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那是假的!他是青玉门人,他跟鸿渡一样,他没有心、没有心!
她悲恸地闭上眼,大口喘息着,胸腔胀得好像要炸开似的。
「好了好了,别想了。来,喝杯茶顺顺气。」瞧她气得像闷烧的炕床,沁兰吓坏了,倒来温在炉上的茶水,顺便让她暖暖掌心。「乖孩子,事情都过去了,多想无益,你要担心的是明天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告诉兰姨,你有何打算?」
「打算……」是呀,明日又该何去何从?她满脸茫然,捧着温热的陶杯,心里却一寸一寸地冷了。
嘉兴旧宅十年前已付之一炬,她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驮负沉重的回忆,原本期待的闲云生活也如过眼云烟,消散得彻底。
她低头望着负伤的右手掌心。就算她还可以使剑,也没有武馆愿意收留女流之辈。
「走一步是一步,我无处可去,哪里都一样。」她敛下美目。明日,离她好远。
「既然这样……你愿意的话就留下来吧,我这间春松居小归小,再住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只有我跟小梓,有时也挺寂寞。」摸摸她的脸,沁兰笑得和蔼,轻声地问:「好吗?」
留下来?她又是惊讶又是疑惑,直直望入沁兰诚恳清透的双眸,良久不语。
反正到哪都相同,不是吗?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有个能挡风避雨的地方总好过餐风宿露的日子。
最后,她点点头。沁兰也松了一口气。
「你的名字呢?还没告诉我呢。」
「……梅。」寒傲梅这个名字太过沉重了,她说不出口。
「没?」看来她是不想说,究竟是多痛苦的回忆才让她连名字都不愿意再用?沁兰悄然一叹。「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叫温寻蝶吧。以前我想嫁人想疯了,孩子的名字都先取起来放,寻蝶这名字,本来是要给我女儿用的,还以为没机会了呢……你愿不愿意?」
「温寻蝶……」她反覆咀嚼这名字,愈念愈喜欢。「好,我以后,就叫温寻蝶。」
★★★
「你还是学不乖?」夙剑站在思齐洞口最上层的石阶,表情严肃,俯视着正奋力拉扯双手铁链的凤歧。「没用的,那是两条万年寒铁铸造而成的锁链,单以人力绝对无法卸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请铁匠所铸的长度够你在思齐洞内活动,不妨碍日常生活。」
万年寒铁?他们是从哪里生出这鬼东西的!凤歧不死心,用力扯了几回,手腕破皮仍不停止,当啷之声不绝于耳。
「该死!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卑劣的小人!」他就快找出证据了,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夙剑,你听到没有?藏经阁内的手札绝非鸿渡师兄生前最后一本,你不肯放了我没关系,至少找出剩下的手札——喂,夙剑,你给我回来!」
凤歧冲上前想拦下夙剑,才走上一半石阶,一股拉力差点让他直接栽回思齐洞底层。
「可恶!」他使劲捶向石梯,满腔怒意最后还是化为挫败。
他刻意安分了一阵子,一来养伤,二来降低夙剑的警觉,等他伤好能施展拳脚,便趁着弟子晨操时潜入藏经阁,岂知夙剑已派人埋伏在外,待他走出大门,从头兜罩下的雪蛛网随即困住他,不到半个时辰,他再次被关入思齐洞内。
啧,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过度安分反而招来夙剑猜忌,心急的他逃出思齐洞时也未注意是否有人窥伺,就这样着了道。
「不行,我不能坐困愁城,傲梅还在等我,我不能就此放弃!」凤歧立即打起精神,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冷静思考,一定有办法的!
适才忙着与「夙」字辈对峙,来不及注意铁链设置的方法,他沿着锁链检查,本以为这两条锁链是嵌入山壁原有的裂缝中,才经得起用力拉扯,没想到居然是埋在地上,覆土填得也不算扎实。
他找来木条凿土,一时间黄土纷飞,可他渐渐不耐,干脆直接徒手翻挖。
一定没问题的,他解得开,他绝得解得开!
