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太远我没办法保护你。”这是他给她的理由。
“只是一墙之隔,距离并不远。”她指的是隔壁的厢房。
“对高手而言,这种距离在我赶过来之前,对方已足以取你性命。”他说。
于是莫可奈何,她只好每晚都让他进厢房与她同寝,然后一个人躺在床上隔着纱帐,看着或坐或躺在椅凳或睡榻上过一夜的他胡思乱想。
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总想着有关他的一切,想着他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她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可取之处。
苏家大小姐的身分早在当年她离开苏家时就已经丢弃了,就算不丢弃,当年因外公功高震主而卸甲归田时,那些原本为她趋之若鹜,想与她结亲的世家公子、皇亲贵胄也都纷纷转向他人,好像她突然得了什么难以根治的传染病一般,顿时变得避之唯恐不及。也因此她在离开苏家时都已经十四岁了,亲事却始终没有着落。
除此之外,她的品性在外人看来肯定也大有问题,毕竟哪有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会抛头露面的镇日与一群汉子混在一起,还跑到山上去当土匪,有空就习射舞剑,而不是弹琴刺绣。像她这样的女子,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更别提是让一整个家族的人接受了。
所以,很久以前她便已经想通也看开了,决定今生要老死在白华山寨内,终身不嫁。
可是谁知道老天会安排身为孤儿,没有家族负担的常柏衍出现,还让他在知道她身为土匪头子与段良玉大将军的外孙女身分之后仍对她说他喜欢她,让她芳心悸动却又挣扎不已。
巧儿说的没错,她在感情上防心甚重,但却不单是为了爹娘的事,还为了她的身分问题。
她始终记得多年前她从炙手可热的苏家大小姐到乏人问津的段大将军外孙女的事,那种被人嫌恶的感觉真的既可怕又无助,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外公和娘也没有,却因为外公恐会谋逆的流言而遭人避如蛇蝎,连爹都如此对待她们母女,叫她如何不对人心与感情充满了怀疑与防备?
但是常柏衍不一样,对吧?
他明知道她是段良玉大将军的外孙女,也知道她是土匪婆子,镇日与一群男人们处在一起,却没有任何嫌恶或反感的反应,反而还对她说喜欢她,为了保护她不远千里而来,他一定是不一样的,对吧?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会觉得不安,觉得害怕。她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常柏衍,你还醒着吗?”她透过纱帐看着躺在窗下睡榻上的身影轻声问道。
睡榻上的身影缓缓翻了个身,转而面向她的方向,出声道:“醒着。”
“我睡不着,咱们聊聊天好不好?”
“你要聊什么?”他问。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虽然有些羞赧不好意思,苏静初依然无法自已的问道。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葛二当家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啊?”她愣了一下。
“我当时回答说不知道。”他接着又说。
“什么?!”她遏制不住发出错愕的声响,让睡榻上的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苏静初瞬间羞红了脸,对自己的反应窘到不行,幸好此时是夜晚,两人之间又隔着纱帐,他根本看不清她现在的模样,否则她肯定会尴尬至死。为此,她发现自己似乎愈来愈喜欢黑夜。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突然被人质问,这三个字是我当时最诚实的回答。”黑暗中再度响起他的声音,低低沉沉,轻轻柔柔的相当吸引人。“不过也因此让我有机会仔细的开始思考,然后发现原来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你的,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喜欢了、心动了,产生了想与你共度一生的想法,而且还有些迫不及待,如此而已。”他说。
苏静初突然眼眶发热,莫名的想哭,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但却知道自己真的很喜欢他的回答。
喜欢了,心动了,产生了想共度一生的想法,还有些迫不及待,如此而已。她想这辈子应该再也不会听见比这几句更让她心动的话了吧。
“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回答了你的问题?”他问她。
“嗯。”她轻声应道,将此刻的感动收藏于心中。
“那么换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闻言,苏静初突然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这么羞赧的事要她一个大姑娘家从何说起啊?于是她略耍了下心机,小声的应道:“我又没说过我喜欢你。”她是真的没说过啊。
“嘴上没说过,心里也说过吧?为什么?”
