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不顺,早知如此今日要出门前,他应该先翻翻黄历。一早y了开客栈到钱庄办公,足足花了一早,这才总算打理完前阵子童凤人一家子的琐事,饿得并没有昏眼花的陆余,本是想回客栈吃顿午饭的,可就在他这么想时,他家大哥、二哥派来的人马,即连拖带绑地,将怎么也不肯回老家面对众人的他,直接给塞进马车强硬地请回老家去。
打从回到老家后,陆余深锁的眉心即一直没有机会舒展过,因那一屋子的男人实在是烦人得没完没了,一整个下午个个都绕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句的问:什么时候才会有孩子?铁定会生个女娃是不?将来要替她取什么名字?就连洞房都还没有过,哪来的孩子?他们会不会操之过急了些?眼看一票大男人该问的都问了,该答的他也都答了,以为这样就能脱身而退的他,没料到的是,那些男人的夫人们,接下来也全都拿着长辈的名号,围在他的身边吱吱喳喳,直要他记清楚那些她们不知是打哪弄来的求女良方……
好不容易才自老家脱身,累得半死的他,才一脚踏进客栈内即被东翁给拖去,待他解决完客栈的人事问题时,天色已将近黄昏,只想回房瞧瞧他家妻子可爱笑脸的他,把今儿个收来的那些仆佣的卖身契全都扔给东翁,并与东翁讨论完那一大家子人今后的归处,末了他又差了大黑出门,派人去看着那个找他麻烦的童凤人,免得那家伙会像他人一般,也给他来个寻短自尽让他烦上加烦。
埋伏在天字四号房大门处的丹心,在陆余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房时,忙自角落处窜出阻挡住他的去路。
“陆少。”
他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就连你也找我有事?”不会吧,怎今儿个人人都与他过不去?
“这事我闷在心里好阵子了。”
“说吧。”她颇感受伤地问:“小然她……不喜欢我为她设计的菜色是不?”
“怎么会呢?”依他看,那个向来只要有塞塞东西下肚就当作吃完一顿的小然,就算是只啃草皮树根,她也照样会对丹心说好吃。
“可她怎都不吃?”丹心愁眉苦脸的向陆余报告,“这些天来我发现,小然她简直就像喝露水就可以过活的,她都已瘦成这般了,再不多吃点怎行呢?”最要命的是,那个状况q上的东翁,还一个劲地为四号房加菜,害得她不知该拿那些菜怎么办。
陆余烦躁地抚着额,“我知道,我也劝过刀子了,可她是真的吃不多。”
“我想可能是她的身子这些年来已经被饿坏了,所以才会吃不多,只是再这样下去,我担心她若再不健壮点,日后恐怕没法为你陆家生个要交差的女娃。”
一说到这个,陆余面上不为人所知的惨色,更是添上三分。
“她够健壮了……”壮得夜夜拆床、破地板,改天若是叫她试试胸口碎大石……说不定她也成。
“偌,你去哄哄她吧。”丹心将摆放在门口处,一大只放满各式精心料理菜色的托盘交给他。
他哪一日不哄?又有哪一日曾成功过?
眉心纠结的陆余,在丹心万般恳求的目光直望他时,也只能叹息地接过,准备回房再试一回运气。
只是,就在他才上楼把那只托盘摆放在花厅的饭桌上时,一见到又是满桌食物的计然,当下即相当不给面子地迅速逃出花厅给他看。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不甘不愿的计然给逮回花厅,并押至桌边坐下,在她扭扭捏捏窝在椅子上四处闪躲时,陆余无法理解地看着也面上,像是被押往法场就义的神情。
“不要躲。”被她这等小可怜模样逃掉好几回后,这回他边暗自命令自己不许对她心软,边把想偷偷溜走的她再次拉回来。
跑不掉躲不了,被迫面对一桌饭菜的计然,苦恼地瞪看了它们一会儿,在陆余拿了只盘子,替她夹来一推挑选的菜色并摆放在她面前时,她认命地叹了口大气,在陆余期待的目光下,忍耐地拿起碗筷。
“我吃饱了。”她随意扒了扒饭,敷衍似地打算就这样当作交差时,她随即遭人一掌给按回原位坐下。
“你只扒了两口饭。”陆余不满地瞪着她饭碗里根本没动到多少的白饭,与那一大盘摆在她面前文风未动的菜。
“这样就会饱了。”她边说连把他房间摆至她面前的佳肴统统推往他地、那边。
陆余头疼地按着眉心,实在是想不出,每每吃顿饭她为何就是这副德行,他原先还以为她是像其它姑娘家怕胖,才不想多吃,可问题就出在,刀子已经瘦得连人口贩子也不会想赔一卖她,而且每回面对饭桌时,她面上明显的惧色,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过是顿饭而已,有必怕成这样吗?她当她是在逃骗保不成?还是桌上摆的是洪水猛兽?