「啊——」他加快速度,彷佛成功近在眼前。
★★★
春松居内,清茶飘香,傲梅——不,从此刻开始,她已经是温寻蝶了。
自从她伤好了泰半,能下床走路,也是半年后的光景,纵然如此,沁兰还是欢喜得很。
唯一让她头疼的是,寻蝶成天毫无生趣地坐在窗边发呆,极少说话,再这样下去跟活死人有何两样。
担心不已的沁兰抱来了一把旧琴,来到寻蝶的房间。
「我教你抚琴可好?」
她淡淡地瞧了沁兰一眼,兴致似乎不大。
「我这几年身子垮了,没办法抚琴,生意一落千丈不说,也找不到适合的传人,既然你无事可做,不如学学兰姨这技艺,也好解闷不是?」
「我的手,能抚琴吗?」摊开掌心,那伤痕有时还会抽痛,想起她为凤歧挡剑的刹那,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像拍打崖壁的巨浪,向她扑涌过来。
「别再看了,只要你有心,就不用害怕。」覆上寻蝶的手,沁兰不想见到她如此伤痛的神情。「我先教你一首简单的曲子,你练练,有兴趣,我再往下教。」
「也好,反正我闲来无事。」她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一开始,沁兰不敢让她练习太久,大约半个时辰,再慢慢增长,每日抚完琴曲,也教她将右手缓缓开展,适度揉捏放松,一个月下来,不止琴艺大有进展,右手指节也柔软不少,疼痛大有改善。
待她学完一首曲子,沁兰才准许她一日练习两个时辰。
她天资聪颖又勤勉不倦,或许是除了练琴外,她想不出其他好忙的事情。既然她肯学,沁兰便不藏私,倾注心力传授所学,可惊人的是她的领悟力,一首曲子习毕到熟练,不用半个月即可大成。
看来她挖到瑰宝了。沁兰欣慰一笑。
可是镇日锁在房内练琴也不是办法,总要出门透透气,见见人群。为了改善这个问题,她与小梓花了一个上午商讨,下午便试着说服她。
「兰姨会的曲子都教给你了,你也没让我失望,我跟你梓姨想呀,不如你就试着在春松居演出,让铜安城民也听听你的琴音,你看可好?」
「演出?」她收起搁在琴弦上的纤指,一回眸便允了下来。「好,我试试。」
她很干脆地答应演出。兰姨与梓姨两个女人撑起这间春松居实在辛苦,她若能帮上点小忙,自然是乐意至极。
隔天起,她每两天就在春松居内固定演出半个时辰。
★★★
第4章(2)
凤歧靠坐在思齐洞的山壁下,双腿伸得笔直,两手自然垂放,十指满是乾枯的血泥,找不出一处完好。他蓬头垢面,满身尘土,合该神色沮丧,然而嘴边上扬的笑意、随口咬上的稻草秆,却让这副邋遢转为随兴逍遥。
对,他必须笑,笑得愈是自在愈好,绝不能让青玉门人笑话。既然他们有办法将锁链嵌入玄武黑岩,再埋入地底,他自然也有方法破坏。
一阵脚步声倏忽而至,划破一室宁静,凤歧不用抬头便知来人是谁。此时并非侍童送餐时间,除了夙剑,还有谁会大驾光临?
「师叔,你还没放弃?」夙剑一进洞内,视线立刻让凤歧脚边的玄武黑岩攫获。
「等你放弃问我何时放弃,我就考虑。」凤歧吐掉稻草秆,起身活动筋骨。「废话少说,你们是找到傲梅没有?」
同样的问题,夙剑依旧选择沉默,然而不同的是,这回他走下了思齐洞。
凤歧拉举左手的动作蓦然停止,一股恐惧油然而生,忍不住焦急地问:「你们找到……傲梅了?」
「没有。」
「呿,什么玩意。」凤歧惊魂未定,狠狠地瞪了夙剑一眼。都怪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死人脸,害他以为……呼,没事就好。
疏通完全身筋络,凤歧不顾夙剑在场,迳自研究起锁链与玄武黑岩衔接之处,两根粗钉子稳稳地嵌进岩石内,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拔得出来,若是勾钉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夙剑静静看着凤歧啧声搓下颚,聚精会神地钻研机关,并未出声阻止,反而提起问题。
「如果今天我说捞起寒傲梅的尸首了,你该当如何?」
凤歧一僵,倏即耸肩。「不如何,跟她去就是了。」
「其实你心里明白,寒傲梅已经死了,是不?你这是何苦呢?」
「何苦?哈,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凤歧垂首朗笑。「我要傲梅好好活着,自己怎么能先食言?在我还没见到她的尸首前,她都还活着。万一哪天梦碎了,无妨,我答应过她以后天涯海角都陪她去,不论黄泉路抑或奈何桥,我都走。」
「师叔!」夙剑激动高喊。「你这样对得起栽培你的太师父吗?」
「师尊?!」对啊,他怎么给忘了!
