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说走就走时忙拉住她的脚步,“慢着,你若要出门,还是先同陆少说一声吧?”
“不必了,不过为免你们会担心,我会把大黑带上的。”计然微笑地婉拒,打算现下就杀回房去拖走那个害得陆余连养个伤也不得安宁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后头,在她跑起来时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犹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办完事我就马上回家!”她转身用力朝丹心挥挥手,一溜烟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见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陆余休息的书房,怀里捧着一大迭欠债与账本的大黑,被迫领着她绕过大半个吞月城,来到她指定的地点时,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人们熙来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着我上哪去?”奇怪,这附近的景色怎那么眼熟?
费了好一番力气,穿过人群来到对街后,计然直走至某幢楼前站定,跟在她身后的大黑,这才赫然想起他们究竟身处何处。
“少……少夫人?”
计然抬首看着大门上头的门匾好一会儿,而后头也不回地在大步跨进去。
打从嫁过让以来,不似客栈里其它在东翁眼中无恶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众房客,从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过他麻烦的计然,首次没说出门上哪去、首次天黑还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还失踪不见人影,令已经三十好几的东翁,觉得自个儿只在半日之内,白发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几根。
大老远从南方远嫁而来,对于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让东翁派出客栈一半的人手出门去找,也找不到半点消息,也让得知消息的陆余在急疯了之余,面上的神情也开始一变再变,吓得东翁赶紧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从不兽在家中翻脸不认人的陆余,真会在今夜首开先例……差点翻遍半座城的鞑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时,畏畏怯怯地踏进自家家门准备再次挨轰。
果不期然,在他一把话说完,东翁又是一记响雷劈在他的头顶上。
“找不着?”东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还不赶快去找!就算是把这整座城给翻过来也得快点把她带回来!”他们是真的那么想看陆余翻脸不成?
“是……”满面无辜的鞑靼,委屈地撑着疲惫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门去找时,一大一小,两道走近客栈的身影,当下即让他一扫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当客栈的灯火映亮了那张让东翁从不曾那么思念过的脸庞时,他忙不迭地冲出柜台迎接救星回家。
“东翁,您怎么还没睡?”连走边打呵欠的计然,在他顶着张像见到救星的脸庞,一骨碌地将她拉进去后,霎时瞌睡虫被赶走了大半。
“小然,今儿个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计然不解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们出门前有同丹心说过不是吗?”
“只这样?”两手空空、又不见她带了什么回来,这是在逛啥?
“是啊。”她开开心心地咧笑。
东翁一脸担心,“没被人拐了?”该不会有人见她老实可爱,在暗地里骗了她什么吧?
“没。”
“有没有人欺负你?”
“也没有啊。”她笑得一脸像是轻舟已过险阻般的万重山,仿佛天下又再次恢复了太平的模样。
“那……”什么口风也套不出的东翁,也只好讷讷地改口,“小余在房里行装你,他派人找你找了一整天了,你就快点回房安安他的心吧。”
“好。”俨然一副好孩子模样的她,朝东翁大大地点了个头,踩着轻快的脚步如众人所愿地回房去。
所有人目送着她的背影进去本馆里,这才安下心时,却赫见今日跟她一道出门的大黑,他好原本就黑的脸,今晚更黑得都有点蜡烛了。
“你说说,她今儿个是怎么回事?”百思不解的东翁,朝目睹一切内情的大黑勾了勾指。
面色显得有些惨淡外加黯然的大黑,行旬瞥了瞥本馆的方向,犹豫再三后,总觉得不妥似地皱紧了眉心。
“真要说?”他实在是不怎么想再去回忆今儿个的噩梦一回。
