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烛焰,在突来的风儿吹拂下,灯焰摇曳的厉害,光影不定的火光下,陆余低首看着指尖上所残留的胭脂。
自袖中取来帕子后,他本是想拭掉指上的胭脂的,但当他见着这条帕子的一角,有着绣功精美的苏绣图案时,他这才想起,这是他每日早晨要出门工作时,计然在为他整理好衣着后,总不忘提醒他要带在身上的。
只是他从不知道,在这汗巾上常人总会忽略过的小小绣花,计然是要花下多少功夫,才能有着这等上乘的绣功。计然可是个得体合宜,且女红功力非凡的大家闺秀,亦可挑柴上街叫卖在,在街头巷尾,斤斤计较着三两还是二两。
她说过,她很能随遇而安的,或许说这话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信,故而她可以说得很简单,可仔细想想,“随遇而安”这四字,本身就是一种常人难以达成的艰难。
若是举重若轻的她,可以信步跨过去,他呢?
他何以不能?
怔忡地看了手中的帕子许久后,陆余搁下帕子,将手上的胭指以水洗去,以架上的汗巾拭干了手后,这才把她为他亲绣的帕子拾起,仔细地收进怀里,重新,慎重收藏。
“为何我不能回房反而得来侯爷你这?”
收到大黑传来的消息,紧急赶回客栈的陆余,在一进栈就被直接请来天字一号房面见步青云后,按捺不住心焦地板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直视着这个手段强硬的邻居。
他的脾气愈来愈差?步青云纳闷地瞧着难得不再讲那些过于规矩的礼数,也不再好声好气说话,反而口气冲得很的陆余,直在心里想着,这些年来他不是都将公务用的性格与回家时的性格分野得很清楚也从不搞混,可现下,怎他在外头的德行都已快露出三成来了?
不打算戳破这点的步青云,慢条斯理地道:“因你现下回房只会搅局,而本侯召你来这,你则可办办正事。”
陆余郎眉一挑,“上回的正事我不都已办妥了?”这位侯爷大人以为他是花了多久才摆平童凤人那桩麻烦事的?
“你漏了条大鱼。”
“这怎么可能?”入行以来,他哪曾留下什么余孽好在日后扯他后腿?
“你家的哥哥们,前两日在驸马的身上踢了个大铁板,也因此你陆家,在朝里朝外都同驸马杠上了。”虽然上一回的事他是办得挺不错的,但他那两个专爱惹是生非的哥哥,可是在外头不遗余力的在陷害他。
陆余愣了愣,“驸马?”他还真没想到,那个驸马竟真会为童凤人出头。
“如何,你要出手吗?”步青云坐在椅里闲适地交握着十指,满面期待地问。
“大哥、二哥怎么说?”他是无所谓,也不烦恼驸马的身分,只是他陆家真要得罪驸马朝中的友朋吗?
“这一回,他们决定让你自个儿考虑,你看着办吧。”把话带到的侯爷大人,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每回主动出手,只管把话说完了就扬手向他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家的哥哥们,是在打什么主意?满怀不解地踏出天字一号房后,陆余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想着,那两人打从生意愈做愈大起,就一直遵守着一个原则,为了生意着想,不去与权贵们作对挡自个儿的财路吗?
怎这一回他们非但不息事宁人,反而还得罪了驸马?虽说他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只是拿来吓吓童凤人罢了,他还没吃饱撑着主动去找他陆家生意的麻烦。
仍想不出个所以然的他,信手推开四号房的大门,在门扇一开时,他借愕地看着院里昨日有些相同,却月有点不同的景象。而一直候在大门不远处的大黑,一见他返房,随即飞奔至他的面前拦住他的脚步。
“你做什么?”左绕右拐,眼前的大黑就是不让路,陆余面色不善地眯起了两眼。
“少爷,你就绕路回东楼歇着吧。”
“我在我自家里,却得绕路才能回房?”搞啥?
“目前是这样没错。”大黑规规矩矩地点着头,“因少夫人有交代。”
“这些把我这塞得满满的野男人为她惹出了什么事?”陆余扬高了音调,不满地一手指向院里人数众多、且皆穿着一身贵气,不知是哪跑来的公子哥们。
阴深的面容衬上低寒不悦的语调,当下不禁让大黑在心底捏了把冷汗。
“呃……”完蛋,他今儿个在外头发泄不够的火气,似乎也带了点回家来,少爷不是说他不会把工作带回家的吗?
