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夏生一下安静了,黑眸沉定地望著夏可虹。夏可虹盯著他那只红肿的左眼,冷凝美颜。“放开我,否则——”她以为他不说话,是乖了,趁势给个警告。“我就让你的右眼跟左眼一样。”
“嗯。”皇夏生应声。“是啊,宇星洋那个臭小子真不是个绅士,没敲门闯进可虹小姐房里,还一路闯到盥洗间……真不是个绅士!不是个绅士呀……”他摇头,昂抬下巴,挺直腰杆——优雅高贵的舞姿,无可挑剔——十足绅士地带领夏可虹不自愿的身躯,踩著旋转步,移向敞开的铰链门外。
“你这个颠倒是非、推卸罪责的坏家伙!”夏可虹再次被他惹怒。“放开我——”
“我们一同点的餐食送到了,”皇夏生哼起华尔滋曲调,一贯泰然自若,愉悦地搂著夏可虹,舞到餐宴房门口。“倒是宇星洋那个大牌客人不见人影——”
“你胡扯够了吧!”站在餐宴房外,“餐前舞”跳够了。夏可虹总算摆脱纠缠。“星洋不是客人。”她盛怒凛凛对住皇夏生。“你才是客人——”不,她不想将“客人”用在他身上。“外来者、alien!”
她真的很会骂人,alien都用上了!皇夏生笑了起来,无事人般地抽出墨镜,戴回脸上。“那么,我们用餐吧,可虹小姐——”又来一个标准绅士动作,躬身邀请她。
像是有人在配合他,话才说完,餐宴房的门开了,一名旅店女服务员抱著插满鸢尾花的水晶钵走出来。
“您好,可虹小姐。”旅店女服务员礼貌问候。
美眸闪过半秒茫然,夏可虹问:“你要把这花拿哪儿去?”
旅店女服务员答道:“皇先生说,用餐时桌上摆花,恐怕影响对美味的判断,要我们撤走。”她向皇夏生行礼。另两名男服务员于餐宴房中,看到外头用餐的人来了,赶紧走向门边,一人一侧,推开挑高的豪华门板。
皇夏生露齿送出迷人笑容,大掌托起夏可虹白皙素手,落个吻。夏可虹猛地抽回手,瞪他,但没骂人。她不想让旅店服务员感到困窘为难,直接走进餐宴房。
皇夏生跟在夏可虹窈窕的身影后方,对著旅店服务员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这餐宴房里,只需要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夏可虹走到桌边,坐在女主人席位。“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乱使唤人?”
皇夏生巡礼般地沿著二十二人座长桌走,直到男主人席位,他挪挪椅子,入座。“在这家旅店,我应该算是主人吧——跟你一样,可虹小姐,你是女主人,我是男主人。”他摘下墨镜,一脸得意的笑容,手执餐前酒,举高遥敬。“可虹小姐——我的女主人!”
夏可虹颦蹙秀眉,纤纤玉手摸著右侧餐具,漂亮的指头一翻捻,切鱼刀上手,咻地射出去。
感谢这张二十二人座长桌!
皇夏生放下甜酒杯,看著落在桌中央的骄傲切鱼刀,光亮地旋转,发出铿锵响。“宇星洋那臭小子真不应该,居然在这种精采时刻缺席——说好一起用餐——难怪可虹小姐生气……”
夏可虹这会儿丢出水杯。
感谢这张二十二人座大理石面长桌!那莹莹杯身在桌中央跌荡美妙声音,逐散水连光的闪熠碎琉璃。
“我也很不爽。”皇夏生拿起牛油刀,说话口气凉凉的,听不出有什么不爽。“我费心思拟好了绝妙计划,想说餐后,邀他到‘○边境’——那儿可是男人的天堂!没料到,宇星洋这臭小子一眨眼不见人影,搞不好自己先溜了去,正在‘○边境’温柔乡享受愉快……可恶!”咚地将牛油刀插在面包上,他抬眸盯著夏可虹。“我与可虹小姐同仇敌忾!”
