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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驴子,性情别扭,两人也不赶路,反正就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这南行之旅,让他们一走,就走上了大半年。
路途之中,她依旧细心为他焚香、熬煮汤药。他本来就有练武,休息了半年之后,身体渐渐恢复过来。
失明之后,他的耳力变得更好了,有时甚至不需要拐杖,他也能闪避前方事物,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敏捷。
两个人跟一头驴,在这些日子里,走过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他对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却毕竟是初次到访,跟以往在书卷上阅读不同,有些细节,他也不太清楚。
她当着他的眼睛,慢慢告诉他,那些不一样的地方。
她也告诉他,那些山光水色,描述着秀丽的风景、各地的民俗,用他最爱听的柔柔嗓音,全都说给他听。
第18章(2)
这一天,他们在路上,忽然听见,有个孩子,正在唱着童谣。
开始的时候,还听得不太清楚,但是,当驴车靠村子愈来愈近时,那些词句也变得清晰。
乱世中,有恶鬼,
挟天子,令天下,
恶鬼青眼,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恶鬼喷火,烤人肉而吞,
众人哭,恶鬼无泪。
众魂哭,恶鬼无泪。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恶鬼,
恶鬼巨鼻,大比鳄龟,
每日闻一炉,一炉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内藏一毒,恶鬼头迸裂,
众人庆,恶鬼无踪。
众人怜,女神无踪。
这些日子以来,他偶尔会听见这首歌谣,还会惬意的跷着二郎腿,反复的轻哼着,乐得直笑。
蓦地,驾车的沉香,停下驴车询问。
「这位小弟,请问,赤阳城怎么走?」
唱歌的娃儿满头乱发,只用皮绳绑了两捆,短发冲天,一边挥舞着芒草,一边哼唱着歌谣。
听见问路的声音,他停下了唱歌的调,回头一看,瞬间一双大眼,瞪得好大好大,一张嘴也张得闭不起来。
眼前这辆破破的驴车上,竟有着他看过,最好看的男人,跟最好看的女人。
「小弟?」她露出浅浅的微笑,再问了一次。「你知道赤阳城怎么走吗?」
小娃儿回过神来,伸出粗粗短短的指头,朝着岔路左边一指,「姑娘,你朝那儿走,翻过山就是了。」
听着那清脆稚嫩的声音,长得极为好看的男人,转头朝他看来。
「小弟,你刚刚唱的是什么?」
「是恶鬼谣啊。」
「喔?」他好笑的问。「什么是恶鬼谣啊?」
被问到这,小娃儿兴致可来了,用力眨着大眼。「唉啊。你竟然连恶鬼谣都不知道?我们村子里头上上下下,就连两岁的崔家小娃娃,跟八十七岁的薛家老奶奶,他们也全都会唱呢!」
「是什么样的恶鬼?」
「我也不知道。」他大气也不喘一下,好认真的说。「但是,我爹爹说啊,隔壁村那个,跟他一块儿喝酒的老张的小姑的三叔的大儿子的三表姊的小舅妈的大伯父,就见过那个恶鬼喔。那个恶鬼啊可厉害了,他有好几栋谷仓迭起来那么高,一脚就能跨过江,一张嘴就能吞掉八个人,牙齿又黑又大,有这么这么大喔……」
边说,他还不忘比手划脚,比划出那牙齿的形状。
「恶鬼好凶呢,除了会吞人,还会喷火,脾气很坏,非常非常的可怕又恐怖呢,大家都非常的怕他,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女神,就把他收服了。」
说到这儿,他还拍了拍心口。
「所以啊,之后,大伙儿就不用再怕,恶鬼会来吃人啦,但是我娘说,要是有孩子不乖,恶鬼就会再出现,不过我觉得后面这个,一定是娘胡诌的。」
娃儿的童言童语,让她不禁莞尔。
可是身旁的他,倒是兴致昂然,又说着。「小弟,你可以再唱一遍吗?」
「好啊!」
娃儿清了清喉咙,用稚嫩的声音,唱出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能琅琅上口,还随着商旅的踪迹,远远流传到天地尽头的歌谣。
「乱世中,有恶鬼,
挟天子,令天下,
恶鬼青眼,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恶鬼喷火,烤人肉而吞,
众人哭,恶鬼无泪。
众魂哭,恶鬼无泪。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恶鬼,
恶鬼巨鼻,大比鳄龟,
每日闻一炉,一炉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内藏一毒,恶鬼头迸裂,
众人庆,恶鬼无踪。
众人怜,女神无踪。」
他扯着喉咙,大声的唱着,才刚刚唱完,身后的屋子里,已经有一个妇人探出头来,顺便连一只鞋子都扔出来。
「小鞠子,唱什么,还不快回来念书!你这么不乖,小心恶鬼来吃你啦!」咚,鞋子正中目标。
娃儿嘟起小嘴,揉着被鞋子敲痛的脑袋瓜子。
他最不喜欢念书了。但是,这几年来,年年丰收,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大人商议过后,就从城里请来夫子,教他们读书写字。
他翻着白眼,听见那个好看的女人,笑着跟他道谢。
「小弟,谢谢你了。」
「不客气啦——」
「小鞠子!」娘又在嚷了,还丢出另一只鞋子。
「我就来了啦!」
他回头高喊,把一双鞋子抱进怀里,转头还要再问,却看见破破的驴车已经逐渐远去,心里好担心,那个好看的男人,到底记不记得歌词啊?
