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过去,终究是晚了一步。
她往后几步踉跄,踩进滑烂崩毁的泥土。跌落潜龙潭的前一刻,她的视线,始终不离凤歧。
他脸上扭曲的痛楚清楚映入她的眼眸。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瞧见他了。
「凤……歧……」她笑了,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原谅。
「不——」傲梅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泼洒在他身上,好似嘲笑着他无能为力,连一名女子都保不了。
本想随她而去的凤歧,才刚跨出一步,布满傲梅血迹的龙纹剑马上拦住他的去路。
「滚开,我要救傲梅!」他咬着牙,双目通红。「不要逼我跟你动手!」
「为了告慰师父在天之灵,寒傲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打捞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夙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你私援罪犯,重伤同门弟子,又出言诋毁前任掌门,尽管你贵为师叔,我还是得以门规,加以惩处。」
凤歧瞠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愤恨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
是他们,是他们害惨傲梅!凤歧像发了疯似地使尽全力横扫青玉门,纵然十名弟子同时围上也抵挡不了他半招,凌厉的攻势宛如飞凤瀑奔流而下的泉水,强劲且源源不绝。原以空拳与他打成平手的夙剑惊服不已,不得不祭出龙纹剑与之抗衡,穷尽毕生所学。
怒意正炽的凤歧出招不顾力道,夙剑身上渐红,直到他踩中傲梅扯落的那条裹伤的布条,凤歧的攻势突然转缓,甚至完全收势。
「傲梅……对,我要去救傲梅!」凤歧目光由布条转至傲梅坠落的地方,恍然大悟,丢下眼前奋战的对象向前奔去。
醒来不久的夙山尚未了解情势,只见带伤的夙剑与其他弟子便骤下定论,借过一把长剑扑向凤歧。
「万万不可!」夙剑疾声下令,仍是迟了一步。
凤歧蓦地睁大双眼,俯视左下腹贯出的长剑,身躯不稳地晃动了好几回,他甩了甩头,忍住疼痛与晕眩,继续举步向前,直到水潭近在咫尺,才露出一抹迷离的笑。
「傲梅,等我。」
他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双眼,直直往前倒去——
第4章(1)
金风送爽梳竹而过,沙沙轻响美如净乐,竹林下,两名神态雍容的少妇提着果篮,沿着清澈小溪往山上的观音寺走去。
「铜安城里也有庙宇奉祀观音,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花上三天,跋山涉水到这儿来,还放下春松居的生意不干,你身子不好,少操劳了行吗?」
「这里对我意义非凡,当年我跟焚光,就是在山上的观音寺相遇的。」
「就因为这样?你太不够意思了吧,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我问你好几年了,现在才告诉我。」亏她们两个是生死相交的好姊妹,真让人气结。
「我跟焚光差了二十来岁,以前不说,是因为你反对,现在不说,只是单纯忘了。」沁兰看着气嘟嘟的小梓。她的性子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喜怒全写在脸上。
沁兰不禁笑了,拉紧与这季节不符的狐毛披风,继续前行。「又不是多大的事儿,焚光都走了快五年了,他的事情,我自然少说了些。」
「是你有本事容忍他,什么门派规定不得嫁娶,不能迎你过门,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被他糟蹋,想来我就有气!」沁兰是个孤儿,从小渴望有个家庭、有个疼她的丈夫,结果焚光那家伙一个也给不起。
出资替沁兰开了春松居又怎样,人又不在身边陪她,两人收了个义子,还不是只燕子,春去冬来,每次回来待不到三个月就巴望着往外飞。
「气什么,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这样就够啦。」漫步在凉爽竹林下,那些爱呀、恨哪,都随风了。
「说得容易,那你还年年上山……嗳,沁兰,你瞧,河里边的是什么?」实在气不过的她本想再数落两句,谁知一抬手,恰好指到河里一抹漂流的白影。
「不好,是人!」沁兰放下果篮,抓了竹竿想勾起水里的人,无奈两个女子力小体弱,哪里赢得了强劲的水流,幸好有人驾马车经过,帮了她俩一把。
「是个姑娘……天呀,伤得好重。」测了她的鼻息与脉搏,几不可闻,但人还活着。沁兰抹了抹汗。「小梓,我们带的伤药够用吗?」
「小伤还行,可这伤根本没用,她腹部的伤委实太深,整罐金创药倒下去,全让血给冲出来了。」她也急着,不过是为急着沁兰拭乾薄汗。「你自己也小心点,现在风大,你流汗吹不得,风邪易侵啊!」
「没时间管这小事了,小梓,把玄黄丹给我。」她撕下裙摆,迅速却不失小心地包扎着。人命关天,现在是一刻也浪费不得。
「不行!」小梓坚决反对。
玄黄丹是焚光特意留下来的,仅有三颗,非到病重昏迷,不会轻易使用,到现在都二十几年了,沁兰只有在八年前才服了一颗续命,极度珍贵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她服了一颗,还有一颗不是吗?」她拉紧撕下的裙摆,血还是汩汩流着,这姑娘受了如此重的伤还不死,让她遇上了就是所谓的缘分,一颗玄黄丹算得了什么。
小梓不情不愿地拿出丹药,喂给这位重伤的姑娘。沁兰请好心的马车夫送她们三人一程,到山下的客栈好为她治伤。
辛苦地将虚弱的她运上马车,还走不到一段路,玄黄丹的功效就开始作用了,隐约可闻她断断续续的呓吟。
「歧……凤歧……」
「起风?」沁兰以为她冷,将披风解下,盖在她的身上。
「沁兰!你顾顾自个儿好吗?你要是病了,春松居该怎么办?」当然,要是讲得听,那就不是沁兰了,不过小梓还是忍不住数落她几句。
「放心吧,还有你打理呀,这几年我身子不好,你接手做得不错,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春松居不倒就行了。」
「这种话只有你说得出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下子,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担心什么,就看着办呀!」沁兰说得简单,平心静气。
船到桥头自然直,千年不变的真理,何必自寻烦恼呢?