好个“同仇敌忾”!真想把他揪起来打一顿!
也许是怒极反而无感。夏可虹敛下浓密的鬈翘睫毛,不再吭声与男人刺刺相对,她拿起汤匙,舀动金黄色汤液。
蓝带主厨顶级全餐,十四道。刀刀叉叉、特殊食具,纯银的,当然也多达十四把以上。没有随侍服务员,这些餐点、餐具一次上桌,还真是凌乱无序。嘴里喝著爽顺的法式冷汤,鼻端已嗅到巴萨米克醋滴淋bresaola的嚣张美味,德国猪脚酸白菜有那点含蓄又跃跃欲试的香气,也在鼻腔流窜,要攻上脑门……这顶级全餐是多国名菜大集合。在无国界区域,哪有什么特定,“多”即是“无”,没规没矩、狂放而耀眼,这些纯银的Christofle餐具恐怕也是摆好看,拿来射人比较实在!
啪地一声,夏可虹放下汤匙,昂起脸庞,话语跟著冒出红唇。“皇夏生,你是不是疯子?你脑子不正常对不对?”
皇夏生眯著眼,一口鱼子酱正从他舌尖抵至上颚,晕散开浓郁细致,略略活泼的美味。“可虹小姐,”好一会儿,他啜饮香槟,咂了咂嘴,说:“你会不会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距离有点远?”他挪动椅子,站起身,朝她伸长手臂,但没迈开双脚。“你是天边难以攀构的美丽虹彩——”
如果他是疯子,她会原谅他一切言行。夏可虹不理皇夏生。理他太多,他就作怪。她站起身,准备要走。
“可虹小姐,”皇夏生又唤她,步伐也开始移动,浑沈的嗓音回忆似地慢慢说:“今天下午,在夏万鸣老先生的追思告别式上,我们一起弹琴,那时,我们很接近呢——我觉得我们心灵相通,是同一类人。”
夏可虹顿住,美颜微偏,斜瞅皇夏生。他是什么意思?说她也是个疯子?她太小看这个狡猾的花花公子了。
坐回奢华的宫廷高背椅里,夏可虹重新拿起汤匙,继续喝汤。“皇夏生,坐回你的‘男主人’位子。”她发出优美的嗓调,抬起绝伦的脸蛋,美眸盈水地凝睇他。
皇夏生唇角上飘,没说话,坐回自己的位子。
然后,她开口了。“皇夏生,我告诉你——我与你不可能心灵相通,也不是同一类人。”她一面用餐,一面说,仿彿心平气和,其实冷绝。
皇夏生也在专心地用餐,好长一段时间,只闻若有似无的餐具声。
她非得与他撇清关系,免得有人自以为是。
“还有,”夏可虹拿起切肉刀,片下布烈斯鸡烤腿油亮的外皮,轻声细语说:“星洋他不像你满脑子‘○边境’,他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那么,”男人出声打断她。“他是你的骑士吗?”不再用“可虹小姐”称呼,皇夏生抬起俊脸,说这话的神情一反无赖花花公子的嘻皮笑脸,眼眸闇莫,是真正经,不是装模作样。
夏可虹视线与他缠上,美颜闪顿了一下。“他当然是。”
“当然是……”皇夏生重复她的用词。“当然是……”
夏可虹眉心一寸寸冷凝,恼怒了。“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资格质问我的私事?”生气时的娇声娇调,教人百听不厌,还上瘾。
皇夏生哈哈朗笑。花花公子的严肃,犹如晴天雷电在云层快闪,维持不到六秒。他起身离座,摊手,徐步走向她。“可虹小姐,我们刚刚的舞似乎还没跳完——”他拉起她,圈著她的身子。“在下有这个荣幸吗?”滑出步伐,才在卖弄绅士口吻。
夏可虹狠踩一下他的脚。这装模作样的假绅士、真流氓,铁定学过武术擒拿,轻而易举就能箍限她,教她难以挣脱。
“喔喔,不对了,”他摇著头,沈缓地说:“可虹小姐,你的步伐不对了,我们这次要跳快四步,我右脚起步前滑,你左脚要往后退。我们今后是要一起工作的,默契可得好好培养,像下午弹琴那样,就很好——”
