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颈处又再次一阵酸痛,陆余揉了揉膀子,举步走进府内花园,底下的人马来到他的跟前,低声向他细禀,方才他们已对童凤人说明来意,但童凤人一如昨日仍顽强的不肯低头,之后众人将童府护院全都驱赶出门,没了靠山壮胆之后,童凤人的老脸不但随即拉了下来,还苦苦匍匐在地,直要他们高抬贵手,可即使是这样,童凤人还是一毛不拔,反倒将罪状全都怪在他手底下的门人身上,要他们去拆了那些人的铺子,别来找他。听完了来龙去脉后,陆余两手环着胸,来来回回地在童凤人的身旁踱着步子。
“拆了你底下人只得一千两,拆了你则得数万两,你倒是说说,你要我陆余怎么打这副算盘?”
想赖帐不还踢他陆家的招牌?这家伙怎都不去打听一下,他陆家钱庄的名号是打哪来的?
本还跪在地上直磕着头的童凤人,一听完他的话,随即往前用力一扑,奋力紧紧抱住祟余的大腿。
“陆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陆余想也不想地一脚踢开他,还看似嫌赃地伸手拍了拍他曾碰过的地方。
“陆少……”
也不管童凤人面上是否铺满了准备已久的老泪,陆余信步绕至他的身后,以万般温柔的嗓音直在他的耳边说。
“没钱洞天福地债,你可抵屋押地,要不就卖佣卖仆,再不济,你亦可卖儿卖女,那,这不就有钱两滚滚而来了吗?”
童凤人颤魏魏地回过头,直瞪向他冰冷漠然的目光,没想到这等没天良之言会出自他的口中。
“你……你还是不是人?”虽说他陆家之钱赖不得这回事,他是早有耳闻,但好歹陆家也算得上是皇商,他为讨债还钱居然如此不择手段?“
陆余笑意可掬地提醒他,“过去几年来,在你花钱花得满心痛快时,怎就不见你说这话?在你吃喝嫖赌样样日益精进之时,你又可曾想过,你身后还有的一笔死赖活欠、怎么也不肯还的胡涂烂帐,前前后后到底饿死了多少遭你欠债人?”
拉下脸面不管用、哀声讨饶也没法济事,童凤人在涨红了面颊之后,忍不住挺直腰杆,再也不用上前两者,反倒拿出了对付其它钱庄的本色,摆出一脸恶态之余,还要充当骨头硬的男子汉。
他一掌用力地拍向胸坎,“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不起你剥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任凭你处置就是!但就晃许你把帐算在我任何一名亲人的头顶上!”了不起就是把命豁出去,他就不信陆余又能拿他如何?
“可……”陆余状似困扰地一手抚着下颔,“若我说,你身后的那一家子,也没一个比你高尚到哪儿去呢?”真要能那么简单就摆平这事的话,他家二哥就不会找他出马了。
“驸马不会放过陆家的。”深怕他真的会把这笔帐另算至他处,童凤人忙不迭地抬出伺候多年的自家最上头的主子。
他耸耸肩?
“那么,改明儿个就让陛下为公主另择新驸马吧,好歹驸马也捞了几个年头,驸马那一族也算是够本了。”
听他大哥说,这几年公主对于驸马拿着名号到处欠钱之事早就心生不清茶了,他就当是做件善事吧。
“就凭你也想动驸马一根寒毛?”虽说驸马没法在朝中一手遮天,但遍交百官的驸马也不是什么省没的灯,区区一介商贾也想拉下驸马?
“你的这笔陈年烂帐,是步青云指名要我来收的。要论靠山,全朝没人能比我陆余还来得硬,区区一句驸马,试问千里侯何惧之有?”若不是,看在步青云的面子上,他以为谁会想来办这烂差?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打探过步青云与他陆家关系深厚主因?