★★★
阴晦潮湿的岩壁洞穴里,弥漫着一股不散的霉味。这里是青玉门囚禁犯下重罪弟子的地方——思齐洞。
那时,重伤的凤歧被随后赶上的夙剑扶住,未能如愿与傲梅聚首。可遭夙山所伤,并未免除他的刑责,他腹部剑伤收口初愈,调养了一半立刻领罚。
刚受完刑罚的他趴在湿气甚重的稻草堆上,背部皮开肉绽,还得忍受万虫啃咬的痛痒。
他嘴角嘲讽一笑。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前人留下来的规矩,举鼎他勉强接受,开棍就真的很要命了,他帮助傲梅,伤了同门弟子,对前任掌门不敬,林林总总的罪名加一加,整整开了他五棍!
他因此变成现在这要死不死的鬼样子,连药都没上,就被扔进这思齐洞里自生自灭。
这也算是殊荣吧,青玉门创派百余载,他可能是第一个终生囚禁的弟子。
「呵……」
就在快要昏迷的一刹那,达达脚步声由远而近,往思齐洞而来,可凤歧全身痛到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别说是抬头看看来人是谁。
蓦地,火辣辣的背上透出一股舒适凉意,鼻间窜进淡淡的药草香,他正想开口问,来人却先打破沉默。
「师叔,你可知罪?」
「我都被你打成这样了,知不知罪都一样啦!我还是老话一句,我相信傲梅。」他说得顺,声音却细如蚊蚋。「先别说这些,你找到傲梅没有?」
「你精神不错,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夙剑为他上了一层膏药后,马上起身准备离开,不想回覆这个他从中剑清醒后,就一直挂在嘴边的问题。
「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凤歧唤住他。虽然犯了门规,恪守伦理的夙剑,多少还是敬他一分。
「弟子尚在搜寻,未有结果。」夙剑未把话说绝,可心里早有定数。
其实凤歧也清楚,傲梅负伤带病,跌入潜龙潭绝不可能生还。
「是吗……」他陷入沉思,直到夙剑默声准备离去时,才又开口。「你到飞凤瀑右侧方的山壁上,那里有棵相思树,树下的岩石旁有条暗道,我把鸿渡师兄的手札放在里面,你替我拿出来。」
夙剑一声长叹,不忍回头。「师叔,你该死心了,寒傲梅不过是博取你的同情罢了。师父的手札我全读过,根本没有寒家人的消息,你又何苦执着?寒傲梅已经死了,她看不见了。」
曾经,他羡慕凤歧的天赋,一套入门心法,他花上三天才领悟一句,凤歧一个下午便能融会贯通,他为了迎头赶上,一天十个时辰反覆练习才有今日的成就,可如今,他视为目标对手的人,却无以往的意气风发,只为了一名女子,值得吗?
「在我还没见到她的尸体以前,她都还活着。」凤歧几番吸气,才压下涌上的痛楚。
既然他中剑都能活下来,傲梅绝对不会有事,绝对不会!她是个再坚强不过的女子,至少……至少对他的误解恨意能成为她活下去的动力吧?拜托,即便是活着回来找他复仇也好!