“谁要跟你一起工作?”夏可虹早已沁浮怒色的美颜,这会儿染上莫名其妙,外加嫌恶反感。
“我没跟你说吗?”他昂首看天花板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慢——快,快,慢——一个四拍后,俯首对著她的脸,说:“瞧,我们是天生一对,配合上了——”
“皇夏生,你不要再模糊焦点!”受不了他绕圈似的说话方式,夏可虹爆发了。“你再不好好回答问题,我就撕烂你的嘴、剪断你的舌头。”看你还能油嘴滑舌多久!她瞪他。
皇夏生俊颜转暗,沉吟了几秒。“可虹小姐,”不只是称呼,这次,他连嗓音都出奇认真慎重。“你刚刚问我是不是疯子,脑子不正常对不对……”实实在在地在回想问题,他实实在在地说:“我不是疯子,我脑子很正常,怕极了你要撕烂我的嘴、剪断我的舌头——”顿住嗓音,他眸光充满诚恳,望著她骄傲美丽的脸容。
夏可虹眯细凤瞳,冷睨他。“知道怕就好,继续。”他还有好几个问题没回答,她命令他往下说。
“嗯,”皇夏生乖乖点头。“如果撕烂我的嘴、剪断我的舌头,使我无法这样——”边说边带动作,把脸俯得离她好近。“与美女来个法式热吻……”嗓音结束中,逸出最后的呢喃:“我会很困扰。”他封住她的唇。
两人嘴唇贴在一块儿,夏可虹吃惊地抽了口气,皇夏生迅即将舌头探入,缠裹她的粉嫩舌尖,彻底做足一个法式热吻。
这个假绅士、真流氓!是疯子、脑袋不正常、太狡猾、该被撕烂嘴剪断舌!最好辗裂他的手筋、挑掉他的脚筋,让他不能弹琴、跳舞!他滑溜得像蛇.她就想看他在地上爬!
夏可虹愤盈,想打他,手被抓住了,整个人被他拖著跳快四步,欲叫喊,嘴被堵住了,鱼子酱与香槟的气味从舌尖直冲咽喉。“唔……”好不容易发出一点声音。
他说:“可虹小姐,你还问了两次我是谁,凭什么资格……现在我告诉你,宇星洋如果是你的骑士,我就是你的皇帝——Emperor。”
第三章
皇逵爵爷爷应该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她见过几次。
2319房里,皇达爵爷爷坐在客厅壁炉口的橄榄金躺椅,合眸聆赏贝多芬。他和祖父一样,都喜欢贝多芬,特爱《第五号钢琴协奏曲》——最好是波里尼弹奏的版本——沉浸时,手会像指挥家一样随音乐旋律摆动。那日,管家把祖父和她领进门,踏上玄关手工丝织毯,就听到乐音在白兰地红糖烤香蕉的气味中飘扬。
祖父拉著她冲进客厅,燃烧酒精的姚冶蓝焰,在Flora Danica瓷盘上跳舞,与壁炉橘红火光辉叠。
祖父说:“你这家伙,自己在这儿享受!我们重新射个飞镖,角色对调一下,要不,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和柔地朗笑一阵,皇达爵爷爷放下咬在嘴边没点火的古巴雪茄,说:“小女孩,过来吧——”
他说话沉沉地,稍稍沙哑,感觉有淡淡忧郁的蓝——没错,她觉得他的嗓音是蓝色的,不过,他唱起歌来如同声乐家,高音比著名职业演唱者都厉害,灼灼烁烁的热情夺目金色。
她经常被那把插在壁炉边窄口陶瓮里的轻剑吸引,定过去,想也不想地抽出来,挥砍空气中无形缭绕的音带子。
这时候,皇达爵爷爷会说:“那剑已经没有心了,下次,你来我皇家,我找把有心的,让你拥有它。”
然后,皇达爵爷爷取走她两手握著的轻剑,祖父则要她坐好,用心记牢他特爱的曲子。
祖父说:“你以后会为爷爷弹这首曲子吧?”