***
「听清楚了吗,我成了恶鬼。」
「你不早就是了?」
「你成了女神呢。」
数不清第几次了,她又觉得脸儿一热,半晌呐呐无言。哼,这个男人,就是这么故意,难怪这阵子老听他在哼呢!
粗糙的大手,将她的小手,拉到嘴边,怜爱亲吻手,还不忘调侃。
「瞧,就算史官没写到你,但是从今以后,人人都会记得,是女神降服了恶鬼。」
「这首歌谣,是你让韩良传的吧?」
「不是。」他很认真,举手发誓。「天地良心,我可没吩咐他这么做,这一定是旁人做的。」
瞧着他的模样,害她再也压抑不住,笑声逸出唇边。
「我不信。」
「唉呀,你让我真伤心。」他嘴上这么说,却笑得很开怀。说着这话时,老驴子拉着车,一步一步的,缓缓爬上小山。
「我很可恶吧?」牵握着她的手,他忽然问。
她抬起视线,瞧着身旁的男人,发现他收起笑容,正满脸柔情的望着她。「我选的路,却还强要你跟着走。」
虽然,他的双眼确定是盲了,但是,她却总是觉得,他依然能看得见她。
「是很可恶。可恶,而且可恨。」情不自禁的,她抬起手来,温柔的抚着他的脸庞,衷心告诉他。「但是,我心甘情愿。」
他的喉头紧缩着,哑声倾诉。「天下,曾经是我的挚爱。如今,我的挚爱,只有你。」
她的心头暖热,情不自禁的倾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将娇嫩的身子,投献给他精壮的怀抱,共同耽溺于,夫妻间的呢哝欢爱,将所有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
老驴子拉着车,丝毫不介意,车上的人在做什么,只是摇摇晃晃的翻过山,朝山脚下那热热闹闹的赤阳城走去。
百年后,南史有记
关靖,南国凤城人,自小聪慧过人,文武双全,十六入朝为官,曾为妹兴战,过沈星江,屠杀万人,扩地千里,恶事不胜枚举,善举亦不胜枚举,长年受头痛之症,后暴毙而亡,死因不明。
此人位阶最高,官拜中堂。
生前,靖力书「治国大策」,从南治至北,奠定强国之基。
后百年,有太平盛世。
其人是治世之能臣,抑或是乱世之奸雄,至今众史家仍难以定论。
尾声
才入秋不久,西风就将满山的树梢,全都染红。
一个男人戴着斗笠,坐在山溪旁,手里拿着钓竿,万般惬意的垂钓着。
溪水潺潺东流,不一会儿,绳线抽动,他抽竿拉线,才三两下功夫,就钓到一尾鱼,顺手扔进竹篓里。
一位美丽的女子,提着竹篮,穿过红叶森林,朝着他走来。还没有走到,她就看见,他已经回过头来,满脸都是笑。
「今天收获怎么样?」她问。
「都在那儿了。」他指着竹篓。
她探头一看,发现竹篓都快全满了。
「这么多?吃不完的。」
「我爱吃啊,就地烤了吧。」他扬着嘴角,轻松的挥挥手。「剩下的,一会儿就带回去,送给隔壁的秦大叔,他也挺爱吃鱼的。」
她收集了枯叶残枝,堆砌起来,生了个小火堆,听他的话就把鲜鱼烤了,还随手摘了,山椒的嫩叶,撕碎撒上,鲜鱼的滋味更好了。
山林里,秋风凉爽。
这里,风景如画,她喂着他吃鱼、吃水果,也跟他一起吃,轻声对他形容天地景色,告诉他枫红了,告诉他山溪那头,有一头鹿,正瞧着这儿。
「那鹿多大?」
「身上还有些斑点,但是快褪完了,大概快成年了吧!」
「我说,去逮来,替你做双鹿皮手套好不好?」
听了他提议,她连忙摇头。「不用了,我已有好几双手套了。」
他虽然双眼盲了,但是这些年来闲暇无事,功夫愈练愈高,就像钓鱼一样,逮鹿杀狼的活儿,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开始的时候,他偶尔还会撞上桌椅。
而现在,他连桌椅都能避开了。
她起初还怀疑,以为他视力恢复了,可是他说没有,是因为练气,所以就连没有生命的死物,他也能感觉得到。
饭后,她依偎在他身旁,陪着他一同听风,听水。
日子,非常惬意。
「刚才,我出门的时候,遇到了秦大叔,他告诉我,山下昨天有官爷来,说往后有官道,会从山下过了。」
「是吗?韩良终于把路开到这里来了。」他笑笑,点头赞许着。「他的动作还真快,比我所想的,还早了五年。」
望着从几年之前,就开始留起满嘴大胡子的丈夫,她好奇的问:「你真不打算再跟他连络?」
「不了。」他摇摇头,坦然说着。「现在,天下人已经不需要关靖那样的恶鬼,只需要韩良这样的栋梁。」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脸上,轻松幸福的表情。她无限深情的,偎进他怀抱里,伸手环住他的腰,露出幸福满溢的笑。
秋风飒飒,吹来拂去。
可是,她不觉得冷,只要有他陪,她的身子永远都是暖暖的。
今生今世,再也别无所求。
—全书完—
编注:
*想知道柳画眉与南国最大粮商夏侯寅之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请看采花系列543《画眉》。
*属于关幽兰与北国鹰族族长金凛,另一段扣人心弦的爱情故事,请看采花系列列567《幽兰》。
时候 典心
嗨,各位读者新年好,先祝大家兔年行大运!