步青云所收受的贿金与黑钱,还得靠他陆家来弄得干干净净呢。
“千、千里侯?”在听见全朝百官最是忌讳的名号后,童凤人霎时瞪大了眼瞳。
陆余不以为然地横他一眼,“就算今儿个千里侯懒得出手好了,若我真想讨回驸马全族还有底下门人所有积欠我陆家的欠款,到时我若要驸马他朝东边跪,只怕他也没那个胆敢往西边爬。”
即使近在面前的笑脸,温文和煦得根本不像是其它钱庄打手们面上所常带着的恶相,他甚至连一句秽言或是人身恫喝也没有出口,但此时此刻看在童凤人的眼底,却觉得一股打心底生出的冷意,正无处不在地四散,令他遍身不禁颤了颤。
“你……”
失了兴致再耗下去的陆余将面上很笑意一收,一手揪扯住童凤人的发,再一把狠狠地将他给拖至面前,满面阴笑的他,以不容拒绝的森冷语气摇下最后警告。
“一万两现银,就三日内。”猛然遭人甩落颓坐至地的童凤人,张口不能成言,脑际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多想,眼底、心底存的,只剩下方才陆余那连掩藏都嫌懒的杀意。
“来人,把宅里值钱的全都搬了,顺道把他身上的衣裳也给我剥下来!”全然不理会他的陆余,朝旁弹了弹指。
将一切都静静看入眼,倚在大门边等候的大黑,在陆余忙着清点起童府值钱的家财之时,忍不住摇了摇头,再备感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跟在陆余身边这么多年来,也看惯了陆余平日与工作之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心态,按理,他是该习以为常的,可他至今还是没法将眼前的陆余,与平日那个待人有礼又温柔的陆余给兜在一块,因这两者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陆余老在口头上说,工作就得尽心尽力,做啥就得像啥,但,陆余也未免投入得太过、扮得太真了,害得他每回见着陆余在工作时,面上那一副非得要人家破人亡、或是赶尽镜框绝时的狠劲,他就不由得打心底怀疑起,其实他们陆家最残最狠的,压根就不是台面上为做不择手段的大少与二少,而是这个表面上人畜无害,且人见人夸还人人都爱的小少爷才是……
马车平稳上路后,大黑在绕过市集时,打开身后的车窗,将一旁护车的师弟传来口信带给坐在后头的陆余。
“少爷,那老头还真想卖人至黑市湊钱抵债。”完了,照这情况来看,那个姓童的,这下是铁了心想给他们找麻烦。
“就照老规矩交给东翁去办。”忙着清点账册的陆余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大黑的叹息更深了,“是……”又要花大钱托东翁帮他们买人,还要替那些人安家、安排好后路……
这些年来,他们钱庄究竟是在计债还是在代人背债?
车轮下,颠簸的路面有些不利于车辆行走,坐在车里被路面震得没法安心看账册的陆余,在大黑忽地停下马车时,抬首向外看去,只见前头的民道似是在修,改道行走的大黑,才来到了下个路口,又因巷道里大量往来的人潮而不得不再次停车。
“对了,少爷,这儿是……”没料到会正巧转到这儿来的大黑,盯着路旁的建筑,出声向身后的陆余提醒。
陆余侧首朝窗外看去,矗立在他眼前的,是栋楼高三层的红门蓬楼,满楼的红袖招们,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倚栏逢客便娇娇轻笑,一张马科斯多彩的帕子迎风招摇,可门前拉客的佣仆们一见到陆家特有的黑色马车后,随即大惊失色地赶客并关上大门,没过一会儿,楼上窗扇也飞快地一一关起。
“这就是咱们下回收账的地点?”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的陆余,慢条斯理地合起手中的账本。
“我大哥、二哥是怎么交代的?”
大黑无奈地据实转告,“二少说,就算是吃了人,也不许吐骨头。”坐在后头的陆余,听了,仅是闷声应了应,似乎也不怎么期待他二哥会手下留情。
大黑回首瞧了他一眼!在他面上又找着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后,再也忍不住地直挠着发。
“少爷,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问你。”
“问什么?”
“你究竟是想当好人,还是扮坏人?”这些年来,任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陆余都在明里扮个人尽皆知的在大恶人,偏在暗地里又去扮个地下善人?都不觉得矛盾吗?
陆余先是愣了愣,而后随即别过眼。
“好问题。”远方天际的云彩飘过他的眼帘,这答案,我也想知道。
他已经忘了,究竟是在何时起,他渐渐淡忘了那些曾经在他心上萌芽过的梦想,因庸碌的现实生活,总是将梦想化为一朵摇摇欲坠的花朵,再让它随着日子瓣瓣凋落,再随着时光的尘埃埋没在尘泥一昙。
不知为何,现下的他,忽然很想抛下手边所有的翁务,奔回家中,在四号春光甚好的院子中,再次看一看计然对他微笑时的模样,因他总觉得,在那张灿烂的笑颜里,坦坦剔透的都是打心底的欢喜,人间里的忧伤与寒冷,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愿……真能那样就好了。
在管家丹心的指点下,自返客栈就急着寻人的陆余,在四号房里找不着计然的人影后,一路寻人寻至柴房,并意外的发现,他以为从没好好吃过几碗饭、老像是被饿过头的计然,此刻正熟练地拿着一柄她自家中带来的柴刀,动作老练地一刀刀劈着柴火,不但力道足、技巧好,就连劈出来的每根柴火大小都差不多。
“你在做什么?”
