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家人性子骄傲,连最放荡的付大公子都宁可死也不愿落入尘泥,低人一等,更何况是付怀秋。
她无力改变付家的结局,却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亏书院的那群白痴还在打赌,等她进了司教坊,是否还能保持如此圣洁之姿?
不!她不会进司教坊的,付家垮台,她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黄泉地府。
他应该叹服她的智慧,和这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只一眼,便能让人深深沉醉,再不愿醒。
但他异常愤怒。他都说了会救她,她居然还想死?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他握住刀身,用力一捏,惹来她一声低呼。
“庄敬,你疯了,那有毒……”话未完,便化做一声惊叹。
那把小刀居然在他掌中化为碎屑,自他指缝纷落入尘。
“不必担心,我金钟罩已然大成,别说这样一柄小刀,就算是大马士革刀也休想伤我分毫。”他的本性冲动,若非从了她姑姑学绣花,养出一些耐性,现在早不知惹出多少祸事,也许已经被砍死、扛去埋了。
可就算他耐性再好,面对她的“视死如归”,一把怒火依旧烧糊了脑子。
“你会担心我,为什么不信任我?”他的家人不相信他,他的未婚妻也不信任他,如果连她都对他没信心,那么……茫茫人世,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他?
“我没有不信任你……”
“既然信任我,为何还想寻死?”
第2章(2)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万般无奈尽成一声叹息。
“前几年大哥在御宴上,醉酒调戏公主,我便劝父亲绑了大哥,交由皇上处置。只要我们服一下软,皇上看在姑姑面上,定不会重罚。但爹爹心疼大哥,大哥又仗着姑姑正受宠,以为姑姑不日内必可封后,到时付家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惧这一点小小过失?于是,爹爹一封奏折上去,只道是误会一场,便将此事弭平。那时我便知付家大难临头了。为臣者最忌什么?恃宠而骄。为君者最恶什么?居功自傲。果然,自那之后,皇上渐渐疏远姑姑,也不再提立后之事。然后,上月,书院放假,大哥与一群狐朋狗友上青楼嬉闹,为争做花魁的入幕之宾而与朱国公之子斗殴,将朱公子打至伤残,朱国公一怒之下,告了御状。爹爹自恃功高,以为皇上会将此事按下,还在金銮殿上与朱国公大吵一架,谁知皇上当场下令刑部连同大理寺一起调查此事,于是……”
她知道皇上准备对付家下手了。她不怪皇上,换成是她,也容不得属下如此放肆。
但她也无法怪罪自己的父亲与大哥,那是她的至亲,难道她能自己逃命,放任他们一步步走上死路?
她唯一能选择的只有和他们一起,步上这条灭亡之道。
因此她暗地里请人打造了这柄小刀,打定主意,一旦事发,便以此了结自己的性命。
她绝不会去那劳什子司教坊,任人糟蹋。她的自尊伤不起。
庄敬说要救她,她相信,他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但她不以为自己能获救。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灭付家,怎么可能因为庄敬求情便赦免她?
他去求皇上,只会给庄家添麻烦,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她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连累他。
可庄敬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赴死?从小到大,她是他唯一的朋友,更对他有大恩,如今她落难,他若不能救她于水火,还算是人吗?
“你真的以为只有死了才能解决这一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天是皇上要亡付家,除非皇上改变主意,否则谁能抗旨救我?你吗?也许以你的本事,可以带我远走天涯,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钦犯,永生永世再不能正大光明地行走,你愿意过这种生活?即便你不在乎,那你的家人呢?你劫走我,皇上必迁怒庄家,届时那后果,你可曾想过?”
“我说过要和你一起流亡天涯了吗?”
“难道你以为自己有本事说服皇上收回成命?”