“嗯。”她落坐的胡桃木结构黄色皮革椅——Finn Juhl的经典设计——高度正好方便她对视炉口小桌上,燃著蓝火的瓷盘。
白兰地红糖烤香蕉是道简单的点心,但只要吃过一次,就忘不了那滋味。蓝火浅浅一层深映她眸底,越来越稀微,消失了,烘留两朵红晕在她小脸。她就等这一刻,开心地把大瓷盘里裹了层薄脆焦糖的烤香蕉,分置小瓷盘,端给祖父、端给皇达爵爷爷。
“小女孩真贴心。”皇逵爵爷爷这么说她,亦对祖父说:“男孩就不行。我教我那孙儿在我告别式上弹这曲子,那小鬼摇头说《皇帝》是他的主题曲,我‘挂掉’的话,他会为我弹贝多芬的‘Erotica’。”
“哈哈哈……Erotica!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Erotica啊,真有趣!你的这个孙子,我欣赏……”
“嗯,是啊,他呀,是个‘男人’呢——”
“那么,未来,让他和我孙女一起管这旅店吧,他是‘皇帝’,我的孙女可是‘女王’!”
那段期间,连续八日大雪天,夏可虹陪同祖父夏万鸣于雪停却暴雨的向晚,出发前往荆棘海孤岛。船艇航行荆棘海的十三个小时里,夏可虹拼凑起童年片断回忆。
她想,祖父要去拜访的大股东,应该是皇达爵爷爷的孙子?夏可虹不那么确定,便问夏万鸣。夏万鸣没回答。难道不是吗?皇达爵爷爷已经不在了啊。当夏可虹这么说,夏万鸣才出声道:“那家伙总说我会比较早死——过劳死——不等看这日,他是绝对不会先上天堂……好命好运的家伙,可能叼著雪茄在你我身边喔……”
语意不清,蒙胧中卖弄神秘。老家伙一登船即进船舱睡觉,留了疑惑在她脑中。夏可虹一度以为祖父的意思是,皇达爵过世的消息,仅只传闻?毕竟当年谁也没去参加告别式。皇家并不是那么欢迎从无国界区域过来的访客。
船艇靠岸,一个凄凉没人烟的码头。无雨,无雪,冰寒海雾拉下一线阳光,算是晴朗清晨,路边有诡丽的野花,高大冷杉像是传说中的北国巨人,抖落一身冰雪,在阴凛凛的风中追击他们的座车。
拖长的树影飞快递嬗,开车的司机把油门踩到底了,也不怕打滑。皇家人马凭的不知什么信心?冰寒险道走惯了,条条是安全康庄大道?
路边景色很一致、单调,也许是太整洁的缘故,这座孤岛的街道与建筑不像无国界那般乱七八糟。过于井然有序,反而流于僵化、硬邦邦。湖河结了厚冰,出太阳也化不掉。皇家原来这么冷,在金色光芒里显冷。
湖上的古堡建筑看起来有点历史。他们花十三小时来到这儿,感觉像费尽一场海上战役所该经历的年岁,最后随著节节败退的贵族,隐世于此。
车子停在湖岸连接古堡入口的圆拱桥梯下。
开快车的司机道:“少爷知道夏老您要来,很高兴,特地安排在这儿和您见面……”话虽这么说,但他放下他们,便迳自逃命似地离开。