《沉香》这本书,是《画眉》、《幽兰》的同系列作,为了沿袭传统,照例还是让封面部分的系列名空白。
但是,曾看过《画眉》与《幽兰》的读者,应该都知道,这系列被胖鲸鱼我呢,归为「乱世之梦」。
《沉香》这个故事,最初的原型,是人家个人私藏,偷偷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初稿完成于二零零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不是瞎掰喔,我有留下记录的),时间甚至早于《画眉》。
啊,这就是职业作者的命,工作是写小说,休闲兴趣也是写小说,反正生活里头,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书堆与文字里打滚。
《沉香》里的男主角,写的是阿心仔的挚爱。因为爱,所以深陷其中;因为爱,所以不知不觉,看的数据之多,准备的时间之长——根、本、都、不、算、什、么!
因为,人家爱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最当初,写《沉香》这个短篇,只为了自娱,有没有出版,反倒不在考虑之中,写好之后,阿心仔就把这个短篇故事,像是宝贝一样收藏着。
只是,人生,永远有变化。
《画眉》的电视剧本,正由大师穿针绣花般,严谨仔细的撰写着。
很难得的,事事都心急的我,对这件事情反而最是不急,是因为很放心,金牌制作人阮虔芷小姐与撰写剧本的大师,对细节比我更讲究,所以我就乐得轻松,耐心的等待最美丽的成果出现。
不论有任何进度,阮虔芷小姐都会告诉我。
在大师的剧本中,关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当然,在各位读者心中,关靖,也是个很难忘怀的角色。
只是,大师的关靖,跟阿心仔的关靖,并不同。
我好期待、好期待,大师笔下的关靖,会是如何活跃。
但是,身为作者的那一面,却又在意起,会发生在关靖身上的,由我来写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二零一零年,在缠绵病榻、眼泪、逃亡、失望、崭新的尝试、喜悦,与重新振作,还有朋友们的保护下度过。
在某一次移动,飞机即将下降,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阿心仔想起了,关靖的角色,竟跟我最爱的短篇角色,像是赛车手甩尾,精准的停入车位一样,恰恰好相似到不可思议。
然后,就有了如今在各位读者手上,与短篇故事截然不同,烧烫烫的上下两本,属于关靖的爱情故事。
喔,麦泪滴尬尬,这真是太神奇了!
编辑:更神奇的,是你的拖稿速度!
阿心仔:ㄟ……ㄟ……
在胖鲸鱼的心中,一直觉得,如果当年,挚爱的那位历史人物,能够活得更久,再多四十年——不,二十年!就不会有之后的五胡乱华,但是,如果没有五胡乱华,融入各边疆民族的开放性,就不会有之后璀璨的隋唐盛世……
啊,历史就是这样啦,互有因果,要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
还好,胖鲸鱼写的小说,是架空的,哇哈哈哈哈哈哈!(插腰仰天长笑三分钟二十一秒ing)
圣堂教母:喂,大过年的,吵什么吵!
小辣椒:哪个好心人,快去拨打检举噪音电话!
阿心仔:……(还在狂笑ing)
小辣椒:来人啊,拿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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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今年冬天真是冷得乱七八糟。
写这本《沉香》的时候,寒流一波接着一波,阿心仔的计算机桌旁,就是温度计,室温差不多都在十一度上下。
人家写稿的时候,冻得肥肥的双手,抖啊抖个不停,心里好哀怨、好哀怨,自己连便利商店的御饭团都不如,它们待的地方,至少还有十八度啊!
另外,劳苦功高,辛勤耐摔的笔电,在写《沉香》的时候,也展现跟随阿心仔多年,所感染的顽强性格。
它,不接受外接。它,随时闹脾气。
所以,在写作期间,阿心仔始终小心翼翼的对待,深怕它不高兴,那稿子就……
编辑:哇,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
为了适应笔电的变化,阿心仔觉得自己,辛苦得就像是突然间,被丢进海水里,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游泳,不然就会……大过年的,就不往下说了,吉祥如意、平安顺利、健康快乐、荷包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