凤歧咬牙闭眼,手握成拳悄然颤着,不让自己在夙剑面前崩溃。
在误会尚未解开之前,上天不会忍心夺走她的性命,她一定没事,反观他在这段分离的日子能做的事,便是厘清寒家与鸿渡之间的恩怨谜团。
「咳……你有听鸿渡师兄提过,他有义兄义嫂的事情吗?」他咳着,抛出的问题的确引起夙剑好奇,伫足回应。
「义兄义嫂?」夙剑敛眸沉思,良久。「没有,师父从不提私事。」
「那他除了手札外,还有什么私人的物品吗?你快想想……嘶……」他激动过度,扯动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你到书房找找,说不定有暗柜什么的,总会有线索!还有,你快去帮我取来洞穴里的手札,我要看看最后一篇记载的内容;夙山告诉我那时门派正忙着武试,如果内容与武试无关,必定还有其他手札存在——」
「师叔,够了!」夙剑低斥,心已寒透。「师父不可能滥杀无辜,此事已了,既然你已受门规处理,我便不追究,也请你以后别再诬蔑师父。日后,我会派人送上三餐与经书,你好自为之,早日醒悟。」
「你的意思是说,有可能是傲梅的父母咎由自取?」凤歧眯起眼,想起身逼问清楚,但除了伤势较轻的肩膀外,其余部位都不像他的身体,紧紧覆于温湿的稻草堆上,动也不动分毫。
夙剑不忍再看,原本笑意盎然,意气风发的师叔啊……
「站住!你还没答应我取来手札,不准走——」凤歧不死心,目光循着夙剑离去的脚步,直到不见其背影为止。
啧了一声,凤歧唾出血沫,咬牙决定伤好后继续搜索证据,还傲梅清白!
★★★
皑皑白雪,为铜安城换上冬衣,街道上,几乎绝了人烟,春松居内,品茗的客人也比往日少了两、三成。
不过是间小茶馆,就算客满,要称忙也难,沁兰便将前面交给阿梓负责,自己则在房间内照料她救回的小姑娘。
她伤得实在太重了,服了玄黄丹,命是保住了,可也休养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床,平常除了米汤,其他根本吞不下肚,没饿死,当真是福大命大。
「小姑娘,你唤什么名呢?」看她今天精神好些,沁兰柔声问,为她拨去额上的湿发。
两人同处屋檐下两个多月,还不知道她唤什么名,小梓老是念她做事瞻前不顾后,可她就觉得跟这小姑娘有缘,心里总想多帮她一些。
她没有回答,直勾勾地望着沁兰,面无表情。
「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不理会她,将会是最好的结局。
沁兰愣了。「为什么不救你?这一、两个月来,你总是睡不好,念着有人骗你。兰姨不知道你是失了人还是失了心,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可是过去就过去了,你念着想着都回不去了,改变不了的事情又何苦执着呢?」
「我忘不了也放不下,这世间,没有人希望我活着,所有的一切都是场骗局,活着好累,真的好累……」她将眼泪化为一声喟叹。
沁兰不是很懂她的话,只知道在这姑娘伤痕累累的外表下,也有一颗百孔千创的心。
「我会救你,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责任,但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就有这个责任,只能选择往前走。有的人为自己活,有的人为家人活,有的人为爱人活,你说没有人希望你活着,兰姨就希望你活着,虽然我们两个相识不久,可救了你,我就算你的救命恩人,你说我趁火打劫也行,为了报答我的恩情,你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沁兰秋瞳里的盈盈波光雾了她的视线。「你对我好,有什么目的?」
「对一个人好,一定要有目的才行吗?」她笑问。
「曾经,有个男人待我很好,他要我好好活下去,想想将来的自己,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真的好感动,把他收到心里面放,可到头来,他不过是个骗子。」
沁兰的气质与娘亲好像,病弱的身子也相差不远。她几回卧病在床,娘亲明明身体不佳,仍坚持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说话,或许正因为这股熟悉的感觉,让她很容易地把梗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也有个曾经。」拉起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沁兰说起她跟焚光的过往。「曾经,有个男人待我很好,可惜大了我整整二十七岁,周遭的人都不同意,可我爱上了就是爱上了,那个男人疼我知我怜我,我怎能不动心?这间春松居也是他替我盖的,我每天都幻想着为他披上嫁衣、冠上夫姓的那一天。后来,我才知道碍于门派规定,他根本不能娶妻。
「他瞒了我整整十年,期间我明示暗示,他都不肯明白告诉我,可是又不能否认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那他究竟是骗子还是我爱上的男人呢?你爱上的男人,我不认识,不知道他待你好是真心的,还是虚假的,这些你要自己体会。兰姨跟你说这段往事不是为了替他说话,而是要告诉你,我走过来了,你何尝不可?我的经历或许没有你一半辛苦,但只要有心,都过得去的。」
不能否认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
难道凤歧也是如此?害怕失去她才选择隐瞒,等将事实真相解开再与她坦白,除了这层关系外,他所做的承诺皆是真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