“我没那等伶俐口舌,但我家有一样皇上一直想要,却不好意思开口索讨的东西。只要我将这件东西偷出来献给皇上,换取你不进司教坊,皇上必然同意。”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皇上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讨的?她垂眸想了一会儿,杏眼大睁。
“丹书铁卷?”也就是俗称的免死金牌。她记得那是昔年庄父封国公时,皇上御赐的,是为奖励庄家为国杀敌,一门英烈,所以赐下重宝,言明,除非谋反大罪,否则任何错误皆可赦免。
皇上登基至今,也只发过一面免死金牌,可见其意义之澡重。
可就因为丹书铁卷太重要了,随着光阴流逝,皇上不免担心庄家又握军权,又居高功,还有免死金牌护身,哪天他们要是心起不轨,那可真是天大的灾难了。
因此皇上想收回免死金牌也属常理,不过没有正当理由,皇上也无法收回赏赐给臣子的东西,因此,这便成了皇上一个心病。
想不到庄敬居然将主意打到这上头,付怀秋不免叹服他的胆大包天。
“你可知只要有免死金牌,哪怕皇上有一天,觉得庄家功高震主,想要对庄家下手,也会衡量一下这事情可不可行?那已经不是普通东西,而是一块护身符了,你把它偷出来,就不怕气死你爹娘?你不担心某一天,皇上起了灭亡庄家的念头……没有护身符的庄家,下场绝不会比今天的付家好。”
“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更明白,免死金牌一日存于庄家,皇上便会惦念不忘,哪日皇上觉得庄家有威胁了,也不必掌握什么真凭实据,只要起了疑心,这护身符不仅保不了庄家,更可能成为庄家的催命符,还不如藉这时机将它还给皇上,让皇上少将心思搁庄家头上,如此庄家还能多威风个几年。”
她没有想过能从他嘴里听见这些话,一时怔住了。
眼前的庄敬还是那个憨厚、动手永远比动脑快的莽夫吗?
她小时候喜欢跟他玩,是因为其他同年龄的孩子早被家里教得心机重重,说一句话都有好几种意思,相处起来好累。
可庄敬不同,他虽有些纨绔,但不虚伪,说一是一,绝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和他在一起轻松多了。
但即便是这样的庄敬,也知道什么叫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轻。他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时时想着韬光养晦。
可叹她父亲浸淫官场数十年,却以为自己总是高人一等,翻手云、覆手雨,结果惹来一场破家大祸。
她算是对庄敬另眼相看了,不过……
“你爹若知道你干了这种事,只怕要打死你。”
“无所谓,横竖现在也没什么东西打得动我了,让他出口气,过过瘾也好。”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庄家出了这么一个庄敬真是……该说他爹娘前世没烧好香,这辈子才会生出一个这样的“忤逆子”专门气恼爹娘?
或者庄家祖上积德太多,有了庄敬这三不五时的祸事,每当庄家积功到一个程度,堪堪让皇上苦恼着要如何封赏时,他便让皇上有借口功过相抵。
于是,庄家便永恒地在国公与封王问徘徊,跨不过那道禁忌之线,便可常保安康。
就是委屈了庄敬,家里人气他不学好,外人笑他笨,听说袁紫娟已因他的“不求上进”,与他解除婚约……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
一思及此,她看着眼前这样貌忠厚、性情直爽却又细腻体贴的男人,心里莫名地一阵柔软。
他与她……有一点像,不是吗?同样能够洞烛机先、同样不为人所明白、同样……寂寞。
尽管心头依旧忐忑,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他、依赖他。
“我答应你,再不寻死。”
这对付怀秋而言相当不可思议,她太聪明了,往往一件事刚现出一点根由,她便知道结局。
可没多少人能相信世上有如此智近乎妖的人,所以她一直得不到众人理解,时长日久,她也封闭了心,不再对人谈论那些事。
如今,她已经很久不曾对谁敞开心房,将全部的信任寄托在自己以外的一个人身上。
直到今日,庄敬打动了她,所以……也罢,看在他们同样“寂寞”的分上,她便信他这一回了。
哪怕最后结果并不理想,人生难得一知己,就当她以此相酬这十多年来,唯一懂她的男人吧!
闻言,庄敬欣喜得脸泛红光。
“放心吧!我一定能救你的。”
“我倒想知道,即便皇上赦了我、免去打入司教坊之刑,但我罪人之身却是无法改变,你要怎么处理我这样一个麻烦女子?”
“做我的丫鬟如何?白日里陪我吟诗绣花、夜晚红袖添香——呃呃呃……”在她的利目瞪视下,他勉力咽口唾沫,收回欣喜过度之情。“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她依然在笑,可笑容比寒冰还冷。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我说真的。”
“我同样没撒谎。”但她的笑意却越来越冷。
“好吧、好吧。”他冻得受不了了。“我招,我招就是。我是想跟皇上说我喜欢你,非你不娶,因此情愿用免死金牌换回一个媳妇,以皇上的风流性格,十成十认为我放荡,但也因为我够笨,所以皇上一定会成全我们的,然后……”他又说不下去了,这会儿她不用笑意冰冻他了,直接双眼冒火,烧得他心里直发慌。
她瞪了他好半晌,突然娇媚地笑了起来,身子轻摇,仿佛盛开的桃花随风摇曳,洒落万种风情。
“你真的敢娶我?不怕我太聪明,一旦你惹我生气,我转手就能卖了你?”