“她上哪去了?”苦苦找了一天的众人,纷纷靠拢在他的左右,并对他摆出同要想要求解的脸色。
想想这事也没法替她保密个几日,大黑有些哀怨地开口。
“……妓院。”
“她上那做啥?”大惊失色的众人,全都震愕地张大了嘴。大黑沉重地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忏悔着,他今儿个干啥那么多嘴地在她面前,那些他曾与陆余商议过他们绝不带回家的公事。
“逼娼为良。”
第4章
“什么?”陆余目光呆滞地瞧着站在门口同他报告详情的大黑,从没想过,在历经了一日令他急如锅上蚂蚁的寻妻戏码后,他所听到的答案竟会是那样。
打从他受了伤起,他就直在心底担心,那个心软又自责,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庑在,在这么瞧了他躺在病榻上几日后,她会不会因此受不住内疚煎熬,或是不愿再听大黑老在他房里对他提及那些因他的伤况不得不搁下的工作,因而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他都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开导她一番,叫她别往心里去,她却已早他一步做出行动。
一声不响在就出门去,还至半夜不归,只差没急白了发的他,在不指望东翁之余,坐不住地想直接上一号房,请步青云派兵替他把整座城一寸寸都翻开来,或是去二号房请左刚派出所有的捕头,替他去探探他在商场上所有曾与他结下梁子的仇家们的口风。
就在这时,她去完整无缺的走进他房里,乖得像只猫般地任他数落再数落,并严格规定她日后不准没告诉他一声就乱跑,接着,心情甚好的她,便边打呵欠边进内室梳洗。
她根本没说她究竟是出门做了什么。
也因此,才让他在大黑偷偷来此向他打小报告后,迟迟都没法回过神来。
大黑说……陆家三少夫人,今儿个带着欠条借据和一大迭多年来的账册,没多带上其它帮忙的人手,单枪匹马地找上了他下一件工作的地点,而就在她进去后,妓院里的寻芳客们,即逃的逃、嚷的嚷,动作迅速地仓皇离开妓院,接着,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妓院里再响起了第二波哭叫呐喊之声……
守在妓院外头候着她的大黑,在随着陆余讨债那么多年来,他自认什么状况场面他没见识过?可在他探头进去一瞧究竟后,他即习到了另一个道理,那就是……
不看不知道,看了,还不如早知道就不要去知道。
一张张已哭花的艳容,紧紧包围住站在妓院大厅里不为所动的计然,哪怕一堆姑娘哭闹着说她不愿放弃堕落、她们是天生就爱金银富贵,从没人押着她们做这行、她们不愿嫁人从良、千百个不愿意金盆洗手辛苦过活……
可计然全都当耳边风,一个字也没进她的耳里,照样独断独行地办着她想办之事。
看着里头那些男男女女向她一界泣讨饶的面孔,大黑不禁生出了满心的感慨,原来安分过活的普通老百姓,不但是不好当,也不是人人愿当的啊,至少,那些人就死活都不想要当。偏偏就是有人压根不管这些,执意要他们放弃轻松优渥的生活,拿着照妖镜将他们打回原形,硬逼他们回到人间当个辛苦的凡人。
“你……拿着欠条,上妓拿人抵债?”难得震惊的陆余,在计然已浴沐完毕准备去寝房就寝时,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
“嗯。”计然瞄了瞄他身后告状的大黑,而后选择老实招认。
陆余伸手关起房门杜绝大黑也窥见她只着睡服的模样,而后踱至她的面前不能理解地问。
“为何不收银子而收人?”就算是他讨债多年好了,但拿人抵债?这等事他都没这么明目张胆的做过。
她耸耸肩,一派若无其事地坐在花桌旁,边喝茶边提振精神。
“以人抵债,有何不对?”他都可以看心情好坏收利息了,有样学样的她,为何就不能按兴致乱收债款?
“日后你是想怎么打发那些收来的人?”把她当个外行人的陆余有些没好气地问:“你要赔本不成?”
以往他在私底下将那些被拿去抵债卖了的人买回来,是因他二哥本就定期提供他一大笔款子,当作他开钱庄的收入,而他却挪出泰半拿来用在这上的,加上东翁在帮忙处理那些人后,也会多少补贴他点,而她呢?
日后她是想拿那些她带f瞳的人怎么办?她要正大光明的转卖他人吗?她明白那些她买来的艳妓,在这行晨是无行也无市吗?就算她赔本贱卖,也不知能否全都卖光,而她又知也是开钱庄讨债的,不是啥人口商贩?要是让他人得知他陆家在台面上做出这等事,陆家的商誉岂不因此蒙受损失?
累得只想早早就寝的计然,勉强赶走满脑的睡意,淡淡地向他保证,要论起做生意,她这打从十岁起就卖柴的乡下小姑娘,手腕可不会比他差哪去。
“不会赔的。”为什么能够简单解决的事,他总是要想得很难很复杂呢?
“怎说?”
她不疾不徐地搬出以往所得到最实用的教训。
“你知道,在我们南方,凡姑娘家出阁,娘家总是要给笔丰厚到让人很刻骨铭心、也让一家子很饿肚皮的嫁妆。”她今日的确是没收回什么债款,但她可是带回了大批的新娘与嫁妆打平收支,或许今后,她还会有做媒的红包可收呢。
陆余一怔,随即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那家妓院他们上哪去筹那笔庞大的嫁妆?”问题是,真要这么简单就能让那些视钱如命的妓院主人拿出那笔款子,他先前又何胦烦恼在威胁利诱和恐吓都不管用后,他得再亮出段来?
