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令他思念的开怀笑意,再次重新光临在她的脸上,那笑意里,没有费尽心血后仍是不能两全的苦心孤诣,也无千愁百转后犹不能放手的晦暗过去,她好像总是仰首看向明日,一身的光明与纯净,照亮了他人之余,也要他人仰首看向阳光,似她一身开朗。
“回家吧,嗯?”陆余以额赠赠她的额,再次对她说着。
“嗯。”
因顶上的大老板负伤无法分担钱庄事务之故,整整在钱庄里忙了半个月、做得死去活来的绍仰与大黑,好不容易才忙完手边的工作可以喘口气,便联袂来到四号房想探探陆余的伤况,结果一见他后,这才发现,他老兄居然还是一手吊在胸前长巾上不能用的滑稽样,根本就没啥长进。
“想笑就笑吧。”陆余在他们两个都忍耐得两肩一抖一耸时,很有自知之明地说着。
老早就想好好叶嘲笑他一番的两人,一把话听完就很不客气的在他面前放声狂笑。
“要不要我请小然也让你们尝尝这滋味?”已经很习惯被人嘲笑这副德行的陆余,慢条斯理地问。
“少爷,你有事要对我们说?”见他以不太利落的一手不知在写些什么,大黑收起了笑容凑至书案边好奇地问。
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后,陆余边合上书页边向他俩徐徐公布他的计划。
“明日起,咱们就正大光明的同时当好人也干恶人吧。”
“啊?”绍仰被吓得不轻,忙以兰花指指向他,“三少,你是啥时转性子了?”
他那个固执的脑袋会听得进人话?
他耸耸肩,“就在养伤这段期间。”
这些日子来,他不曾如此感激过计然令他受伤的怪力道,因为在病榻上躺了十数日,远胜过他迷途似地在外头打转上好几年。
养伤的期间,因时间忽地在他忙碌的生活中昙多了出来,他总是无法静下来的脑子,突然多了很多机会去思索自成亲后所经历的种种,他也不免得诚实地面对起,计然总是藉由许多人与事告诉他,可他总是搁在一旁不去看的那两个自己。他是有善心,有着太多的不忍,但,他又没法放弃当坏人时的那份痛,因他天生就是个坏人,而这事实,他无法隐瞒,亦不想逃避,那正是他的一部分,他的性子就是这么极端。
自他懂事起,两个能力强大的兄长所达成的丰功伟业,即像个沉重的负担,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始知该如何胜过他们,或是达成他们的期待,而他的善恶太过分明,又不能割舍下另一个自己,他就是一直徘徊在两个自己中,寻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点,只能尽力做到两者互不相干。
可他知道,这种做法,只是用一个自己去否定另一个自己。
直到那一夜,当计然去收回了妓院那笔帐款,那时在她的眼底,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一直以来,做与不做之间,他所欠缺的,不就只是个能够说服自个儿的理由而已吗?
在这段休养期间,他静静地看着身旁的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抱怨、不怀疑地过着自己所选定的日子,真诚地面对每一天,也因此,他才彻底明白了计然曾对他说过的种种心情。
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一双知解的眼神而已,他是多么的希望能有人认同他、站在他的身边,告诉他性子极端不是种该去承认的错误,这样一来,他在行善之时,就不必再去逃避为恶时的那个自己,而在逞恶之时,他也不必再去认为心软善良是种懦弱。
因此,若是两方面的他皆无法割舍,何不就似计然所说的,将两者融合在一块,成为另一个全新的自己呢?在没有了家人与他们经予的期待和压力后,日后他势必得开始全心全意对自己的未来负责,那么一来,至少他在工作之时,他就不会再那么地不情不愿。
将桌上几本已写好的小册子,分别拿给他俩后,自认已浪费够多时间的陆余,一刻也不想再拖。
“这是你们各自的工作,赶紧着手去办。”
“少爷,你真要这么做?”大黑翻了翻,对于里头的内容有些意外。
“是早就该这么做了。”他坦然地承认,而后在他俩亚纳然目光下侧首看向窗外,不意在瞧见了方踏入家门未久,即又出门的计然后,他不多做解释的朝他俩点头示意,随即迈开步子踏出书房。
走在巷弄里,陆余刻意不出声地远远跟在计然的后头,在她一路走至巷子的深处时,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地瞧着她脚下似乎永远都那么轻快的步伐,就在她路过十号房,恰好遇着刚探完药回家的兰言后,他缓下了脚步的步子,并闪身至墙后远观。
站在自家门口的蔺言,一如以往地,面上仍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就在计然朝她甜甜一笑并且问安之后蔺言停下了手边欲推门而入的动作,转过身子,老实不客气地打量了计然一会儿,而后,她朝计然招招手……
来,来来来。
瞧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的计然指着自己的鼻尖无声地问着。
蔺言朝她点点头,再次对她招手,并以口形向她示意:过来过来。
没想太多的计然乖顺地走至她的跟前,好奇地抬起小脸看着她。叫她来的蔺言看了看四下左右,再三确定巷中无他人后,这才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计然的头顶。