锐目一一扫过那一堆站在院里,皆是陶陶然听着计然说话的男人后,陆余老大不痛快地发觉那些男人,就与他昨日见过的女人们并无不同,不过只认识了计然一会我,就全都被她的笑脸给收怒赌博。
“少爷,需要我请丹心为你备一桶退火的凉茶吗?”大黑咽了咽口水,好声好气地站在他身旁问。
“那是在做什么?”搞什么,常人不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吗?明明院里就杵了那么多女人怎满院无边的艳色,都不能阻止他们把目光集中在计然的身上?
大黑不断擦着额上的冷汗,“少夫人在解决你的小问题。”
“什么问题?”
“例如那些塞到这儿来的女人该如何发落。”不想看他真的岭作,大黑忙着请他移驾,“少爷,你真的该回房了。”
“小然想怎么解决我的这个小问题?”她原本不是打算养着她们一阵吗?这么快就找着解决之道了?
大黑一字不漏地转述,“少夫人说,与其让她们一直待在这里,不如替她们找条后路。”
“她打哪找来那些野男人的?”她初来乍到这座城不久,她是哪来的人脉?
“少夫人请东翁介绍的。”大黑毫不犹豫地招供,顺道出卖第三者好消弭他的火气。
陆余冷冷一笑,“提醒我,改明儿个,可千万别忘了好好“感谢”东翁的美意。”
原来昨晚东翁就是为了这事找她?
东翁办事还真有效率啊。
“是……”大黑压低了脑袋,边说边想闪边去,免得他把余火给烧到这边来。
“在我走回房前,把那些男女全都打发至西楼里去!”没打算袖手旁观的陆余,火大的摇下话后,随即大步大步走入院中。
“马上去。”
原本站在人群里,被左右包围着她的人们不停地一句问过一句,说得口干舌燥的计然,实是不知,为何他们不去与园中的那票美人相谈,反倒对她充满了好奇。
就在她被缠住无法脱身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已来到她的面前,动作熟练利落地为她隔开所有狼爪,并一手环住她的腰际,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飞快地带她离开原地,而跟在他后头的大黑,则是适时地拦住所有人欲跟上的脚步,并依陆余的指示将他们赶往西楼。
遭人带回房的计然,在回房后乖乖地坐在椅上,看着一路上都绷着脸一言不发的陆余,在回到房里后,仍是一脸清冷的德行,感觉上他似正隐忍着什么。
她试探性的出声,“你……”
陆余抹了抹脸,在她质疑的目光徘徊在他面上时,他随即一改前态,对她换上了温善的笑脸,走至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上放了盒一早托人去买的胭脂。
“送你的。”
计然无言地看着他前后变化颇多的表情,总想不通,为何他老是在她面前压抑他原有的性子?
她又不是什么外人,就自自然然的对她表露出来不是很好吗?到底要到何时,她才能看到一个不那么勉强自己的陆余?
低浅地叹息轻轻自她的口中逸出,有些灰心的她低下头,看着掌心上造型精致的胭脂盒,一想到西楼里那些每每教她见了,总让她有着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的美女,她忽地觉得,在这间房里,努力维持着表相伪装着的人,除了他外,其实还有她自己。
“我帮你。”在她打开胭脂盒也不试试颜色时,陆余主动地蹲在她的面前,以指沾上些许胭脂。
徐徐滑过唇瓣上的指尖,在她的唇上漾开了一片嫣色,先前种种不悦感都被眼前这赏心悦目之景抹去的陆余,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看吗?”瞧着他面上那副愉快的模样,没去照镜子的计然,也只能以他的眼光来评断。
“很美。”
面对他看来再真诚不过的双眼,她迟疑了许久,这才小小声的问上一句。
“比……西楼里的还美?”
“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她并不想隐瞒,“我的外貌。”虽然他从不说,客栈里也没有在这上头说过她的不是,但其实每个人都很清楚,若以花来比,楼下的那些姑娘就是名贵的艳妹,而她,只是株路旁不起眼的野花,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
厚实的大掌,在她沮丧地垂下头时落在她的顶上,就在计然以为他不过是想安慰她时,那只掌心开始转移阵地,执起她的手凑至他唇边轻吻一会儿后,而后拉高她的衣袖,一路自她的臂上吻至她的肩膀,并在她看呆了时,缓缓覆上了她的唇。
他辗转在她唇上吻着,并沙哑地低喃,“我不管她们生得是什么模样,打我娶你过门后,在我眼里,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丈夫的责任?”心头暖洋洋的她,总觉得听来很是受用。“错。”他故意用力哼了口气,“是我太识货。”
想那当初看不上她的东翁,不就一直对其他人说他不该单凭外貌看人,所以才看走了眼。
为了他那得意的模样,计然忍不住掩嘴轻笑。聆听着她那他总觉得呢呢哝哝好听无比的笑声,陆余忍不住拉开她的手,俯身朝那烛影下更显得诱人的芳唇直直探去,但就在这时,也不知西楼里究竟发生了何事,穿过窗棂,大黑喊救命的叫声刺耳地一声声传来,硬生生地打断了他俩。
陆余瞥瞪窗外一眼后,打算就这么忽略大黑的求援,在他继续凑近她时,另一波女人高声的尖叫也跟着传进他的耳里。
闭上眼等了很久的计然,在他火大地再瞪窗外一眼,不死心地打算再试一次时,本是很愿意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再继续下去时,可当另一波吵嚷的男声再次打断了他们后,她也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满心挫败感的陆余,极力忍下下楼翻脸赶人的冲动。
“明儿个我就将他们全都轰出去……”他们就不能别平地风波打扰他,让他成功个一回吗?他们是以为他成亲了多久、又是忍了多久、且还什么都没机会能够做到的?