“你回来了?”犹在忙着的计然没回过头,“我在帮丹心一点小忙。”
打从丹心路经天空四号房,又再见着里头新床的惨况,因而尖叫逃走后,深知丹心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废柴的她,就主动的跑来柴房帮忙毁尸灭迹,省得怕东翁得知这事后会讨骂的丹心,每每在见着她时都会愁容不展,白白浪费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庞。
很不习惯她这么背对着他,陆余在她忙完手边的事后,即拉着她到柴房里置放的长椅上坐下,两眼一触及她面上总是等待着他回家的熟悉笑意时,那些一直徘徊在他心头不散的乌黑云朵,立即就像是被悠悠的风儿吹散在天际远处。
“怎么了?”放下两袖后,计然不明所以地瞧着他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看你没生得几两肉,哪来的这一副好力气?”不想告诉他今早发生了何事的他,只是好奇地拉开她的衣袖,直在她细瘦的手臂上东摸摸西瞧瞧。
“为了挣钱补贴家计。”她边说边坐近他的身畔与他肩并着肩,很是喜欢与他这等的亲昵氛围。
“怎么说?”
万般不想提及那个属于自家家中的秘密,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很想证明新床之所以老是会被毁,错误确实是不在她的身上,迫不得已之下,计然也只好吐出她家亲藏了二十来年的秘密。
“你……可知当今武林盟主是谁?”
“斩盟主。”算一算,那夹老是不在家的邻居也连任好些年了。
“那前一任的武林盟主呢?”拐弯抹角的她,诱导式地再问。
“是谁?”有这种人吗?他还以为武功高强到连蔺言也打不过的斩某人,是打从一生下来就直接荣任盟主了呢。
她不情不愿地承认,“我娘。”听说,在她娘亲弃任之后,武林盟主之职,还空悬了近十年。
“怎这事从没听人说过?”陆余登时瞪大了眼,忙不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因我娘从不肯说。”她叹息深似海地一手掩着脸,“我之所以会时而力大无穷,时而与常人无异,这全都要拜我娘胎所赐。”
小时候她就习到了一个人生道理,那就是大人都是会骗小人的……不,是孩子啦!或者她该说,每个人的身后,总会有一段年幼无知的好骗过去产。
“怎么说?”
计然顿愣了一会儿,“你有兴趣听?”她还以为,除了她家生女的血统外,肩负着生女使命的他,其实对她这方面以外的事,并不……
“关于我的一切我都有兴趣。”陆余好整以暇地调整好坐姿,再伸长了手环住她的肩,两眼笔直地看向她。
扑面而来的热意,在他愈看愈专注之时,像蓬暖火似地蒸腾上她的脑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住他的手臂,习惯性地拉来他的衣袖藏住她泛红的脸。
“为了分担家计,我大约是从十岁起,就开始到山上砍柴并到市集里卖柴,那时我娘拿了颗说是师门秘传神力大丹给我,说是在吃了后,我砍起柴来就会事半功倍。”
至今她仍是不懂,那颗听说能增力十倍的神丹,她家娘亲日日嗑上一颗,连嗑了十来年,也不见有啥神力,就连几个姊姊也都不见其效,偏偏她才吃了一颗,就吃出乱子来了。
“……的确是如此。”回想起她是如何一再毁掉新房里木制的物品,陆余边拉来她的手看着边说得很感慨。
计然低首看着他的两手,修长美丽。指尖圆润,她不禁抬起他的左掌正色地再瞧个仔细。
“你会看相?”
“嗯,学过点皮毛。”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他滑嫩、从不曾做过粗活的掌心,“这是富贵命喔。”
她的嗓音,此时此刻在他耳里听来,就像是在对他撒娇一般,可在经历过一早的事后,他却不得不告诉她现实的一面。
“有钱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与他今日所见的相比,他倒情愿他是生在不会饿死就好的普通人家里。
计然语带犹豫地问:“你今儿个是上哪去……工作了吗?”听东翁说,他只要一离开办公的钱庄,就又是奉命去讨些陆家大少、二少怎么也收不回来的烂帐了。
“是去讨债。”得知这事她早已知情后,这一回,陆余直接道也她所说不出口的。
“今日我去之处,是个富人之家。”
“富人为何要借?”她还以为只有三餐不济的穷人,或是有所需要之人才会去借钱。
“因他们拉不下脸穷。”
“当个穷人,需要勇气?”靠在他身边的计然,边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庞,边多心地听着他那似乎过于淡然的话语。
“对许多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是很需要。”陆余揉揉她的发,“他们不像你,富也富过了,穷也穷过了,可却觉得这两者间根本没什么差别也不会怀念,我只能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过苦日子的。”
繁华如梦,或许眨眼即过,但仍旧是有着前仆后继的人们想要挽住这个梦的。
继承家业以来,他看过太多太多,在见识过金钱所带来的诱惑后,就再也不能抽身回到平凡红尘里的人们,在上了岸瞧见花花大千世界后,鱼儿们又怎么会迷途知返重回没有烟花片片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