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书呆……你真的是那个徐书呆吗?喔……”一句话未完,被徐青拿地上破碎的绣架在额头一敲,化成一记哀号。
“不懂就不要乱说。所谓书呆,是指那些读了一大堆书,却不明书中道理,只知将文字死记硬背的人。我徐青却是能解书中千条万理,岂能称为书呆?”
会这么认真解释“书呆”意思的人,就算不呆,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吧?庄敬一边摸着额头的肿包,一边在心里腹诽着。
不过与徐青一番谈话,让他心里郁闷尽消却是真的。
或许徐青的话并非诓语,书中自有万千道理,但真正能读通的人又有多少?至少庄敬在丁字号馆,成绩也算顶尖了,琴棋书画样样难不倒他,可书里的东西若非徐青提醒,能这么快走出阴霾吗?
“徐青,我欠你一次。”
“是吗?”徐青看了他好一会儿,指着他手上破碎的鸳鸯被道:“这玩意儿,你也弄一幅给我。”
“啊?徐青,这是姑娘家出嫁前要准备的嫁妆,你又不是姑娘,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就许你有一个不擅女红的未婚妻,不许我也有一个吗?”换言之,徐青的姻缘到了,可惜他的未婚妻同样不懂得怎么准备嫁妆,所以这方面就要由他来头痛了。“对了,先说一声,这鸳鸯被、嫁衣的面料别用太好的,我没多少钱,用不起上等东西。”
“你付鸳鸯被的钱就好,其他的,只要你不怕晦气,我给紫娟准备的那些就送你了,如何?”先把话说清楚,那些嫁妆是被退的,徐青若不嫌弃,正好派上用场,他便重新准备一份。
“这有什么好晦气的?拿来吧!我不信那些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他熟读圣贤书,平生不做亏心事,自然无所畏惧。“对了,鸳鸯被的钱我明儿个给你——”
他话未完,便被一阵由外头传进来的吵嚷给打断了。
“喂喂喂,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消息,付相倒台了!那个向来目中无人的付大公子被判流放,怀秋小姐听说要被卖入司教坊……啧啧啧,咱们寒山书院的第一美女啊……”
“真的假的?付相耶!他妹妹不是受封贵妃吗?几年前才听说皇上有意废了周皇后,改立付贵妃为后,怎么突然就倒台了?”
“我也是听说的,真相如何……嘿嘿,你们听听就好。去年林丹国不是献了个美女给皇上吗?传闻那姑娘美得跟天仙一样,皇上一见到她,立刻把后宫三千佳丽全忘了,还给她建了一座摘星阁,每天就陪她一人,连早朝都不太上了。很多人都说那位美人必是妖精转世,来祸害人间的,可架不住人家头胎就生了个皇子啊,所谓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皇上喜欢她,连带也喜欢小皇子,有意立为太子,这下付贵妃坐不住了,暗地里收买几个心腹太监想要毒杀小皇子,谁知形迹败露,付贵妃被打入冷宫……所以付家嘛,估计这回是翻不了身了。”
“哇,付贵妃心肠这么狠毒啊?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能在后宫立足的,哪个心肠不狠毒?”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那个热火朝天,连夫子来了,在讲台上吼了半天也没人理。
庄敬却是呆站着,后背冷汗湿了一片。
林丹国送来的美人有多漂亮他不知道,付贵妃却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
幼年的他很调皮,又天生神力,每每与人争执,随手一拳就能把对方揍趴。
因为他脾气坏又爱打架,时日渐久,同龄的小朋友都不爱跟他玩,只有付怀秋例外。
这位相府千金从不怕他,发现他做错事的时候,还会严格斥责他。有一回,他被骂得狠了,作势想打她——他也没真想打,毕竟男生打女生算什么事?
可吵闹中也不知怎地,他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给拉伤脱臼了,当场,他吓得呆住。
她却是瞪他一眼,也没哭,气鼓鼓地回了家。
接下来好几天,他一直担心不已,万一付相找他爹告状,他还不被打得屁股开花?
可偏偏付家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渐渐不再害怕付相上门告状,反而想念起跟付怀秋一起玩耍的日子。
这位相府千金虽生为女儿身,却没有一般小姑娘爱哭爱闹的小性子,为人处事落落大方,反倒比一些男孩子更有担当,所以他很喜欢找她玩。
没有付怀秋的日子,他闷死了。三个月后,他终于屈服于无聊之下,去了付家向她赔礼,言道自己绝非蓄意伤人,实在是冲动之下无心之举。
她知道他常控制不住脾气后,也没怪他,直接带他去找她姑姑,也就是后来的付贵妃。
他还记得第一眼看到付贵妃,彷佛看到大地春临,满目绿意,和风徐徐,暖人心扉。付贵妃对他微笑,笑容比桃花还要美,比春风还温柔。
是她教他下棋磨练意志,教他绣花培养耐性,教他弹琴陶冶性情……那么一个温柔娴雅的女子,怎会做出毒害幼儿的事?
