨,专门救苦救难?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在他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竟是他亲自送她回家。
一路上,她坐在他驾驭的马车里,内心忐忑不安,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问,真不知道这个男人突然告诉她他们两家有仇,究竟是想做什么?
到了她家门口,她被他抱下马车。
“呃,雷爷,谢谢你,我的脚好多了。”江红香心不在焉地道着谢,却满心只想着要他快点把她放下来,好让她逃回家,她发誓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的。
“我抱你进去吧。”雷间泰的口气虽然温柔,但抱着她的手却显示出不容拒绝的力道。
她自然无法拒绝。
她推开虚掩的大门。
“怎么会没闩门?”他问她。
“我不知道,我平常交代过弟妹,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门闩好的。”这太不寻常了,而且家里也安静得过分。
江红香心头陡地升起一阵寒意,难不成是弟弟……
“小玉、小雪?爹?小弟?”她焦急地大喊,一边挣扎着想要他放她下来。
“我抱你走比较快。”雷间泰稳稳地抱着她,迈开矫健长腿,三两步便到了厅堂,厅堂的门也是虚掩着,但正中空地的草席上,躺着一具盖着白布的人体。
江红香手脚一阵发寒,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雷间泰有些忧虑地看着她,小心地让她站到地上。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张草席,正想伸手掀开白布,内室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大姐!”
江红香一抬头,是双眼哭得红肿的大妹。
“小玉!”她扑过去抱住大妹。“小雪呢?弟弟呢?”
“大姐,他们都很好。”大妹连忙安抚她。“昨夜我们熬了一夜,刚才睡沉了些,所以才没听到你进门的声音。”
“那……”江红香心不已猜出那个躺在草席下的人是谁了,却不愿意直接问出口。
“那是爹。”江红玉泪流满面地说道:“爹昨日喝多了酒,一头栽倒在大街上,过了好几个时辰才被人发现,到家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什么?”江红香止不住浑身颤抖,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还是雷间泰快了一步,一把捞起她瘦小的身躯。
她瘫软在他的怀里,泪水早已布满整张脸。
“大姐你没事吧?”江红玉急忙上前想要安慰,生怕大姐伤心过度。
江红香故作坚强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我没事,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玉啊,大姐昨天伤了脚,要躺一下,等我休息好了,我们就来办爹的丧事……对,你也快去休息,昨晚没睡好,赶快休息一下。”
向妹妹交代好,江红香便转过身子面对雷间泰,她表面看似平静,眼神却慌乱不已。
“谢谢雷爷的照顾,还好心收留我一晚,日后红香定会登门道谢,雷爷请先回吧。”
雷间泰看她不太对劲,虽然不怎么放心,但还是柔声安抚她,“我会走,不过,要先把你抱到床上,看你睡着了,我再走。”
江红香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可以应付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雷间泰把她抱到卧房,帮她脱下鞋子后,她就整个人快速缩进棉被里,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闷声痛哭起来。
坐在床沿的雷间泰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他知道,伤心的人,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劝慰,而是安静地陪伴,等她哭够了,她自然就会好一点。
第4章(1)
坚强的江红香,在两个妹妹的帮助下,办完了父亲的丧事。
即使再忙,她也不会忽略雷间泰的身影,这两三天处理丧事,他都有来帮忙。
父亲的尸身太重,是雷间泰帮忙放进木棺的;守夜的时候,是他默默陪着她们姐弟四人抬棺安葬,也是他找人来帮忙。
她一方面感激他,一方面也确实知道,雷间泰是个很有原则和责任感的男人,她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之所以帮她,是因为喜欢她。
他觉得是他破了她的身子,所以他替她赎身,她有事,他也不愿袖手旁观虽说两家上一辈有恩怨,他也能心胸宽广地不混为一谈,雷间泰其实是个好人。
江家办丧事,照理来说应该摆上一桌流水席,只是江大在村子里得罪的人太多,名声又不好,只有几个疼惜他们姐弟的大婶过来送点丧礼。
雷间泰吩咐家中的厨子备上一桌好菜,亲自送到江家,他见江家实在冷清,便主动留下来,想要陪伴江红香姐弟四人。
一桌子的好菜,都是江家姐弟平时难得吃到的,姐弟四人,每个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酒好菜也无法让他们稍稍抛却失去父亲的悲痛。
雷间泰打破静默,劝道:“你们多吃点,这段时间大家都很伤心,也很累,吃完饭后,早早上床休息,碗盘你们放着,明天我会找人来收拾。”
“谢谢雷大哥。”三个弟妹很懂事地道谢,听话地举起木箸,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三人既新鲜又眼花,不知道该从哪一道菜开始吃起。
虽然都是些素菜,但样式精巧,糕点更是叫不出名字,他们连见都没见过。
弟妹们珍奇又小心翼翼的表情,让江红香又是一阵鼻酸。
她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水晶糕。
“我来尝尝,嗯,真好吃!小雪,快尝尝看,你不是最爱吃甜食吗?”