到底是要她吃饭菜,还是饭菜会倒过头来啃了她?
“小然,我的衣裳可有穿整齐?”好吧,既是哄不来也不能强迫,那也只有用拐的了,好歹他们夫妻也相处好阵子了,他也多多少少对她的一些小习性有点了解。
计然闻言即转过身子面对他,见他的衣裳有些凌乱,她想也不想地替他整理起衣裳,而就在这时,学到教训的陆余即夹起饭菜,趁她无暇分神,一口一口直往她的嘴里喂,还怕她噎着了顺道喂了她些许鸡汤。
“桌上的碗盘排放得可妥当?”眼看身上的衣裳和他顶上的发,她三两下就打理完毕,陆余再接再厉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方才在桌上遭两人推来推去的碗盘,在她的巧手下了一一归位,陆余忍笑地看着她乖乖遭拐的样子,在喂完一碗饭后,继续喂她喝汤。
侧首看着她专心的眼眸,陆余不禁回想起那日他说要再补一回洞房,东翁与步青云在他面前身她暗示,那些有关于她容貌上的问题。
的确,她是不美,也不像上官如意般,是个聪颖的千金大小姐,身上也无蔺言独断独行的江湖气息,当然更不像那个就算有了两个孩子,也照样可以拿刀打打杀杀的乐君楠。
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好奇、爱笑,有时看起来还惑欲的,她就像外头的每个人一样平凡。只是在他生命里的人们,都没有过什么平凡人,上至权贵、捕头、盟主,下至术士、怪胎一箩筐,独独就是挑不出个平凡又普通的人等,或许对他来说,所谓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不知不觉中喂完一碗鸡汤后,陆余低首看着手中的空碗,满心的成就感,莫名其妙地充满了他的胸臆,令他手痒得还想再喂她一碗,可就在这时,已经整理完桌面上的计然却一手掩着嘴,面上血色急速散支,额际还冒出几颗冷汗。
“怎么了?”
“我想吐。”她努力忍下这阵不适,并模糊的想起,腹底阵阵熟悉的翻腾感,她已好些年没再体验过了。
“你病了吗?”陆余当下面色急急一换,急忙地放下碗筷,改捧起她的面颊端详着她的气息。
“是又吃太撑……”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吐的计然,怕若是来不及就会吐在他面上,可他偏又拉着她不放。
“慢着,你好不容易才吃完”看她的模样,像是快吐出来了,怕会浪费了她才吞下肚里的那些,陆余本还希望她忍忍,可不能等的她,却在这时使劲地将他一推。
陆余的身子当下大大一震,低低地闷哼声,下一刻亦自陆余口中逸出,眼前的情景,就像是有盆水直泼在计然的头上,令她霎时忘了先前她的种种不适。
她动作缓慢地瞧了瞧她那直推在也胸坎上的掌手,而后慢了一会儿才想起,新房里的那张喜床,是如何成了柴房里的一堆废柴。
“我,我……”满心惶急的她,两手抖颤得厉害,她慌慌张张地转头看向四下想讨救兵。
“没事,你镇定点。”强自忍痛的陆余,一手紧按着胸口,安慰地抬起另一掌要她先缓缓。
“可是你……”已是六神无主的计然,紧张的转身就要跑,“我带你去找蔺大夫!”