庄敬不相信,况且付贵妃自己也有儿子,今年都十三了,是人尽皆知的文武双全、仁慈睿智,朝野公认最热门的太子人选之一——
啊!难道……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如坠冰窖。
倘使皇上已属意付贵妃的儿子为太子,却担心付家权势滔天,他百年后,太子继位、外戚干政、江山易主,因此先下手为强,那么……小秋子便危险了!
皇上若为身后事打算,绝不会留下首尾,定将付家斩尽杀绝。
庄敬猛地跳起来,也不顾夫子的怒骂,拔腿便往外冲。
“庄敬!”徐青没见他这么冲动过,一时情急也跟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救小秋子!”他头也没回地道,脚步越发快了。
徐青已渐渐看不见他,最后只能不死心地朝着他几欲消失的背影吼:“刑期已定,你怎么救?!”
“回家偷皇上御赐的免死金牌——”庄敬的声音远远飘来,语调满是执着。
他是铁了心要救付怀秋,哪怕付出一切亦在所不惜。
徐青忍不住好笑又好气。“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可庄敬能为付怀秋豁出所有,代表什么?他又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吗?
恐怕这个凡事习惯先动手再动脑的人,是什么也没想的吧?
他只知道要救人,誓死必救付怀秋。
第2章(1)
在寒山书院,付怀秋素有“木观音”之称。
“观音”是形容她的美貌,雪肤花容一如清晨的露珠,日阳一照,金芒闪闪,神圣高洁,不可亵渎。
至于“木”嘛,只因她的气质实在太尊贵了,已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她又不爱说话,更不似一般姑娘爱哭爱撒娇,长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这说好听是沉稳,说难听嘛,这女人有喜怒哀乐吗?她会哭、会生气吗?完全没有感情,岂不如木头一般无知无觉,半点情趣也无?
好比这回付家恶耗传来,付大公子当场晕倒,付怀秋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俨然已接受命运的样子。
待差役前来捉人,付大公子又哭又闹,最后动员了五、六名差役才顺利将人制住。
至于付怀秋,别说掉一滴眼泪了,她面无表情,差役要上铐,她便自动伸出手—人家推她,她脚步蹒跚,可一派清风明月,高华更胜瑶台仙子。
书院里几个混帐小子忍不住打赌,等她进了司教坊,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时,还能这么高高在上,视他人如无物?
那些哄笑声大如雷鸣,付怀秋也只做不闻,彷佛人们口中讨论的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庄敬跑到书院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不堪的景象。
人人都说丁字号馆是寒山书院里的毒瘤,里头的学子就没一个是正常好人。
但他们听闻付家倒台的事,也只是私下里议论些流言蜚语,何曾这样侮辱过付家人?
倒是甲、乙、丙这几个号称集书院菁英、随便出来一人都是饱读诗书的贤士,他们说出来的话更加恶毒粗鄙。
这样的读书人,他们简直不配被称做士子。
庄敬走过去,一拳一个,把那几个说话最难听的人打晕过去,铜钤大的虎目一瞪,朝四周扫了一遍,登时,再无人敢说话,整座寒山书院静得落针可闻。
尔后,他来到付怀秋身前,拉起她手中的镖铐一捏,也没用多大力气,那精钢制成的手铐便四分五裂。
“你干什么?”一个差役终于回过神,既惊且惧地叫道。
庄敬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道:“你看她这样子像是会逃跑的人吗?她既不跑,你们上什么刑具?”他只凝视着付怀秋,瞧她秋水也似的眸子里平波不起,好似早料到会有今日之噩。
为什么?他眼底浮现疑惑。
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她的神情平静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寒。
他莫名感觉,付怀秋早知付家会有今日这等下场,也因此,灾祸临头时,她平静以对。
但她既料到今日之灾,为何不设法补救?
他纳闷地看着她,良久良久,终于从那双黝黑如古井深潭般的瞳眸底,瞧见那么一丝无奈。
他心头一跳。这种明知祸事在前却说不出口,即便说了,也没人肯信的无力是多么熟悉……
他不也跟爹娘提过,功高震主,尤其是掌握军权的大将,更应该注意这一点,但家里有人听得进去吗?
他坚持不再从军,免得庄家真的在军中一家独大,惹起皇上猜疑,终至招来祸事。
为此,爹娘骂他、兄弟恼他、连未婚妻也弃他而去……他有一肚子的委屈,却向谁诉去?
没有人能懂自己,那寂寞比蚀骨销魂更加难受。
而此刻,他终于遇到同伴了——付怀秋。
付家和庄家岂不相同?不过一为文官之首,为天下士子表率,一个则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封国公,若再立功,那就真到了异姓封王的悬崖边了。
封了王,就会有封地,真当皇上是傻的,会这么简单就将国土分割一块给一个与皇家毫无血脉关系的外人?