“别不高兴了,我现下就能让他们都离开客栈。”全然不知他的怒火里还掺加了什么的计然,虽然觉得他变得情绪分时是很好玩没错,但还是拍拍他的面颊要他息怒。
他不看好地瞥她一眼,“你能拿他们如何?”脾气好、性子佳,再怎么看也只是个被欺负的善人份,那些人会把她的话听进耳里?
慢着……不对,或许他该问的是,她“不能”拿他们如何才是?
依她稍微有点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式来看,她在作为上,似乎也有那么点……愈想愈觉得不对劲的陆余,在她快乐地拎起裙摆,打算离房下楼去实现他的心愿时,忙跟在她身后问。
“等等,你该不会又想拿出你上回在妓院里这出的那一招!”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泄漏了什么后,陆余忙补救地掩住嘴止住下文。
“哪一招?”可计然仍是听见了,她登时定住脚步,微眯着双眼缓缓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游移再游移,“呃,那个……”坏了,不打自招,这下大黑可要倒霉了。
她伤心的低叫,“大黑明明发誓他会守密不说出去的!”骗人,说话都不算话啦。
“你听我说,小然——”
陆余在她将脸一撇,转身快步冲出房门时,也忙着追在她身后,在他方绕过转弯处来到长梯口时,惊见一骨碌冲下楼的计然,一时没拉高裙摆而踩着,并顺势一种滚下楼时,三魂七魄当下全都离家出走。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摔着了?”被她吓出一身冷汗的陆余,三步作两步地跳下阶梯,扶起趴在楼梯底下的她,焦急地上上下下为她检查着。
跌得头昏眼花的计然,在两眼重新能够视物后,她先是看了看自己方才跌至地面之前,为了抵挡冲击力而握紧的拳头,不经意抬首瞥见眼前的景象后,当下小脸刷成雪白,并害怕地直拉着共犯的衣袖。
“陆……陆余……”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赫见眼前发生何事后,他错愕在瞪大了眼。
“这……这下该怎办?”该收拾家当连夜逃走吗?还是赶快去客栈伏首认罪?
“回房睡觉,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陆余咽了咽口水,自认这回他俩都摆不平这个捅出来的娄子后,他拉了她就匆匆奔上楼去避难,临进房时,他还不忘在她唇上再偷了个小吻。
第二日清早,大地初初苏醒时分,做了坏事一夜没睡好的他们才刚入眠没多久,就听见总是倒霉地替他们收拾善后的丹心,气急败坏地站在楼下怒声狂吼!
“陆少!你没事在你楼里挖口井干嘛?”
第5章
明明就是凡花入眼,可他,却是怎么看就怎么觉是美。
清早的晨光穿过一格格精雕的花窗窗棂,将金色的光束映在计然的面颊上,陪着计然一块吃早饭的陆余,一手撑着下颔,看着面对一桌饭菜直在心底叫苦的她,拿着筷子在盘上将食物夹起又放下、放下又夹起,迟迟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将它们送入口里的模样。
两眼在她身上迷了路的陆余,静看着朝阳将她引以为傲的长发,照得丝丝莹亮,再看得仔细点,她那较他人淡了些的眸子,在阳光下是淡淡的琥珀色,而她尖尖的下颔……
不知为何,他忽觉得在见识过她的气力有多大后,按理,他是该她怕得因此躲她远点的,可不知是他被吓过头了,还是早就习惯了,现下在他眼中,她的一举一动看来皆是如此顺眼可爱,就连她最在意的外貌,他也觉得她的担心太过多余,若是时间允许或是不必去工作的话,他就算是在这坐上一整日,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单单与她对看,他也会很乐意很开心。
身为第三者,觉得自己站在这房里非常占位置的丹心,不得不再次提醒一下那个看着自家妻子已看到两眼呆滞,人在心不在的客房主人。
“咳,陆少。”她颇尴尬地争取他的注意力,“你忘了昨儿个我对你说过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