江红雪见大姐动筷了,也就不顾忌了,跟着夹了一块水晶糕放到嘴里。
“小心烫!”大妹汪红玉拿筷子敲她的手。“真是贪吃鬼。”
江红雪傻乎乎地笑,就算是烫,她还是把那块美味的水晶糕给吞下去了,还不忘招呼姐姐和弟弟。“你们也吃,真的很好吃喔,我都恨不得连舌尖一块儿吞下去了。”
“一看就很好吃啦,那么透明、那么可爱,以前见都没见过。”小弟笑眯眯地说。
江红香偷偷侧过身子,拭去眼角的湿意,弟妹们从生下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差的,这顿饭大概是他们有生之年所能吃到最丰盛的一顿了吧!
都怪她这个姐姐没用!
雷间泰看见了,从桌下递了一块丝帕过去。
她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他却突然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中,她有些羞涩的想要把手抽出来,他捏了捏她的大拇指,顺势放开她。
他是在安慰她吗?
她心底一暖,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要喝酒吗?”她小声地问他,白嫩的双颊还有未散的殷红。
他紧紧盯着那抹诱人的红晕,缓缓地摇了摇头。
“喔,那你吃菜!”他能不能别再盯着她看了,她弟妹还都在呢,而且……她被他看得心好慌。
见他没反对,江红香逮着机会就给他夹菜,希望他能埋头吃饭,不要再看她了。
雷间泰知道眼前这个小女人害羞了,也不再难为她,顺着她的心意,低头猛吃她夹给他的菜。
谁晓得他这么做,她又有意见了。“你吃慢些,小心噎到。”
雷间泰只好又听话地放慢动作。
一顿饭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虽然心情不见得有多大好转,但姐弟四人的精神倒是振奋了不少。
“雷爷,太晚了,如果不嫌弃,就在这住下吧。”江红香主动挽留。
一则夜路难走,二则她们姐弟四人把人家好心送来的饭菜都吃光光,怎么还好意思大摇大摆地等着人家再派人来打扫残羹冷炙?
雷间泰也不客气,点点头,用他特有的低沉嗓音说道:“你要我留,我便留。”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又让江红香再度羞红了脸。
真是的,怎么他说什么话,她都会脸红啊?江红香暗恼自己的小家子气。
“雷爷,先到厅堂里坐一坐,喝杯热茶,等我把爹的房间收拾好,就请你去休息。”不对,还不知道雷爷介不介意睡她爹的房间呢!“雷爷,你不会在意睡我爹的房间吧?”