一头雾水的计然,在蔺言拍完了一脸满足地回房里去后,摇头晃脑的绕过巷子,直想不通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就在她走着走着,拐过另一个巷口,遇到了丹心,她好笑地看丹心也是爱怜地拍拍她的面颊,再塞了些厨房刚制好的甜饼给她,并且呆宁她一定要吃,就在这时,远处客栈里再次传来东翁的怒吼声,表情有些认命的丹心,大大叹了口气后,拉高裙摆转向拔足狂奔,准备赶至客栈里为东翁灭灭心火。
啃着方出炉松松软软的甜饼,已对客栈里错纵复杂的巷弄十发熟稔的计然,信步走过柴房,来到了位在厨房后头蔺言另盖的者一药房,在那儿,她正发出上了来替东翁弄碗退火凉茶的鞑靼。
躲站在巷内远和处角落里的陆余,不语地看着站在药房里有说说笑的一大一小,在计然一个没控制好力道,一边弄破了几只药壶,她因此而一脸心慌时,自动自发当起共犯的鞑靼,在她自责之际,忙不迭地拍拍胸脯向她保下没事,还认真地帮她把药壶藏起来合力隐瞒弃尸的样子。
看到这儿后,没再继续看下去的陆余转身离开巷内,走至天字一号房的巷了时,他想了想,而后主动走进去。
窝在书房内晒着暖阳兼看书的步青云,在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且直盯着地上的光与影发起呆,并不打算开口之时,私底下与绍仰有着交情的步青云,再三地看了看他面上放松的神情,而后不隐瞒地问。
“方才我听绍仰说,你总算是想通了?”
“我终究,还是无法似侯爷那般为利已而损众人。”他不得不承认,过去他所有的努力,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
若是恶行恶性有等级的话,那么,他得承认,他无法似步青云般那么放得开,那么全心全意地只为一已之私,什么都不去在乎,也什么都不去顾忌,因可说是拥有了一切也放弃了太多的步青云,从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失云的。
可他与步青云不同,即使他再怎么崇拜步青云所拥有的那等不挠意志,与无人可比的聪颖。或许就是因为太过贴近于步青云,太了解步青云的苦处在哪儿,因此他两眼所看出云的世界,总是比他人来得更现实也更世故,甚至,总是隐隐透着寒冷。
就在认识了计然之后,看着她无论环境如何,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力气,照样顽固的抵抗着生活所带来的所有不快乐,在动容之余,他也很想为自己做些什么。
即使他明知,现实生活往往强迫地将人们提早磨难成为一个大人,他还是想象计然一样,胸臆里保有着一点点的童稚之心,与一点点的容易感动,他想似计然一般,可以轻易地就得到了他久违多年的满足。
步青云一脸不以为然,“大善大恶,又有何不好?我瞧你这两面人,这些年来一直扮得挺不错的。”他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吧?
“归功于侯爷的教诲。”他并不反驳,反而还刻意谢恩似地弯身行礼。
“是陆夫人教夫有方吧?”啧,这小子被他给带坏了,竟也玩起这把戏。
陆余款款轻笑,“因她,我明白了中庸之道。”
“早该有个人来让你开窍了。”这些年来他的两位兄长,还有他与东翁,对他可说是用尽了千方百计,却怎么也没法敲进他的心坎里,早知陆少夫人的一言胜过他们的千万言,他们早早就该让他去娶妻才是。
“现下为时亦不晚。”为了弥补先前错失的那么多年,接下来的日子他可有得忙了。
步青云摆摆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我能为你办到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这般听着朝中人人畏惧、私底下性格也不怎么讨人喜爱的步青云,话语里隐隐带着宠溺,陆余不禁要想,或许在某方面,步青云将自身年少时的挫折与不如意,投射至了他的身上,因此才会在感同身受之余,处处帮衬着他,一如自家兄弟。
“谢侯爷。”
“小余。”
正欲走出书房的他回过身来,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步青云。
“你一直都不是多余的。”步青云朗声将所有人不曾说出口、而他一直最想听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陆余感激地颔首,“我知道。”
第8章
天候日渐热了,天字一号房里,每逢夏日必定在湖中亭亭盛绽的莲荷,清丽优雅的姿影,点缀着映亮了上头一片无垠蓝天的湖面,扶风的翠柳们,亦不时轻拂过湖面与涟漪相逢。自春末一路快忙至仲夏的陆余,除了白日频频在外头到处走动外,回到栈里,他也三不五时就往步青云那儿跑,只负责帮他整理钱庄帐务的计然,根本不知他是在忙些什么,也不知他近来为何常累得就睡在书房的桌案上。
就在今日她准备与绍仰一块至钱庄开门时,陆余在出门前谰下了她,难得地邀她一道去收息。一路上,总觉得他似瞒了什么的她,格外留心着那一抹他总是不时显露在面上,可又刻意不想让她见着的笑意。
来到城南之处下了马车后,陪着他在商家林立的大街上,三步收一具锅碗、五步收只鸡,再不然就收收莫名其妙的东西,接连地收了十来户后,计然忍不住拉着他的衣袖停下脚步。
她指着整条大街,“慢着,难不成这条街上都是……”
“到处都有我要登门收息的对象。”
“他们怎租得起这附近做生意?”那些他只收息的对象,向来就是清贫的人,他们怎有法子出现在吞月城这等繁华的地段?