他自大的说法让苏静初顿时无言以对。心里说过?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还说得理所当然,真的是太佩服他了。
她沉默太久,令他有些忍不住,便开口道:“你说什么?太远了我没听清楚,不如我到你身边去听你说吧。”
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席话让苏静初不由自主的呆愣了一下,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她刚刚并没有开口说话啊?不过很快的,她灵光一闪瞬间恍然大悟,他这是在威逼她快点回答他的问题啊,不然他就要过来了。
果然,透过纱帐,她看见窗下睡榻上的他先是坐起身来,然后又站了起来,一副真要走过来的模样,令她赶紧投降开口叫道:“等等,你别过来,我说!我说。”
她真是怕了他了,谁会想到鼎鼎大名常家镖局的常爷会如此无赖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她有些坏心的想,搞不懂自己怎会老是被他压得死死的呢?真是不甘心。
“你长得很好看,年纪轻轻却成就非凡,知道我身为土匪和段良玉大将军的外孙女,却不在意我这身分,还说喜欢我,更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保护我,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会不为你心动呢?我说完了。”她说得极快,但却没有撒谎或轻描淡写的糊弄他,每句都是她的肺腑之言。
常柏衍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心情愉悦不已。
“你也长得很好看,非常的漂亮。”他投桃报李的说。
苏静初只觉双颊发热,整个人害羞到不行。再一次,她感谢黑夜里的黑。
“静初。”他唤道。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闺名,令她现在不仅双颊发热而已,整个人都在发热。
“嗯?”她轻应一声,不知道他想与她说什么,要这么温柔的叫唤她。
“再过两天就要到京城了,你有想过要怎么去见你父亲吗?”
瞬间,所有让苏静初身体发热的情绪全部消失,思绪也在停顿了一下之后短暂陷入一片空白之中,因为她一直不想去想,也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随着愈来愈接近京城,她的心也愈来愈乱,愈来愈无所适从。她不知道原本义愤填膺的愤恨与想为娘亲讨公道的勇气跑哪儿去了,只觉得惴惴不安,但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所以一直不愿去想它,但是她真没注意竟然只剩两天的路程就要抵达京城了。
她沉默不语,常柏衍也没再开口说话,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才问她,而是要她别再闪躲问题,好好的想一想接下来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因为他看得出来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逃避与遗忘,但这却不是逃避和遗忘能够解决的,她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才行,而这都是他无法帮她的。
轻叹一口气,他翻身仰躺在睡榻上,安静的陪伴她度过这个注定失眠的无眠夜。
第8章(1)
京城,回到这个她从小长大,但在六年前离开便没再踏进过一步的地方,苏静初的感触相当复杂,从没想过自己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坐在马车里透过半掩的窗帘,她看见了京城的繁华与热闹,看见了百姓的富裕与奢华,也看见了高官重臣们自欺欺人国泰民安的假象。
如果她当年没有离开京城,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何谓乱世,因为她所看见的全是眼前的繁华与热闹,富裕与奢华,还有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何乱之有?