“怎么可能?”他大笑。“小时候你对我那样好,哪怕我不小心将你的手臂拉伤,你也没发火,还请你姑姑教我怎么控制脾气——”话到一半,他似是忆起什么甜蜜之事,眼神迷离,神情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你知道吗?有一回我问大哥,如果有个姑娘像你对我这样待他,代表什么意思?大哥说:‘那表示小姑娘爱惨我了。’所以……唉,有一阵子我好遗憾,爹爹为何如此早给我订了亲事,害我不得不辜负你一番情意,不知道你晓得我有未婚妻之后,有没有哭,甚至——”
“闭嘴!”老天,她真觉得自己和小姑姑一番心血都白费了!教了他这么久,平时见他也还能保持冷静,可真遇到事情……这家伙一样没脑子,真是气死她了!
他恍然回神,愣了半晌,才呐呐开口。“那个……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我……”唉,他这该死的冲动性子啊!怎么磨练了这么久也不改呢?“我……你……我是想说……我刚才是胡说八道的,你别放在心上,就当……反正你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奇怪,听他这么讲,她反而不开心了。
怎地?她就不值得他喜欢吗?虽然她一直当他是朋友、是知己,也没想过有没有哪一天,两人可能成为情人,但被他一口否决,依然很生气。
“你一向说话不算话吗?”
他愣了。她的意思莫非是……
“你不会真的从小就喜欢我吧?”
“作你的白日梦!”
“是是是,我去作白日梦。”他伸手擦去满额冷汗,只觉得两人是越谈越不对劲了。
“还作梦?你不是要去向皇上求情,赦我免入司教坊,还不快去?”这人真是教她又好气又好笑。
“对喔,我现在就去。”他转身便跑。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忐忑不已。但愿他真能扭转她的命运,否则……她一辈子没有食过言,可这回恐怕得对他毁弃承诺了。
与其让她进司教坊,过那生张熟魏的日子,她宁可一死。
匆尔,他像是发觉她的心思似的,又奔了回来,认真的眼笔直地凝视她。“那个……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个保证?”
“什么?”
“答应我,无论如何,绝不寻死。”
她心头五味杂陈。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真正明白她,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才发现,那个唯一懂她的人其实一直存在,却被她忽略了。
她的心思完全瞒不过他,让她好生不习惯,也有些感动。至少,他是打心里在乎她的。
“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不进司教坊,哪怕要我为奴为婢,我都心甘情愿,绝不寻死。”
“那我就放心了。”他开心地走了,没发现她话中的陷阱——不进司教坊。
话外之意便是若皇上坚持罚她入司教坊,她还是会选择一死了之。
很遗憾欺骗了他,可那是她尊严的底限。她可以做一个出卖劳力的奴仆,却绝不做一个出卖灵肉的妓女,绝不——
第3章(1)
怎地?她就不值得他喜欢吗?虽然她一直当他是朋友、是知己,也没想过有没有哪一天,两人可能成为情人。
付怀秋作梦也想不到,皇上居然真的赦了她的罪,并且赐她与庄敬完婚。
当然,这个消息并未获得太多人的认可,比如庄家人,一听庄敬偷走家里的免死金牌去换付怀秋,庄父气得痛揍他一顿——可惜庄敬皮粗肉厚,再结实的军棍对他而言都跟挠痒一样。
因此,庄父更生气了。所以,付怀秋和庄敬便被赶出庄家了。
但幸好庄敬还有几个好同学,像是“第一信商”出身的凌端,他听闻庄敬的伟大作为后,哈哈大笑,然后便找了间屋子给他们住,免去两人餐风露宿之苦。
然后庄敬说打铁趁热,既然皇上赐了婚,选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堂拜一拜,省得夜长梦多。
接着也不知他从哪里翻出一堆应该是姑娘家出嫁前会给自己准备的嫁妆,诸如大红嫁衣、鸳鸯枕套、珍珠凤冠,居然连肚兜都有……这家伙平常都在干什么?居然弄了这么好的嫁妆,恐怕这本是他替袁紫娟张罗的,但对方退了亲,于是便宜了她。
不过这些东西做得真是精致,可见他下足了苦心,奈何袁紫娟要的不是这些虚华之物,她更希望他沙场拚杀,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封妻荫子啊……付怀秋淡笑着摇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不保险,不就是富贵荣华吗?
想她付家昨天还是京城第一世家,满门富贵,今朝除了庄敬那笨蛋,估计没人愿意接近这已然破灭的家族吧?
但每个人对于自己的人生都有不同追求,付怀秋也不觉得袁紫娟的心高气傲有什么错,她只替袁紫娟可惜,错过庄敬,她恐怕很难再找到一个心思如此细腻又体贴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