哪怕这人再忠心,谁能保证他的子孙一样不起二意?
所以异姓封王是大忌,而庄家已经碰触到这忌讳的边缘,再不急流勇退,怕是灭门祸事就在眼前。
眼前的付家,不正是庄家最好的借监?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如雪娇颜。“你的无奈我懂,放心吧,我会救你的,但……”他说不出口。以他的能力,他也只有办法救她,至于她的父兄,怕是无能为力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艳绝尘寰的笑容让周遭所有人同时倒抽口冷气。
木观音之所以“木”,就是因为她徒有美貌,却无灵性,谁知她突然这么一笑,却似漫天乌云中金阳乍现,光芒从高空洒落,瞬间,天地一片清朗。
原来她不“木”啊,原来她是一个如此娇妍可人的大美女,原来……早知她有如此风情,书院里这些公子哥儿怎么可能放过她,早早上付家提亲,将这尊木——不,应该称为“玉观音”才对——迎回家门了,岂会任她流落风尘?如今……却是可惜了。
“这种事你还是别插手了,省得徒惹一身腥。”她还是像他们童年时那样,张口就训他。
他咧嘴,白色的牙齿闪闪发亮。
“不会的,我是纨绔,谁不知道?即便我做出再荒唐的事,别人也只会同情庄家一门豪杰却出了个败家子……也许,因为我的无能,还能给家里带来些许好处呢!”
她脑子一转,便知他所指为何,只道:“别太过火了,省得事后无法收拾。”
“放心,我有分寸的。”他知道家里有样东西,皇上早就想要回去了,可惜一直没借口,不如他趁这机会顺了皇上的意,也许皇上还能多容忍庄家几年,然后……希望到时候,他已经说服家人放弃权力,安心当个富家翁,否则今日的付家,便是来日的庄家。
她轻颔首,便领头走出了书院。
那些差役见庄敬没再阻拦,胆颤心惊地远远绕开他,追向付怀秋。
他们倒没再给她上刑具,一来怕庄敬再发狂,他那副蛮力和洪荒猛兽般的气势……老天,这家伙真的是人,不是妖怪?
二来,正如庄敬说的,付怀秋从头到尾没给他们添过麻烦,又是个弱女子,那何必再为难她呢?
倒是付大公子吵闹过甚,是被手铐脚链、连嘴巴都堵住了,狼狈万分地给押出去的。他行经庄敬身边时,向庄敬投出了求救的眼神。
但他只当没看到。他不是神,真救不了全部的付家人,与其给他无谓的希望,不如让他早早死心,从现在就开始思量从云端跌入泥尘时,该怎么过活?他总得先活下去,再谈其他。
可付大公子一见庄敬神色,如丧考妣。他自知从前仗着权势欺男霸女,几乎没什么坏事是他不敢做的,如今沦为罪人,那些受害者还不落井下石?与其等着被欺压至死,不如——
他绝望之下,竟生死志。
他突然甩开了压制他的差役,闭着眼就往书院的石砖墙上撞去。
谁都没想到,这一听付家出事、倒头便晕的富家公子竟会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一时间,只听“砰”一声闷响,付大公子头破血流,倒卧在地,人事不知。
所有人——哪怕是那些曾经跟他有怨的人,全都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庄敬首先回过神来,冲过去摸了下付大公子的颈脉。还好,人没死。
他朝四周喊了声:“还不快去请大夫?”然后,他便朝着已走出书院的付怀秋奔去。
付怀秋这时已走得远了,并未察觉书院里发生的事,匆见到庄敬冲过来,不只她吓一跳,押解她的差役也大吃一惊。
看庄敬一副心如火烧的模样,大伙儿忍不住猜测,他该不是想直接劫走付怀秋吧?
那些差役已经抽出了腰间佩刀,一旦他有异动,立刻拔刀砍人。
谁知他冲过来后,只是一把抱住付怀秋,用力将她搂进怀中,力气大得几乎把她的腰给掐断。
她闷哼一声,忍不住握拳捶他。“放手……天,你这个野蛮人……快放手……”她没办法吸气了。
庄敬哪里肯听她的话,一只手死死地将她固定在怀中,另一只手迅速、完全没让人发现地搜遍她全身,果然在她的发髻中摸出一柄约一指长、筷子粗细的小刀。
刀身泛蓝,一看就是淬了毒,恐怕不必刺中要害,划破一点皮就能要人小命。
刚才见她任人闲言碎语毫不在乎,他就觉得奇怪。
不懂她的人,只当她性淡,不会表达心绪起伏,但庄敬认识她十多年,深知她的聪慧与沉稳,凡事只要看到开头便知结果,心里有了准备,待到事发,哪里还会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