当年的她实在是既无知又愚蠢,离开苏家之后能平安抵达位在边境的白华山,完全是靠奶娘及其儿子的相护与照顾,这才能平安抵达目的地,否则她即使有十条命大概也活不到白华山去见外公,真的是邀天之幸。
想起奶娘,也不知当年送她到白华山之后,便与其儿子一同回乡下去养老的她如今可安好?身子是否依然康健?也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再见之日,真的甚是想念啊。
“你在想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而与她同坐在马车内的常柏衍忍不住好奇的出声问道,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复杂了,有不屑,有自嘲,有思念,也有感叹,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在想物是人非。”她对他说。“京城就和我当年离开时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那样的繁华热闹,只是这里已不再有真心待我、疼我、欢迎我的人,如此而已。”苏府里再也没有娘亲与奶娘的存在,苏府外有的也只是那些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世家而已,物是人非。
“这里有我。”常柏衍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温柔的说道。
“你又不住在京城里。”她忍不住微笑的说,心里的感慨顿时淡了不少。
“我在京城里也有产业,宅第也有,如果你喜欢这里的繁华热闹,咱们成亲之后可以在京城里定居。”常柏衍毫不犹豫的说。
苏静初有些感动,但却对他摇了摇头,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再回到这个充满假象、虚伪与势利的京城来居住。别的地方虽然生活困苦、民不聊生,有好多悲剧不断地发生,让她见了心痛不已,但是人们的感情全是真的,努力生活也是真的,笑容和泪水也都是真的。她喜欢真实的世界更甚于虚伪、无知、不知所谓的活着的世界。
“这里充满了虚伪与假象,我不喜欢。”她对他说。
“英雄所见略同。”常柏衍忍不住轻声笑道。
说真的他非常开心,因为他也讨厌京城这个地方,但是如果她喜欢的话,他会为她留在这里,大不了就是多花点时间和钱财与那些高官贵胄周旋就是了。倘若那些人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他也不介意杀几个奸臣和为富不仁者为民除害。不过她的回答却让他省了所有麻烦,这让他非常开心。
“看样子你也很讨厌这个地方。”她看着他。
“这地方四处都充满了腐败溃烂的恶心气味,让人呼吸困难。”他撇唇道,语气嫌恶。
苏静初却忍不住被他逗笑了。恶心气味?呼吸困难?这说法真的是……该怎么形容呢?入木三分,真的是非常贴切,也真的很好笑。
“决定了吗?”他突然问道。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然后慢慢隐没于严肃又无奈的神情中。“你别总是这样,在我开心时泼我一桶冷水。”她小声抱怨道。
“我有吗?”他一脸无辜。
她无言以对,然后轻叹了一口气,问他,“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如果你不想进苏府去见苏御医,那么见面的时间、地点、方式我都可以帮你解决,问题在于见面之后你该怎么做,那就不是我能为你决定的了。你该怎么做只能由你自己定夺,因为别人的想法、感受和决定都是别人的,而不是你的。”常柏衍深深的看着她,温柔而真挚的对她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娘的死真的和爹有关,我……”苏静初说着眼眶便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哽咽,再也无法多说一句话。
常柏衍轻声叹息,伸手将她拥进怀里,轻轻地拍抚着她,柔声安慰道:“既然你还没做好决定,那就再等等吧,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
一顿后,他又说:“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那便是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身边还有我,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珍惜你,你只要记住这个就行了,懂吗?”
苏静初在他怀里轻泣着点头。
常柏衍又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感觉心疼不已。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替她处理这件事,像那种宠妾灭妻,甚至心狠手辣藉自己医术毒害发妻的禽兽,在他看来一刀杀了已算是便宜,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那个家伙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知道她一定既痛苦又挣扎,也知道她很希望有个人能给她建议,甚至帮她做决定,但是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不能是他。因为如果她听了他的建议或决定,将来哪天若是后悔了必然会对他有所怨慰,他真的不想为了一个人面兽心之人在她心里埋下芥蒂的种子,那样心存芥蒂的关系与未来并不是他要的——
所以再痛苦也要撑下去,挣扎也一定要做出一个决定,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的,静初。
因为你可是白华山寨的大当家,护国大将军段良玉的外孙女,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还是我常柏衍未来的妻子,所以你一定办得到。
我相信你,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我,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是天塌了下来,也有我会替你挡着。一定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虽然常柏衍跟苏静初说他们不赶时间,她可以慢慢思考,慢慢决定,但是显然有人与他们有着不同的想法,非常的迫不及待,因为他们俩才在常柏衍位在京城的府邸住了一天而已,便就有人找上门来请小姐回家。
常柏衍听见这消息时,剑眉挑得高高的,嘴角微扬的露出一抹莫测高深的表情,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倒是苏静初满脸错愕,似乎没想到苏家的人能找到这里,她转头看了常柏衍一眼,无声的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但是脸上表情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静初犹豫了一下,开口问前来传话的人,道:“对方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她离开苏家已整整六年的时间,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记得她,而她又还记得、认识几个?
“他说他是苏府的总管,姓赵,只需要跟您这么说,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赵总管?”苏静初有些惊讶,没想到竟还劳动这位亲自前来。
“故人?”常柏衍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