“我租给他们的。”陆余接过店家交给他的一罐充当利息的春茶,再将收来的利息交给一路都跟在后头的大黑。“在我先祖传给我的家产里,吞月城有几条街是属于我的,因此我就拿来善用其地了。”
她愈想愈怀疑,“向你承租的人……不用还吗?”
他指指后头,“不都一直在还?”
她回头看向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可再多拿东西的大黑,在他身上,有着自各铺子里收到的南北货、各式蔬果、宝蜡烛香,身后还背了两袋米,更别提他们停在这条街外的马车上,还有着更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堆满了一整车。
“大黑,要不要我帮你?”眼看大黑都走得歪歪倒倒,两眼因手上堆得高高的东西而快看不见前路,计然边问边挽起衣袖。
“他的力气虽不及你大,但他拿得动的。”陆余识相地推着她继续往前走,“你就别再伤害他的男性自尊了。”好歹大黑也是师出名门,偶尔也要顾一下他的面子。
听了陆余的话后,大黑使劲地扛起一身的重物,像要证时般地大步大步走着,把东西拿去车上。
而科则是拉着她,去向那些等着他来拿息的人收完最后几样后,这才领着她回到马车,与一堆收来的利息同挤坐在车里。在马车来到城墙边时,陆余领着她下了车,一块来到城墙上迎风远望,在则是继续驾着车出了城,将车上的东西载去城外数里外,一处仍在整地,等待兴建的建地附近。
“大黑载着那些东西是去给谁?”往常不都是拿回客栈吗?怎么这回大黑却将东西载去那处建地外头零零落落有小村里,发完一村又换一村。
“给等着期待建地早日完工的人们。”虽然步青去一直说,那些来自各行各业的男女老幼,对于土木之事全然不通,只会穷搅和绝对成不了什么事,可步青云念归念,还是在他的要求下,派人为那些满心期待的人搭建了临时的居住小村。
她秀眉微挑,“那些人是谁?”
“咱们未来的房客。”他一手指向远处的建地淡淡的向她介绍,他自娶了她之后所得到的最在收获,“日后,那儿会有一卒什么都有什么都卖的小镇,就紧临着吞月城。”
“我有点不太明白……”有地有息又有人,他该不会是……
他继续向她说明,“在那里,将会有许多民屋与各式铺子,而那块地,是以你的名义的。”
“以我的名义?”原本被他划得有些胡涂的计然,在听到这儿后,不禁豁然开朗。
陆余以指轻点着她的眉心,“日后那些等着向我租房子和铺子,而那块地,是以你的名义的。”
“以我的名义?”原本被他弄得有些胡涂的计然,在听到这儿后,不禁豁然开朗。
陆余以指轻点着她的眉心,“日后那些等着向我租房子和铺子的人会是谁,你知道吗?”她讶然地瞧着他面上从容的笑电……怪不得前阵子他会要她与绍仰窝在钱庄里,代他找出他继承家业后,他从来不曾成功收回债款的人有哪些,还有总是付他些奇奇怪怪利息的人又有哪些……
与其一直装作那些债主没欠债这回事,或是只收取些利息充数,最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任由困境打败,何不就有效的利用他们每个人不同的长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自己人生重新来过?可为了要将那些人安置妥当,与完成这个理想,他前前后后得花下多少的金钱与心血才成?
吹掠过城上的熏人南风,将城外绿意沁人的草木,吹得飒飒作响,她忍不住一手抚上他被风吹乱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