“慢着,小—”只来得及拉住她一手的陆余,在她一骨碌地往前冲时,冷不防地遭她的手肘往后一撞。
发觉笛后忽然没了所有的动静,计然一头冷汗地侧转过身子,静看着她那再次袭向她胸坎地手臂,以及他面上再也无法从容地模样。
“断……断了吗?”她头皮发麻地问。
面容有些扭曲的陆余,沙哑地低吐。
“或许。”
就算他再怎么不想去看蔺言的脸色,恐怕也不成了。
兰言说,陆余没什么大碍,仅是裂了根胸骨而已。但蔺言中中的“而已”,却是教陆余稍微喘个气会痛,动作大了点也会疼,无法久站久坐,当然更无法出门工作,因此兰言下令,这阵子他最好乖乖躺着别四处乱跑乱动了,同时蔺言也要丹心转个话给计然,告诫她这阵子,最好别太靠近陆余的身边,以免那个身子骨一点也不勇健的陆余又有什么人为的不测。
可即使在养伤,平常围绕在陆余身边的工作,依旧没能放过他不给他半点能够清心耳静的养伤空暇,尤其是大黑,这些日来一直拿钱庄里的大小事来房里烦陆余,而今儿个,大黑更是拿了那这妓院欠债未收之事,令面上已微有愠色,看来就是一副不情愿模样的陆余,更是眉心深锁,烦不胜烦。
这些看在计然的眼里,更是令害得陆余如此的她,再深深自责上好几分。
站在柴房里使劲劈着柴火的计然,一回想起方才她在离开房里前,在站在陆余的床畔唠叨个没完没了,而人在心不在的陆余,那时凝望着窗外的目光,看起来好好象很凝重旷远,又像云朵般,在天际飘荡得没有个定根似的,就在那时,她想起了昨日丹心在来到柴房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听丹心说,陆余的钱庄,所借钱的对象,一如钱庄招牌上所写的,的确是有借无类,也因此,陆余除了代他家兄长们收讨那些大户人家的庞大欠债之外,也会对市井小民或是贫穷之人讨取借金与利息。
只是这些年来,除了他兄长指定的对象之外,寻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陆余从来没有成功的讨回来过,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数。
举例来说,客栈里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来自陆余所讨回的利息,东翁不花半文钱即可拿白用,而打点整座客栈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陆余找来给东翁的,只要东翁愿赏那些人一口饭吃,给他们一份工作,或是一个栖身之所,那么,不管要提供这间客栈多少年他所收取来的利息,他也绝不跟东翁拿取半文钱。
他总是说,普天之下能够计价的东西,并不是只有银两。
也因此,在他眼里,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气也是利息、一担自井边挑来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采下来赠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么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从他人身上得到了什么。
那日在花园里陆余面无表情的模样,映在计然脑海里,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没能将它甩开,并照着陆余的意思,装作她并没有发觉太多、也没有困扰着她,相反地,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滴水穿石般钻心的疼,隐隐的敲在心板上,可却又摸不着抚不到,令她怎么也没法安慰那无法碰触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点准头,竖在地上的柴火没被痛快地遭她劈成两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块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颊,受疼的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手边的动作,指尖朝颊上一摸,些许沁出来的血丝静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阳光下,是多么格格不入的艳红美丽。
她不禁忆起当年她头一回握着柴刀时的情景。
当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请教书先生来到家中为她授业,也再不能穿着柔软的丝履,无忧无虑地在花园里奔跑时,她在想些什么?
她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一点点的不甘,或是不情愿?她有像陆余一般说不出口,明明有着满腹想哭的感觉,却只能哽在心上,没法流出泪来的心事吗?
她都没有。
对她来说,命运来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决定,当她主动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时,看着爹娘面上如释重负的神情,对于她的命运,她更是没有摇头反对,她只是转过身子,一头栽进新的命运里去面对。
反正,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只是选择与不选择而已。
去过四号房照顾完了陆余后,即照着陆余的意思绕来柴房,看看这个打从那天起就一直满腹内疚,全心全意遵照着兰言的交代,彻底躲着陆余,偏又让陆余为此担心不已的正主儿。看着快堆满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头痛地抚着额。
“小然,你要再这么劈下去,这个月客栈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她再这般发泄一身的力气下去,东翁的客栈是要不卖水不洒改卖柴火吗?
计然侧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怀疑起,为什么整座客栈的人都看得出陆余藏着不说出口的心事在哪儿,可他们却从没一个人去对陆余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强自己了?
他们是认为,陆余的心结就该由他自个儿来解,或是陆余不会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们才这么袖手旁观?
若是陆余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流泪,也压根就不懂得该何向旁人开口,那该怎么办?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条绣帕,跳过一地零落散乱的柴火,才打算为她擦擦额上的汗时,不经意回头一看,赫见身后远处还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时,丹心无力地加注。
“就连下个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这么满,万事通的东翁没道理不会发觉,唉,她还是去找鞑靼来挑些柴偷偷拿出去卖好了。
任由爱照顾她的丹心擦着她额上的汗时,计然看着她那张像是西域人的脸庞,不免回想起她轮廓有些相似的娘亲,而娘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强忍;不能强忍的话……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气,“就这么一直闷着,这实在不像我的作风。”算了,她的忍功向来就不济,也从不是那块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