雷间泰摇头。“没什么好介意的!我倒是怕叨扰亡灵。”
“没的话,雷爷给我们家这么大的帮助,我爹若在天有灵,感激雷爷都来不及了。”江红香说的不是客气话,家里少了男人就是不好办事,她虽然好强,但终归是个姑娘家,有些时候,就算不想认输也不行。
江红香把雷间泰和弟妹都安置在厅堂里,转身去厨房开锅烧水。
说到这个,又不得不想到家里有个男人的好处。
她家的大水缸,这几天都是雷间泰帮忙挑满的,到底是个壮实的汉子,一根扁担竟然能挂上四个大木桶,一趟回来,扁担禁不起重量,差点折断,雷间泰二话不说,去林里劈了一棵粗壮老竹,重新做了一根更结实的扁担,又挑了一趟,就把水缸灌满了。
男人就是男人啊!
感叹间,大铁锅里的水煮沸了。
她拿出碗柜里的粗陶壶,拆了一封新的砖茶,敲下一块放到陶壶里,浇上热水,茶叶在壶里绽开,虽是粗茶,但味道还挺香的,饭后喝上一碗热茶,是他们山西人的习惯。
江红香拎着陶壶,拿着几只干净的瓷碗回到厅堂。
“来,喝茶。”一人一碗。“小弟,大姐已经烧好热水了,你梳洗一下就上床睡觉吧,你的病才刚好,不能熬夜。”
“是的,大姐。”乖巧的小弟先回房了。
“大姐,我和小雪去打热水吧,反正我们也困了,你就陪陪雷大哥吧。”江红玉和小妹这时也很机灵的告退了。
雷间泰坐在首座,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安逸,江红香帮他倒了茶,他拿起来就喝,既不嫌弃茶不好,也不在乎是用碗盛装茶水。
“雷爷见笑了。”江红香有点过意不去,实在是家里太穷,连个象样点的茶杯都买不起。
“哪的话,我去过蜀西,他们那边专用这种大碗喝茶。”他不在意地又喝上一口,“有什么好见笑的?我穷的时候,连条裤子都买不起,我没资格笑别人。”
看着他不以为意的喝着茶,她又是一阵迷惑。
这几天和他相处下来,是种很新奇的感受,她似乎遗忘了曾与他肌肤相贴、火热忘情的那一夜,单纯地两个人围坐着喝茶,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有点像朋友,又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
老夫老妻?天啦!她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江红香猛然摇头,想要端正心神。
雷间泰把空了的碗放到几上,跟着挺直粗壮的虎腰,展开手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雷爷累了吧?我这就去收拾房间。”江红香连忙起身要去张罗,雷间泰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雷爷,你在这坐着就好,我动作很快的,等我把房间收拾好就来叫你。”
“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他既然这么说,江红香也就不推辞了。
跟着她进入房间,雷间泰随意地四处看看。
房间小,卧具也简陋,家具更是破旧,不过四处都很干净,墙角没结蛛网,地上也是一尘不染,从中可以看出女主人勤俭、爱干净的好习惯。
江红香打开大柜,从里面抽出干净的棉布床单、枕套、被套。
然后把床上的旧床单、旧枕套、旧被套全部拆下,堆在床头的衣架上。
雷间泰主动把棉胎抱在怀里,江红香睇了他一眼,他那副好男人的模样,和他粗犷的外表还真是不搭,蒲扇般的大手抓着棉被,不伦不类的,有点可笑,但也有点……可爱……
江红香抿着唇偷笑。
“我看见了。”雷间泰瞟了她一眼,语气颇为无奈。
江红香不理他,利落地把床铺好,然后把被套抖开。
“你帮我把棉胎灌进去吧。”她语调没变,但唇角仍勾着一抹浅笑。
虽然明知她在嘲笑他,他还是听话的把棉胎打开,让她抓住两边的角,把棉胎灌进被套里。
这种事,若她一个人做,得忙个老半天,他个子大、人又有力气,几斤重的棉被,在他手里像一片棉絮似的轻巧,她三两下就套好被套,然后拿来针线,把侧边缝好。
帮他铺好被后,她把他推坐在床上。
“雷爷,我去给你打热水梳洗,你坐着等就可以了。”
雷间泰低头注视着她放在他肘上的白嫩小手,眼神微黯,“好,我在这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