计然摊摊手,“卖了那家妓院、卖了藏私的金银珠宝、卖了手头上的一切来变现,或是去收回恩客们多年来积欠的旧款都好,总之,我不问是什么手段,我只重我所想要的收获。”为了让他们有时间去筹钱,她可是很牺牲睡眠地等到了大半夜呢。
“他们……愿拿出来?”这怎么可能?
她甜甜一笑,“愿呀,他们还挺乐意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陆余,在苦思不得一个合理的答案时,不禁转过头看向门外,站在外头偷听的大黑,只是余悸未消地别过头啥都不敢多说。
“为何今日你要这么做?”陆余以指轻抚着她眼下的暗影,知道爱睡的她其实已经困得都快睁不开眼了。
她乖顺地任他的指尖抚过她的眼下,“因为我想告诉你,当个好人或是坏人,的确不是一开始就有得选择的,只是这世上也没那么多的两难,你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了。”
长指倏然自她的面上抽离开来,计然缓缓地睁开眼,看着他退离了她两步,眼底写满了像是在防备,又像是武装起自己的神情。
“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坏胚子?”他干脆说出这些年来大黑一直很疑惑的一点。
“就算是,又何妨?”她早就想过这也应是其中的一个答案。“谁说善类与坏胚子就不能是一体两面?何就不能是善恶皆具?”或许在他骨子里,的确有一半是货真价实的恶人吧,只是,为恶也为善的陆余,除了在扮众人期望中的黑脸外,他其实也很想正大光明的扮一回白脸吧?不然,他也不必去收取那些奇奇怪怪的利息了。
而他的不情愿,除了外人的为难之外,她猜,最是为难他的,就是他这两个都有点极端的性子,老是三不五时地在他的心中拉扯,害得他常常对得起这一面的自己,就注定得让另一个自己失望;当然,这只是她很单纯的猜测,毕竟她不是他。
“仁善与万恶两者之间,也有中庸之道的。”就让两者好好的和平相处,不也是种不错的法子?
不承认也不否认的陆余,眼底蓄满了抵抗,“为何我得习会这点?”
“因你若真能学会此道,到时,对于你已认定的人生,或许你就会甘心一点,也会痛快一些。”她叹了口气,走至他面前握住他的两手,鼓励地对他微笑,“你就正大光明的当个大坏人与大善人吧。”
“正大光明?”他直想拨开她的手,可在这时,看穿他意图的计然却扑进他的怀里不让他闪避。她仰起头来,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反正这一行里,又无成文规定,当个坏人就不能招招摇摇,而明儿个想换个口味另当好人,就非得在暗地里偷偷的来,不是吗?”
深知她性子的人,都很清楚,她这人的性子,其实就是一半孩子与一半的太过世故,一直以来,她用孩子的笑脸和态度来面对人世的变化,她只会修正前往未来的方向,去加入每一种不同的新生活,从不去低首瞧瞧身后黑影的影子。
但他脚边的影子,则看来太过沉重了点,她无法说服自己不要去在乎。
“不要紧的,我会陪在你身边。”她在他不挣扎地任她搂抱之时,柔柔地拍抚着他的背,“不管他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即使我不是正道?”
她还是很乐观,“人人心中有苦,人人心中皆有难,而这,并不是那些只能看门道、只会听些风言风语的外人所能得知的,你何不就放自己一马?”
放自己一马?
“既然你的苦,他人无从得知,那他人也无需置疑些什么。因此你就放宽些,因为他人的耳语、他人的目光,甚至是他人的僧恶,那实在是与你无干,只与那些浅见的人有关。”明媚的灯火,在窗外闪闪烁烁,陆余耐着性子,安静地等待着她话语里为他所带来的飞沙与尘土,一点一点的,终于在他的心头落定。
听着她的话语,感受着她暖和的身躯,他不得不在想,平日的她,究竟是以哪一种目光来看着他的?在他印象中,那个只要把两把个啊额头一块猪肉就能心满意足的女子,为什么能在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后,拨开他人没有看清过的迷雾,再走至他的身边,紧贴着他不欲人知的地方?
过了很久很久,他收回远眺的目光,低下头来,看着窝在他胸前不断点着头,好像就快睡着的她,他想起了每回去讨债时,坐在马车里仰望的那一片蓝天,以及究竟有多久,他再也不再枕着梦想入眠了。
在今晚之前,他并不愿意去承认,其实隐藏在心中不温不火的痛苦,也是有着期限,他只是一味地转过身子,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