凤歧想起的并不是师尊焚光,而是义母沁兰。
义母今年几岁了?四十六?还是四十八?糟糕!以目前的情势看来,他接下来几年可能无法回铜安城了,说不准也无法在义母五十那年回去继承春松居,该不该先捎封信回去报平安,大略交代一下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凤歧起身踱步,心情焦躁不已,看向夙剑几眼,又啧声撇过头去。
「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可以帮你。」夙剑以为他有悔意。
「不,我想还是免了。」凤歧一屁股坐在玄武黑岩旁,回绝了他的好意。
几经考量,义母的事能瞒就瞒,免得义母得知他受困,眼巴巴地奔上青玉门讨人,意外泄漏了她跟师尊的关系可就糟糕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剪不断、理还乱。
「好吧,等你想通了,再让侍童通知我。」至少,太师父对他仍有影响,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得了。去去去,别来烦我,你不是掌门吗?不用日理万机?」
算了,此刻最重要的是解开铁链,夙剑能如此放心,还不是笃定他就算搬动得了玄武黑岩,也无法抱着它爬完丈高石梯。
不知道自己内力够不够刚劲,劈不劈得裂玄武黑岩?想当初师尊为了增加他的武艺,常叫他劈树劈石,或许他可以试试师尊教的巧劲。
凤歧咽了口唾沫,运起内力,手刀顿时劈下——
★★★
无心插柳柳成荫,铜安城内,「琴姬温寻蝶」逐渐打响名气,演出大受好评,旧雨新知三天两头就来捧场,小梓是笑得合不拢嘴,沁兰却又有其他忧虑。
「沁兰,你聘来的琴姬生得美,琴又弹得不错,坏就坏在个性不好,跟她打招呼都不回话的,样子好高傲啊!」
原先她不觉得严重,寻蝶性子本就偏冷不多话,后来她才知道寻蝶连小梓也不理睬,明明住在同个屋檐下,却像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一般。
这下,她可急了。「寻蝶,兰姨有新的课题给你。」
「好。」寻蝶以为她要指点新曲,搬来旧琴准备细细聆听。
「我今天不教你抚琴。」在她略带讶异的眼神下,沁兰缓缓开口。「你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是该治治心病的时候,为了你好,从今天起,你一天起码得说上百句话。」
百句话?!「为何?」
「我要你学习用话语表达自己、保护自己,说不定哪天还能守护自己珍视的人事物,但重点是学习如何当『温寻蝶』。再说,百句话也不算多,刚刚那句『为何』也算,只是你得找五个不同的人练习。」不然一百句全对她讲了。
寻蝶面有难色,可想想兰姨说的也有道理,她得学习如何当温寻蝶,抛下过去沉重的包袱,将寒傲梅的悲苦收起才是。
「好,我愿意试试。」
所谓万事起头难,刚开始,不只她吃足苦头。
「沁兰,你看我用这疋布裁件衣服如何?」最近春松居有闲钱了,可以为她们三人裁件新衣,小梓开心地捧起淡粉带紫的碎花布疋比着。
沁兰微笑不答,寻蝶看了一眼,点头。
「这布好看,穿在你身上却太花,活像只孔雀。」
「你!你这孩子说话怎么不修饰修饰?」她突然觉得这疋布不吸引人了。
「呵,总得给她一点时间慢慢来,她还在学呀!」这孩子原来也是直性子。沁兰笑着摇头,回头提点。「兰姨看见你的用心,但是话语出口前得三思,不然跟拿刀砍人有何两样,别人也会因此受伤的,要学会拿捏分寸,知道吗?」
寻蝶点点头,将话记下了。
就这样,寻蝶在沁兰一点一滴的调教下,逐渐脱胎换骨。
★★★
思齐洞内的凤歧,一头乱发未梳,胡长过腮,全神贯注地劈打玄武黑岩,久未晒日的他,肤色显得有些死白。
他已经成功取出右手锁链的钉子了,果然是勾钉不错,纵使劈出裂缝也无法顺利除去,难怪花费的时间超出他预想许多。
他似乎在思齐洞内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夙剑也渐少探访,连送饭的侍童也换人了。
他得问问待童今夕是何年,若有必要,还是捎封信到春松居,免得义母担心。
就在凤歧深思之际,脚步声由后而至。
「师叔,近来可好?」
「真难得,日理万机的掌门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走走?」凤歧故意扯动铁链,趁着当啷乍响,将拔起的勾钉塞回岩石内,再覆上稻草掩饰。
夙剑久久未语,一开口便似惊天响雷。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掌门。」
「不是掌门?」凤歧坐在稻草堆上仰视着夙剑。「掌门可以说不当就不当的吗?好端端的,你哪根筋不对劲?你把位置传给谁了?」
他发现夙剑褪去掌门衣饰,手上提了个布袋,样式好熟悉,彷佛是他放在别有洞天里的那只。
夙剑没有回话,由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一见到外皮,凤歧脸色沈了。
「这是前天翻新师父书房,由地板暗柜里起出的手札,里面载的全是师父的私事。」他递了出去,脸上净是哀凄。
凤歧颤巍巍地接过,翻开夙剑特意注记的篇幅。
昔日,吾年二十一学成下山,结识寒兄孤松夫妇,投缘而结为金兰。三年后,兄嫂得一幼女傲梅,样貌可爱,遂收为义女。
与兄嫂相识十余年,惺惺相惜,可叹吾对义嫂情愫暗种,难以除之。有日,酒过数巡,情欲难以平抑,误淫义嫂遭兄长撞见,忧及本门严规,奸污妇女轻则开棍、重则去势,愤而杀之灭口,以求永保美名,唯独义女傲梅,久寻不至,迄今下落不明。
鸿渡此生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丁寅年二月七日因酒气铸下大错,愧见先师宗主。十年幽幽而过,愧疚深植吾心,无一日忘怀。自知罪孽深重,故盼义女傲梅现身一见,手刃鸿渡,吾此生罪孽必能痛快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